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停止后,整个山野闪闪发光的状态的状态维持了两三分钟。对面的女人站起身,她四肢很长,散发着雌性的香气,套上湿斑外衣,向我俩走来。
她走过来说:“是画画的吧?”我俩立刻站起。
通过这个女兵,我俩了解到这里的山峦在19世纪曾有许多庙宇,围拢着一个能令妇女生育的温泉。
在一百多年的时光中,每到山花盛开,山谷中满是驮了妇女的毛驴,毛驴挂着铃铛,当山下铃铛响成一片,[·]山上的和尚便知道春季已猛烈地到来。
随着时光流逝,女人们有了新的生活方式,不再到来,香火断绝后,和尚纷纷离去,被遗弃的寺院自然地破败。漫山遍野的花开景致也不再出现,长出怪异的荆棘,迷失了温泉。此地的秀丽逐渐鲁钝,淹没于燕山山脉的无数峰峦里,不再有什么特别——
女兵说着山中典故,带我俩走上一条回招待所的近道。
虽然彼此说话,但这女人仍有着浓浓的妖气。这条她带领的道路曲折狭隘,荆棘遍布。她在河滩出现后,我询问过招待所所长,他说女兵是不容许随意外出的,女兵们都来自外地,而她像讲自己家里事一样讲着此山历史,越来越像山里的妖精。
小道拐入了一片开阔地带,摇曳着一人高的蒿草,他突然兴奋地大叫:“看啊!”
蒿草尽头是直立的山壁,隐约刻有字迹,我正要辨认,他已飞奔而去。那女兵在此时问我:“写的什么呀?”
想到是她带我俩走上的此路,那些字应是她所熟识——我感到将有不祥的事发生。
他攀着刻痕,已爬到了第二个字的位置,女兵拽住我说:“他可别掉下来啊。”我猛然醒悟,他已经受了蛊惑,在失控制的情况下爬上字迹,当爬到最高一字就会掉下摔死。
我大吼一声:“下来!”甩开女兵,奔到石壁。
仰望上去,他意外的瘦小。他在高空出现一个嬴弱的形象,令我惘然,许久以来,我有着深深的自卑——
我用初中三年的所有课余时间,画了四百张方形圆形,考上了美校,终于看到梦寐以求的名贵画册。但面对世界名画,我毫无反应,方知道自己的鲁钝。
为寻出名画的底细,我看了大量画家传记。他们的生平就像是一篇篇传奇小说,大多横死。我没那么烈性,所以也没有灵性。喜欢上斜线上的女生后,我本该天然地将她追求,但那些传记已印在我脑中,有他们作比,我信心全无。
他和一条蛇共度了童年,经历传奇得正像是一位画家。我强烈地预感到,模仿着他就能追到斜线上的女生,但当我走上斜线,即将说出蛇的故事时,一种耻辱感突然降临。我收紧四肢,让故事中的蛇将我一个人缠绕,我不能模仿着别人追求我喜爱的姑娘——
我又吼了一声:“下来!”
他惊讶地回头,身体晃了一下。
我身边响起女兵的惊叫。他稳定住身形,看了我一眼,目光便越了过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女兵双手捧在胸前,紧张地比划,随时准备要将他接住。
他的目光充满友善,转过身再次攀登。
我最后说了声:“下来。”低得连我都听不见,就迈步走了。也许不是受了蛊惑,而是一股画家才有的血性,令他在风景中变得激昂——这一激昂我没有。
回到招待所,面对贴在墙上的画,我越发沮丧。作画时他躺在我身后,传来无形的压力,我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在风景中毫无领会,我所有的鲁钝都被他窥见。
窗外,三百多女兵在食堂门口整队。据此分析,那个山上的女兵一定是山妖了,不然她就会在此时此地。我离开后,时间已过去不少,他应该死了吧?
当食堂门口走得空无一人时,他跑进屋来,兴高采烈地写了几个字,说:“看看念什么?”
依稀记起是山中的对联,我才反应出那是繁体字,看来在石壁下女兵问我念什么,是她真的不认识。回想起女兵在冰雹中的姿态,她蹲下后显得膝盖方挺,臀部支在小腿上,荷叶一般——
我问:“女兵呢?”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改变了面部结构。
他说,当他爬到第一个字时,回身一望,山上草木是一片忧伤的湿漉。女兵双手捧在胸前,紧张地对应着他的身形,正是我走之前的姿态,像是在召唤他跳进怀中,摔在她温暖的乳房上。
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喊道:“你在干什么?”“你要是掉下来,我能接住。”
女兵的话让他确信了幸福的到来。他说幸福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女兵紧张的面容可爱之极,他不由得想逗逗她:“你要接我,也得把胳膊张开呀,否则接不住。”
女兵认真地说:“你要真掉下来,我是没力气接住你整个人的,我只能接你的头,其它部位摔坏了可以到医院修。”
在高空的他没有被逗笑,他说女性的考虑方式,真的很好,他想摔烂了四肢躯干,只把自己这颗脑袋送进她怀里。
听完他的话,我说:“我刚才走了——”他连忙说,是他惹恼了我,不该在我的规劝下还要攀登,对于我的怒吼,他认为:“只有最好的朋友才为我着急。”
他陶醉于友谊中,“一起泡澡去”的话脱口而出。
他拎着暖壶在滩石上跳跃,灵气十足。我跟在他身后动作笨拙,正如他的童年,他与女兵在石壁的对话无可抗拒地将我征服,他是一个吉卜赛少年。
在他停止跳动的地方,我看到了女兵。
看到我,女兵脸色一下煞白,我才醒悟这次泡澡,他俩的计划中本没有我。他也许想将石壁的对话延续在水中,在等他拿暖壶时间里,女兵可能也有着期待。
女兵几次说要走,都被他急躁地制止,他口齿不清地说可以用衣服堵出两个水池。
我左手背上有一道伤痕,那是山上的荆棘所划,刚才离开石壁,我曾有过激烈的奔跑。我举起左手,说:“有伤,不能粘水,我先走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脸上出现了满布的皱褶。
我上岸后回身一望,茫茫滩石中有一小小人影单腿而立,依稀是女兵正褪下长裤,从此我知道,女人解脱衣裤的动作是那么的婀娜多姿。
忽然很想画画,但没回招待所取画板,空手便进山了。我游逛了很久,下山前,拾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幅画。那幅画是横七竖八的几个道子,山风吹来便模糊一团,但我觉得它是我画得最好的画。
我终于有了灵犀。
回到招待所,见走廊里晾了湿衣,知道他也回来了,想到女兵可能在屋里,我便敲了敲门。女兵并不在,他兴奋地打开门,手中拿着我的画板。
画板上的是一张女人头像,所有的线条都涂抹多次,可以看出画得很辛苦。依稀是那个女兵,却又不太像,呈现在画板上的,与其说是女兵的一个表情,毋宁说有一张脸在女兵的脸上绽放。
他告诉我,那是他和女兵分手后,凭着心中的记忆所画。我曾千百次想从他的笔触中寻找启示,他终于画出了一幅可称为画的作品,但他晚了一步,我的绘画天赋已然苏醒。我说:“你画得不像呀。”
听了我的话,他反而很高兴,连连点头,却欲言又止。看着他怪里怪气的样子,我已无心再与他纠葛,我说:“我得先回去了。”
我将钱都给了他,钉在墙上的画,我一张没带。对于那些他躺在我身后时画出的风景,莫名其妙地只想摆脱。
他有点手足无措,怔怔地看我收拾东西。我虽然没对他说过传记书中的吉卜赛少年,但他一定能隐约感到自己扮演的角色。
他送出我很远,直走到来时的穿山隧道。
隧道上方有着一大片瓦砾。见我观望那里,他终于找到话,炫耀地说:“你知道哪是什么?杨六郎养伤的地方,《杨家将演义》中都有记载,叫养伤庙。”我想,一定是女兵告诉他的。
他说:“你想爬上去吗?”
我:“行呀!”
在爬山的过程中,他极力表现自己步伐的轻盈,令我产生难以忍受的厌烦。渐渐的,我和他在荆棘中奔跑起来,脸上手上割出无数伤痕。
养伤庙的遗迹,我比他先到一步,对此我倍感快慰。他又运用逻辑思维,分析说,此处可能埋有宝藏,见对我没有感染力,便跳进碎瓦堆奋力地挖掘。见到他弄脏了浑身上下,我说:“我得走了。”他抬起头,瞳孔扩散得很大,说了句:“就快挖到了。”
我走时,他仍趴在地上挖掘。
我搭上了一辆运菜的农车,躺在白菜堆上,想明白了他流落花园的真相,其中没有一丝浪漫,他是一个弱者,已被生活废弃。
他在用寻宝的失望代替他对整个生活的失望,亢奋地表达他的失望——我这样看待他的举动,当时很有一种想了解他真实生活的兴趣。
但那个念头一闪即失。
【三、】
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水草依托,肢体呈现出静寂的美感。他应该被淹死,只有水方能缓解他一生的经历。
我听到他的死讯很迟。也许为补偿内心的负疚,出事《〃文〃》那晚陪他外《〃人〃》出的两男,决定《〃书〃》向风景区索《〃屋〃》要高额赔偿,为壮声势,按照他遗留下的通讯录找人。
那本通讯录上有我的名字。
在去风景区的车上,我猛然有股野兽被捉般的毛骨悚然。车窗外,每一米的路面都曾为我的双脚所踏,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我和他意外地走进一片废弃的古山,十五年后它被开发出来。婚礼的第二天,他被引到这片风景,可以想见他刚到时内心的惊诧。
上次,我俩来时为冬季,河道干涸,我和他泡澡时曾想象过河水夏日的奔流,现在,那些拼凑澡盆的石块淹没在水下,痕迹全无。
当年的穿山隧道成为风景区天然的大门,洞口上方的庙宇得到了重建,“养伤庙”三字金碧辉煌。
我进入一群陌生人中,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有的人讲:“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不见他已有多年。
我从山野提前归来,耐心等待寒假结束,但在开学时,斜线上的同学已和别人谈上了恋爱。此事对我形成巨大打击,不过也有一份自豪,我终于受苦了,像传记书中的一个画家。
在《毕加索传》上,吉卜赛少年的结局是:
“吉卜赛少年是在毕加索睡觉时离去的,这一切都很像是西班牙古老的圣人传说。在圣人的成长过程中,天使会化作一个凡人来给他启示,然后消失。
如果吉卜赛少年是个凡人,他的离去也恰如其份,因为一个不懂绘画的人意外地启发了一个画家,再呆下去,他在画家眼中的灵性色彩必将败露。吉卜赛少年一定是在享受毕加索的感激时,决定了永远离去。”
他在一个冬天,扮演了吉卜赛少年的角色,原本不该再次出现。一天放学,他在校门口等我,说他一个中学同学上了师范学院,可以介绍给我那里的姑娘。处于失恋状态的我,就随他去了。
结果我俩一无所获,落寞地走在有许多女生晃动的校园,他的女同学不在。他说:“你要有钱,咱俩喝酒去吧。”
我对他说我家就在附近,暗示可以就此分手,但他一直跟着我,只好尴尬地解释,不是要请他去我家吃饭,他的脸色登时灰暗。
我想,他也许真是拿我当最好的朋友,应该逐渐疏远而不伤情面,就说:“去喝酒吧。”
喝酒时,他问了我家电话。从前我和他在花园中天天见面,即便是准备那次旅游,他也想不起向我要电话号码。
喝酒的时间不是很长,出了饭馆就各奔东西。回家后,我想了一夜,他为何要给我介绍个姑娘,也许想对我作出补偿,难道他真和女兵有了关系——
第二天,他越过校门,推开了我教室的门。
我说:“我在上课!”我们的绘画课都是自习,老师许久才来一趟。我的语调也许严厉,同学们纷纷从画板后探出了脑袋。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一副畏缩的神情,但很快产生变化,变得英姿勃勃,一步迈了进来。他向我要纸,捡起根废弃的碳笔,咬出笔芯,趴在地上画了起来。
在山野里,我曾从他的画上寻找启示,一定令他记忆深刻,也许认为那是他对我的价值,以至现在要用画重新赢得我的友谊。
但现在他的画,在我眼中,只是外行人的涂鸭。我走到他跟前,他立刻起身,欣喜地将画面展露。我说:“别画了。”他说:“——行。”
他跟着我走出学校,到了街心花园。
我俩并排而坐,默默无言,远方,我们曾经同去的山峦棱角分明。他又对我说起了他的童年:
“我是四岁时离开云南的,对云南的记忆是满天的箭羽。收割季节,云南的孩子用麦秆作弓箭,麦杆打在身上十分舒服,令人渴望着被乱箭射死——”
我其实很感慨,他是有灵性的。我所受的艺术教育是,真正的艺术不取决于个人才华,取决于对贫苦大众的深深同情,接触他们叫作“体验生活”,真正的生活是痛苦的生活。
那些画家传记更为明显,伦勃朗活在贫民窟中,梵高背过煤球,郁特里罗一生借酒浇愁。许多名画上都是被饥饿与疾病折磨的流浪者。
教育使然,令我对流浪者天然好感。我给他买烟给他钱,我在我的行为中发现了深深同情。我并不是在梦想吉卜赛少年的奇遇,而是在体验生活。
我坚定了对自己的判断,说:“你有什么痛苦,都说出来吧。”他疑惑地看着我:“你想听什么?”
他说他不是无家可归,而是离家出走,原因是父母离婚。离婚在当时已经常听闻,对他的诉苦,我大失所望。安慰了他几句,我推托上课起身便走。他慌里慌张地将我拉住,说:“你给我的钱我现在没法还你,这个送你吧。”
他送给我的是一套明信片,上面印着西藏唐卡,应该来自他寻找“因明”的庙宇。我想到其中会有那美丽女性,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向我展示红彤彤的掌心。但我并没有抽出翻看,说了声谢谢,拿了就走。
直到画室方将明信片打开,我看到那幅画的标名为“大威德金刚”,画面中央是红手心的女子,充满整个画面的是牛头怪物,它有着众多的手臂,雨伞般撑开,正要一起向怀中的女人抱去。
当年我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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