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也一笑道:“我也不想拿你一试剑锋的,但到了吴地后,我连个拔剑的对象都找
不到,手脚都僵了,勉强用你作为对象来活动一下筋骨,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
专诸怒道:“到大街上去,我要当众教训你。”
伍子胥夷然一笑道:“那我就没兴趣,真正懂得使剑的人,绝不会做这种幼稚无聊的事。
我的剑乃以申志,非为博名,我不屑成为一个在市井逞能的匹夫。”
专诸脸上一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了教训,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教训是对的,
这个看起来衰迈的老人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威严,而这种威严却是别人所没有的。
顿了一顿他才道:“你,到后院去,那边没人。”
伍子胥道:“这些人不会跟去看热闹吗?”
专诸傲然道:“谅他们不敢,当我说没人,就是除了我们两个人外,不会有第三个活人。
除非你把死人也算在内了,我想没人会拚着命去看热闹的,何况拚了命也看不到什么了。”
他的目光炯炯,语逼四座,果然那些酒客与酒保们都俯下了头噤声无语,没一个敢有所
表示的。
伍子胥满意了,一笑道:“那就走吧。”
两个人来到后院果然寂静无人,伍子胥拔出了剑,专诸又是一怔道:“你这柄剑杀过不
少人吧?”
伍子胥一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上面有不少碧色斑痕,那是杀人后血迹不及擦拭而淤积的,这证明你一定用它
杀过很多人。”
伍子胥笑道:“你很有眼光,说得也很对,我已经磨砺过很多次了,否则这剑上会看不
见本来的颜色。”
专诸一怔道:“你在哪里杀这么多人的?”
伍子胥道:“当然是在战场,别的地方允许你杀这么多人吗?万人敌的剑法,必须在疆
场上练成的,在那个地方,你必须一剑杀死一个人或很多人,否则就没有机会活着离开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同情你,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唯有杀人才是活下去的方法。”
专诸似乎不懂这一些,拔出剑道:“请赐教。”
伍子胥笑道:“这一套不适用的,剑一出鞘就定生死,不必求教,也没有候教,剑在手
中就准备杀人。”
专诸被他激怒了,挺剑直刺,伍子胥却只是运剑招架,接连几十招交接,都没有回攻一
手,专诸被刺激得失去了常态,奋力一剑削去,由于势子太猛,伍子胥防备稍疏,被他攻了
进来,伍子胥在闪身躲避时,一个疏神,手背上挨了一剑,受伤不重,却已将剑丢掉了。
专诸脸上这才露出了得意笑道:“我终于击败你了。”
伍子胥淡淡地冷冷一笑道:“不错,现在你可以杀死我了。”
专诸摇了摇头笑道:“不,我只想击败你就够了,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你的剑术造诣很
深,为什么只守不攻呢?”
伍子胥冷笑道:“万人敌的剑法中没有守招,发必攻敌,你自命为高手,怎么说出这种
话来?”
专诸一怔道:“我连攻了你几十手,你都没回一招。”
伍子胥一笑道:“为什么不看看你身上再说。”
专诸俯头一看,脸色大变,原来他的衣衫上遍布剑痕,横一道竖一道,自胸至腹,交相
错列,痕迹分明,每一道剑痕都是在致命的部位。
伍子胥笑道:“这就是万人敌的剑法,当你攻我一招时,我早已先攻出一剑了,你一共
攻出六十七手,我也回了六十七剑,不过我很幸运,在我以前所遭遇的大战中,没有多少像
你这样的好手,否则我最多只能杀死六十七个,而必死于第六十八人之手,你第六十八次攻
得很劲厉,证明你在剑术上确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专诸长叹一声,当的一声,折断了自己的长剑,丢在地下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
剑了。”
伍子胥轻笑一声道:“匹夫的气度,不是征战之才,在战场上不怕失败,那怕身被重创
仍然要裹伤再战,直到倒下去,起不来为止,而且兵可败,志不可挠,这才是力敌万人、心
雄万丈的将才胸怀,你实在很差。”
专诸默然无语,俯头走出去,但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问道:“你第一剑就可以杀死我,
用了六十七剑,你有六十七次杀死我的机会,为什么你不下手呢?”
伍子胥傲然道:“除了在疆场对垒,我是不杀人的,因为我逞的不是匹夫之勇,我要的
不是市井侠名。”
专诸又叹了一声,俯头默然而去。
伍子胥也惆怅了一阵,才用舌舐去手背上的血迹,拾起长剑,摸娑着剑叶自叹道:“我
伍员也是英雄气短了,居然跟一个市井游侠动起手来了,难道我竟这样无聊了吗?”
叹息了一阵,正待走时,忽然隐处现身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青年,长揖道:“将军
请留步,我们谈谈。”
伍子胥一怔道:“阁下是……”
青年人道:“在下公子光。”
伍子胥一怔,公子光这三个字使他颇为震惊,他是吴国先主的长子,现任的国君是他的
族弟。
吴王樊诸有三个弟弟叫余祭、夷昧、季札。樊诸知道三弟中,季札最贤,有意传继大位
所以生前未立太子,故而他的长子光始终是公子的身份,樊诸死後,按兄终弟及的例子,传
位余祭,余祭死后,又传位夷昧,等到夷昧死后,本该传季札,可是季札胸怀淡泊,避不肯
就位,吴臣乃立夷昧之子僚为王,原为世子的公子光反而不得继统了。
因此,伍子胥见到公子光后,反而有点不知所之,倒是公子光很客气地道:“将军神勇
天下闻名,唯来到敝国后,因形貌改变,无人得识,乃使将军困顿,吹箫市上。”
伍子胥一叹道:“去国之臣,命当如此。”
公子光笑了笑道:“将军言重了,将军虽自扬其名,但实在难以使人相信,今天要不是
见将军神威,小王仍是无法相信将军就是勇闯五关,连斩六将的伍员。”
伍子胥抚着灰白的胡须长叹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把胡子虽然帮助我过
了昭关,但也毁了我。”
公子光道:“将军不必自伤,玉在璞中而不掩其华,总会有脱穎而出的日子,将军没有
忘记离楚时所发的豪语吧?”
伍子胥愤然地道:“忘不了的,伍员有生之日,定必复父兄之仇,而后刃平王之首,其
奈天不假我……”
公子光一笑道:“将军既有此心,光必当努力,国君对楚颇有意,惜未得其人而已,光
必将为军引见推介。”
伍子胥喜极长揖道:“伍员如得复父兄之仇而刃竖子之首,当衔环结草以报公子之盛德
也。”
公子光笑着拖了他的衣服就走。
伍子胥在公子光府邸中,将息了两天,整肃了仪容,也备就了一大篇攻楚的计划,去晋
见吴王僚时,所得的后果却是十分沮丧的,吴王僚收下了他的计划,只说慢慢研究,却没有
进一步的表示,也没有重用他的意思。
伍子胥怏快地随公子光回了府中,公子光倒酒为他解闷,屏退左右,才恳切地道:“今
天国君对将军的计划倒是颇为动心,但最后又冷淡下来,却是我的进言,我说将军只是藉此
以泄私仇,能有所得,于吴却无所益……”
伍子胥愕然道:“公子既有此疑,为什么又要代伍员引见呢?这不是拿伍员来开玩笑的
吗?”
公子光诚恳地道:“将军请少安毋躁,我有我的用意,先王传弟不及子,乃依国室之裔
例,光无所怨,可是季叔避不就位,大统应归属于光才对,然诸臣媚谄夷叔,拥立了从弟僚
登基这使我颇为不平。”
这是他们的家事,伍子胥不便为言,公子光又道:“何况僚胸无大志,又为小人所包围
纵或有取楚之心,必不会升重将军,大事必不可为,将军一定要灭楚复仇,光一身任之,但
必须先助我取得大权。”
伍子胥默然道:“那公子为什么不早说明,要我献出节略呢?那是我精心所筹思的策略
呀。”
公子光道:“将军之策略极具价值,所以君国才留下了,虽不借重将军,却必依策而行
之。”
伍子胥道:“策略中虚实只有我才知道如何运用。”
公子光一笑道:“是的,我知道,但僚王可不会这么想,他得到这策略后,不久必有行
动,但不会成功的。”
“那就不该糟塌了我的计划。”
“不会的,将来将军还可以运用,这是我的绝僚之计,正好藉此削弱他的势力以图之,
目前吴国的大军都掌在他两个弟弟公子盖余,烛庸的手中,他得到将军的策略后,一定会选
上两弟伐楚,后防空虚,一举而杀之,我就可以取得大权,那时一定借重将军。”
伍子胥不禁苦笑了,公子光说得很客气,道是借重,实际上只是利用而已,但公子光不
失为一个有见地的人物,还能看出人才而加以利用,而吴王僚,却十足是个伧夫,心雄于天
才薄如纸,他的霸业注定会失败,今天廷见时他就有这个感觉,吴王僚跟楚平王是一类的人
物,虽居君位而无君才,安份守己,或能自保小康,如果再心谋不轨,连仅有的一点基业都
保不住了,今天也见过了吴王僚的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和公子烛庸。
也是两个标准的不学无术的浊物,风云际会,使他们坐拥重权,但绝非干城庙堂之选,
靠这两个人能灭楚吗?楚平王虽然昏庸,王叔屈原却是个能臣,以周公自许,才调也不在周
公之下,靠这些人是成不了事的!
以人才而言,公子光实在比他们强多了,自己的复仇大计,只好寄在公子光手上了,因
此伍子胥沉吟片刻道:“公子知遇之恩,伍员唯肝脑涂地以报。”
这等于是个允诺,公子光大喜过望,可是伍子胥接下去道:“但一切都要等公子取得大
权之后,伍员才有效力之处,目前伍员只有仍以吹箫之身,闲游市上。”
公子光颇为失望地道:“将军,取代之计,仰仗颇多。”
伍子胥一笑道:“公子,并非伍员推托,目前伍员绝无可用之处,而且伍员留在公子身
边,只有对公子不利。”
公子光一怔道:“这个倒要请教。”
伍子胥笑道:“公子不利于僚王之心,他想必也有所风闻,如果公子常跟伍员接近,吴
王安能无疑。”
公子光顿了一顿,似乎为这个理由所动,但又不肯承认,伍子胥又道:“即使盖余、烛
庸率兵远出,有取僚王之机,但取之非易,势必将取刺杀一途。”
公子光又接道:“正是,所以才要借重大将军,吴王僚帐下颇多技击之士,除非有将军
这样的人材……”
伍子胥道:“公子错了,如果伍员仍以吴市吹箫人身份留居公子之侧,此举或有可能,
现吴国朝野莫不知员,还会有希望吗?世人见毒蛇莫不争相扑杀,以其有毒牙能伤人身,伍
员之与公子,正如毒牙之蛇,不特与事无补,且将加害于公子,为公子谋,伍员当远离为上
策。”
公子光熟思良久才道:“将军深谋远虑,实乃谋国之良臣,然不得将军,将何以取僚。”
伍子胥笑了笑,道:“刺僚仅一人之业,流血五步之事耳,臣举一人以荐,市上游侠专
诸,可当此任。”
公子光道:“他比将军差多了。”
伍子胥道:“不然,前日之斗,公子当已目睹,非其技不如员,乃其有轻敌之心耳,最
后一击,雷霆万钧,伍员虽竭全力犹不足以当之,足见其神勇在伍员之上,或其技仍有瑕疵
伍员可以击技之道授之。”
公子光避席长揖道:“将军如肯造就,大事可成矣。”
伍子胥笑道:“不过专诸乃市井游侠,性情耿介,富贵不足以动之,尚须善为之谋,用
士之道在收其心,公子以国士视之,专诸定必以死士报公子矣。”
公子光动容道:“愿将军教之。”
伍子胥含笑定下了收服专诸的计划,两人又密谈了很久,才秘密地告辞而去,依然逍遥
市上。
专诸自从那天受挫吹箫狂人之后,心情十分萧索,剑是不再舞弄了,连最知己的琴伎燕
娘的香闺也不再去了,终日闷闷不乐,关在家中饮酒以消愁。
这一天黄昏时,伍子胥登门造访,专诸对这位击败自己的剑手,倒是颇为尊敬,连忙迎
了进来,伍子胥见墙上挂着空的剑鞘,乃微笑道:“阁下真的不使剑了?”
专诸长叹一声道:“朋友,听市上传说,你是楚国伍员,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伍子胥苦笑道:“伍员乃楚国之臣,身负家恨,乃至沦落市上吹箫,有什么可骄傲的,
又何必要冒充呢?”
专诸神色稍振道:“原来你真是伍大夫,那我心里还好过一点,至少我不是折在无名之
辈手下,大夫亡楚一战,手刃百余人,过五关斩六将,天下闻名,专诸何敢言敌。”
伍子胥叹道:“老弟,别再叫那些难堪称呼,家已毁,父兄之仇未复,员仅以身免,仇
楚之心,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大夫,上将军,都是楚国封的,我听了都触心,老弟如果
不嫌弃,你我以兄弟相交吧?”
专诸十分激动,离席相拜道:“兄长,小弟高攀了。”
伍子胥将他扶了起来道:“兄弟,你我既成了手足,你败在兄长手里,总不能再赌气了
吧。”
说着指了那具空剑鞘,专诸一叹道:“这是另外一回事,兄弟生不愿为第二人,本来或
许可以埋首深山,苦练剑法,再找兄长一决,现在自然不能这么做了。”
伍子胥笑了笑,道:“好,有这样的志气,才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你这具空鞘,与我这
柄断箫一样……”
说着从身上取出削断了的竹箫悬挂在空鞘之侧道:“就让这两样东西,当作我们缔交的
纪念吧?”
专诸一怔道:“兄长何必如此,兄弟弃剑是技不如人,兄长的箫是被兄弟削断的与技艺
无关。”
伍子胥摇头道:“不,那天就是你不削断它,我也准备自己砸了它,我生长在世家,音
律之道,自幼习弄,这长箫也自命无双,所以离楚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