此人一代巨奸,终于被杀死了,千万对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千万个人,居然静得没有
一点声音。
聂政快意歼仇后,骤觉一阵空虚,身上的创痛虽无感觉,但他的血已快流干了,一种从
所未有的衰弱之感,开始侵袭着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软软地坐了下来。
虽然如此,但包围在他四周的韩军却没一个敢逼近的,聂政移目四望,但见遍地残尸,
心中又是一痛,这些人不是他愿意杀死的,他狙杀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韩傀侠累,但
这些人竟无辜的死在他剑下了。
空洞的脑海中一下子涌起了许多的人,许多的事,但他来不及一一整理追忆了,他知道
必须趁最后一口气在的时候,完成最后的一件事,彻底的毁了他自己。
举起左手的短剑,先在脸上划了几划,脑中只浮起一个影子,含笑的季薇,站在满是蔷
薇的园中在向他招手,突然他又一震,才发现满地的蔷薇都是鲜血,被他杀死的人所流的血
季薇的影子换成了他的姐姐聂荣,一身是血,跪在市场的闹集上,被人一刀刀地凌迟着。
他知道必须赶快行事了,不留一句话,不留一点痕迹,否则聂荣凌迟的惨状就会变成事
实。
于是他举起剑挥进自己的腹中,用力一拉,肠子都流了出来,流了满地,可是并没有多
少的血。
他再度举剑,划向自己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也不知有多少道,更不知有多深。
一直到他颓然倒地很久,才有人敢慢慢地接近他,慢慢地拉掉他头上破碎的布套,已经
看不出像个人样了,只有在那张坚毅的嘴中,可以看到一个最后的微笑。
在千军齐集的校场上,一个刺客居然击杀了韩国的君候与丞相,杀死了几十名健卒与三
名剑手,这个刺客太惊世骇俗了,这件事太轰动了,可是刺客最后毁了自己的面容,竟不知
道是谁,自然也无从追究起。
当局在震惊之下,将刺客的尸体暴露在校场中,通令全国,凡是有人能识得刺客身份者
悬赏千金。
赏格悬了三日,仍是没人去认尸,就在第三天的黄昏,一个满身缟素的妇人,来到刺客
的尸旁,由篮中取出了酒肉,开始跪下祭哀哀地哭了起来。
好奇的市民围拢来了,终于有人问道:“大嫂!这个死者你认识吗?他究竟是谁?”
那妇人抹抹眼泪,立起道:“当然认识,他是齐国轵深的井里平民聂政,也是我弟弟。
他刺杀韩傀,一半是为了私怨,一半也是为了公义,韩傀的所做所为,相信大家都清清楚楚
的……”
虽然想杀韩傀的人很多,但大家听了她的话,反而远远地躲开了,那妇人却继续朗声地
道:“我的弟弟做了这么一件永垂不朽的伟举,却不敢留下姓名,只是为了怕连累到我,可
是,我能为了自己使我弟弟的侠举永远埋没吗?我来的时候,已经预服了毒,所以不必再受
什么牵连,我只想藉各位的口,告知天下的人,杀韩傀者,是我聂荣的弟弟聂政,是轵深井
里的一个豪侠。”
说完了这些话,她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口角流出了黑色的血,俯伏在聂政的身上,
姐弟两人唯一相同的,就是口角那一丝微笑,一丝舍生取义后欣然瞑目的微笑。
刺客之谜,因聂荣的揭露而喧扬于天下,聂政死了,聂荣也死了,这两个名字都一直留
在人们的心中。
聂荣的丈夫秦璞,早已在聂荣死前,避祸到齐地去投靠他的姐丈吕去恶,而且过了没多
久,韩傀的总管陈甫失势而回到齐国故里后,被人在黑夜间杀死了,连他的儿子陈沣也一并
遭难,有人说是吕去恶所为,也有人说是聂政的旧日伙伴所为,但因为没证据,何况陈甫的
素行向为齐人所不齿,齐国的人以聂政为荣,自然也无人再去追究,这是聂政死后的余波,
很快就被人忘记了,只有聂政这两个字,却永远地挂在人们的口上,印在人们的心里。
后记:
聂政是历史上最壮烈的一个刺客,但关于他的事迹,却只有太史公司马迁的刺客列传上,
短短的两三千个字,粗略地交代了一下重要人名与故事。笔者为了使后人加深其印象,追思
其豪情,才以小说的笔法改写了一下,有许多人是增添的,有许多细节也是凭想像而增饰的,
甚至于连情节也更动了,如史记所叙聂政刺韩傀是在相府中,但后人追考的结果聂政刺韩傀
兼及哀候,则是在相府之说又不可能了,所以笔者将行刺的地点移到了校场中。
本文所阐扬的是聂政的任侠精神与壮烈勇武的事迹,并不准备作为史迹的考究,何况太
史公的史记所叙本篇,考证起来也许有谬误与存疑之处,想到这一点,读者对几千年后的笔
者,也不能作太多的苛求了。作者谨识。
司马紫烟《游侠列传》
专 诸 一
楚国的名将伍子胥避难来到吴国,他的胸中满含着悲愤,因为他们伍家在楚国世代为将
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那昏庸的楚平王竟听信了佞臣的谗言,畏忌伍氏一族的军权太大,将
有篡位之举,秘密地擒杀了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还行文全国,捕杀这伍氏门中的漏网的人
员——伍员(子胥)
伍子胥仗着他天赋的神勇,夜闯五关,连斩六将,终于逃出了罗网,幸得在最后夜渡昭
关时,由于心中的悲愤,境遇的险恶,以及情绪的烦躁,竟在一夜之间,把他那乌黑而修美
的长髯煎熬成了灰白色。
一个人会苍老的,黑的胡须也会变白的,但一夜之间,使得一个魁伟的壮年人变成灰须
的龙钟老者,这是没有人相信的,连伍子胥自己也不相信,所以他冒着被擒杀的危险,拖着
疲累的步伐,杂在人群中,手按着剑,准备在入城时作最后一度挣扎时,守城的士卒居然放
过了他。
起初他还以为是在作梦,他——伍子胥是楚国的名人,家世显赫,三十及壮而拜将,几
乎无人不识,也就因为这一点自尊的骄傲,使他不愿接受家将的恳谏而易容出亡。
他——伍子胥是楚国的上将军,上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宁愿死也不愿作有辱于尊
严的事。
所以他虽然经过一夜的鏖战,驰骋数百里,勇闯五关,疲惫得不能再战时,仍然想维持
他上将军的尊严。
来到昭关前,平王已经将他的形貌通告全国,他也看见了在关门贴着的告示,一方悬挂
的竹简上历历分明,刻着:“逃犯伍员,长身美髯,杀无赦。”
这些字像剑一般地刺着他的心,世代忠良换得的只有这些,连他上将军的职衔都剥夺了
变成了“逃犯”两字!
他也记得在逃离楚都时,面对着包围他的军马,曾经傲然地切齿数出平王的不仁不义,
发誓必杀平王,灭楚以雪此仇,然后冲开重重的包围,杀出一条血路而出亡。
这些英雄的事迹使他的大名震撼天下,然而在此刻,他却有一种屈辱的悲哀,昭关的守
卒居然也不认得他了。
他清楚地记得在关前,手持长戈的兵士叫入城的百姓排成一长列,一个个地检视,就是
为了要捉拿他。
他不惧一死,夜闯数关的豪迹还没有来得及传到此地,所以门禁还没有十分森严,他希
望能接近一点,在绝望中争取希望,再冲过这一关,所以他才屈辱地杂在人群中慢慢移动,
一直到关门前,他的手按着剑,胸中的热血沸腾着,准备接受最后一次的冲杀了,他知道得
很清楚经过一夜的血战后,勇斩数将,屠人近百,他的剑锋已钝,身心皆疲,实在没有能力
再作一次血战了,他只是为着自己尊严,不愿就掳而想死在锋镝之下而已。
所以轮到他受检时,他的脚步走得很慢,虽然瞪大了眼睛,却已布满了血丝,而他的脚
步也实在提不起来了,那知守城的兵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喝道:“老头子快点过去,别碍着
人家的路。”
伍子胥怔住了,三十多岁的壮年不算老,盖世的伍子胥更不会老,怎么被人叫做老头子
呢?
可是排在他后面等着进城的人们却不耐烦了,连挤带推地把他送过了昭关,出了昭关后
他坐在河边歇足,掬水止渴时,才发现了自己的老态,他的胡子白了。
英雄是不许白头的,这一刹那间,他几乎想拔剑自刎,但立刻又止住了这个念头,为什
么他会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呢?莫非是天意助他逃过这一劫,而要他留此有用之身来创造一番
轰动的事业吗?
“我不能死,家恨不允许我死,英雄烈士该死在疆场上,而不是这没没无闻的河边,该
死在敌人的剑下,而不是用自己的手来结束生命,我要活下去,为未来而活下去。”
就这样地来到了吴国,吴与楚接壤而得天险之利,不怕列强的侵略,有鱼米之丰而不虞
匮乏,是一个培养复仇种子最好的地方,他以为在这儿会得到重用的。
但是他失望了,在这儿,居然没有人相信他是伍员,是力闯五关,手刃六将的楚国名将,
自然也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器重,一切都是为了他的胡子,没有人相信他会在一夜之间,有
这么大的改变,失望之后,继之以消沉。
他干脆放弃了吴员的本名,吹箫市上,以吴市吹箫人自居,但是他的心是激进的,所以
他佯狂使酒,动不动就要跟人打架拚命,使得市人都目他为怪人,远远地躲着他。
这一天他又烦了,在酒楼上饮得半醺,取出他那支随身携带的竹箫,旁若无人地吹奏起
来,他的箫也是激荡的,充满了金戈铁马杀伐的锐气,使听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可是,今天他却自己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的箫音老是被一阵柔和的琴音盖了下去,那声
音是柔柔的,像一个美人的手在抚着他,使他激愤的杀气始终提不起来。
伍子胥忍不住搁下了箫,把酒保找来问道:“谁在抚琴?”
酒保们都怕了这位大怪人,虽然他每次的赏赐很丰厚,也经常使性子揍人,但被问了不
敢不答,嗫嚅地道:“是东楼的燕娘,她不但是吴国的名琴手,也是吴国的第一美人,是吴
市最红的名伎。”
伍子胥当的一声,掷出了一块金箔道:“管她是什么,把这个拿去给她,叫她立刻停止
弹奏!”
酒保看着金子,露出了贪婪的眼色,但立刻又被失望所掩盖了,嗫嗫地道:“在平时是
可以的,但今天小人却不敢,因为今天是专诸在召宴燕娘奏琴……”
伍子胥哼了一声道:“专诸又怎样?”
酒保苦笑道:“专诸是名剑客,他会杀人的。”
伍子胥怒道:“他会杀人,我就不会杀人吗?去告诉他们,立刻停止奏琴,否则我把他
们一起杀了。”
酒保还想开口,但伍子胥目中射出的怒光,使他噤然住了口,何况他看见了伍子胥的腰
间也悬着剑,连忙拿起金子,缩着脖子走了,片刻后,隔楼的琴音停止了,伍子胥的脸上才
浮起笑意,喝了一大杯酒,取起洞箫,正准备吹奏时,忽然眼前青光一闪,那支箫断成两截
了。
伍子胥很沉稳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抬起头,才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刚将剑归
鞘。
这个年轻人的身手是可佩的,他能来到自己身边,拔剑断箫,还剑入鞘,毫无声息,足
证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很深,但伍子胥却很沉稳地道:“想必阁下就是专诸了。”
专诸傲然一笑道:“不错,听说你为了燕娘的琴音乱了你吹箫,才叫人去阻止的,现在
你的箫已不能吹了,该让我回去听燕娘继续抚琴了吧。”
说完转身就走,伍子胥也站了起来,漠然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将要转往东楼时,才浅浅
地道:“等一下,找个清静无人的地方,我们还有点事要解决。”
专诸一笑道:“你可是要我赔你的竹箫,那可办不到,很多人都讨厌你的箫声,我也不
想再听到它。”
伍子胥傲然道:“吹箫倒是小事,我想教训你一个剑手应有的气度,那就是不该轻易拔
剑,在对方没有出剑之前,不要用剑去削任何东西,除非是对方的人头,像你刚才只削断了
我的箫,那是十分危险的,很可能因此一着之误,就会失去你的首级,因为我也是个佩剑的
人。”
专诸哈哈大笑道:“我在成为剑手之前,早已熟记这些诫条了,但这是用来对付剑手的
呀。”
伍子胥哈哈地道:“你以为我不是剑手吗?”
专诸鄙夷地道:“不是每一个佩了剑的人,都可以成为剑手的,剑手的身份也不是佩了
剑就得到的。”
伍子胥道:“那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剑手呢?”
专诸笑道:“要懂得用剑,要有警觉性,我在你身旁拔出了剑,你居然毫无知觉,可是
你还差得远呢?”
伍子胥哈哈大笑道:“原来只是这些条件,那是你自己太差了,你说的修为只是一个庸
俗的剑手资格,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刺客的低级剑手,而剑道的最高境界是万人敌……”
专诸神色微动了道:“怎么样才能算是万人敌呢?愿闻其详。”
伍子胥微微一笑道:“告诉你也没有用,因为这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培养,两者不可缺
少,而培养之道尤难,你必须出生在一个贵族之家,从小就培养起气势雄壮的胸襟,就算你
具有天赋,现在开始也太迟了。”
专诸哼了一声道:“我学剑近二十年,倒是初听此论。”
伍手胥笑道:“你听不到的,因为教你剑法的人就是一个庸材,你生活的环境,也只能
成为一个庸材。”
专诸冷笑道:“那么,你自认是个万人敌的剑手了?”
伍子胥道:“我自问能敌万人,却不认为是剑手,因为剑道高到敌万人的境界就不是剑
手了。”
专诸脸现怒色道:“我本来不想跟你一般见识的,因为杀了你这狂夫并不英雄,但听你
这一说,我倒想领教一下。”
伍子胥也一笑道:“我也不想拿你一试剑锋的,但到了吴地后,我连个拔剑的对象都找
不到,手脚都僵了,勉强用你作为对象来活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