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娘俩儿坐在一起聊天喝茶,陈安基本话很少,维持着客气有礼,但有问必有答,氛围倒也其乐融融,董鹤芬十分满足,只要女儿肯和自己说话。
头上一句脚下一句闲聊着,陈安看了看壁钟,董鹤芬注意到了,立即有些不舍。她拉过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抚着,那是柔弱无骨的一双小手,然而小手的主人却有着和她一样倔烈的性子,这样的性子,总是容易吃亏的。
“安安啊……”她叫着女儿,心里眼里,满满的,全是心疼,全是对瘦瘦弱弱女儿的怜惜和疼爱,明明一肚子的话憋在心里,却一句也倒不出啥。
陈安礼貌地问:“是,您想说什么?”
董鹤芬湿了眼圈:“安安,还在恨妈妈吗?恨妈妈当年,那么狠心地扔下你一走了之。”
陈安垂下眼帘,顿了顿回道:“以前很恨,现在,不恨了。”
董鹤芬不由扣紧了女儿的手:“安安,不管说什么,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妈妈甚至,为了尽快摆脱那段婚姻,没有争取你的抚养权就走掉了……”
陈安没有吱声,她不能再说什么了,她也知道接下来,母亲还有话说。
果然过了几秒,董鹤芬平抑了一下心情,又说:“我和陈德明的离婚战一拖就是三年,那三年,我基本不在国内。三年后,我重回北京,你奶奶问我,是不是一定要离,我说是的,一定要离。你奶奶二话没说,只说了一句:要离可以,把安安给我留下。我接受了,因为我知道,我根本带不走你,你父亲不允许,他太溺爱你,而我的工作性质,也不允许我带着年幼的你满世界游荡,所以我走了,办清了手续马上就去了非洲。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不想你,可是每每深夜,我常常被你的哭声惊醒,你哭着喊着张着小手要妈妈,一声比一声揪心扯肺,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母女连心,可我,偏偏摸不到你……我,怎么就……怎么就那么坏那么狠呢……”她说不下去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陈安抽了张面巾纸,无言地递过去。
董鹤芬按了按眼睛,望着女儿又说:“……我真的很想你,真的,恨不得长一对翅膀飞回来,可那时候,我没法回来,也回不来,时局太紧张了,我几度被反政府武装分子扣留,几度危险,心里绝望地想,恐怕再也见不到我的女儿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憾事……”
陈安也红了眼圈,安慰道:“都过去了,不提了,好吗?”
董鹤芬笑了笑:“妈妈不怕你恨我,妈妈怕的是,你不理睬妈妈,不承认我是你妈妈,你将妈妈推得很远,很远,那才是比什么都可怕呢。”
她漂亮的杏核眼里满是期待,陈安明白,她期待的是什么,可那两个字,仿佛在嗓子眼生了锈,尤其面对她,她怯懦,做不到。二十年前,自己想喊来着,做梦都在喊,可是,妈妈听不见,妈妈不在身边,妈妈根本就是,抛下不要她了,她连妈妈的一丝影子也抓不到。
她做不到,至少目前,她做不到。
“安安……”董鹤芬的声线,充满探寻和试探。
陈安忍着心头的酸痛,望着母亲,这是生她的女人,就连自身那分漂亮,也是她给予的。陈安也相信,她现在的感情流露,没有掺杂丝毫的水分。
她说:“对于您,我不会再恨您,今后,也不会不理您甚至怨您,当年,您有您的难处和不得己的立场,我现在终于理解了,我不怪您。”她委婉地只用“您”替代了那两个字。
那亲密的称呼,需要从心底里喊出来。
董鹤芬叹了口气,她还奢求什么,这是她的孩子,从身体里剥离出来的骨肉,而且这个孩子,是这么的懂事。
“安安,妈妈谢谢你,谢谢你能理解妈妈。”
陈安的目光在屋中一转,客厅的摆设古香古色的,角落里,还放着一只老旧的皮箱,尽管颜色己褪得看不出色泽,但她还是认出,那是母亲年轻时用过的皮箱,经常拎着它出差。小时怕妈妈一走就是好长日子,她常常把这口箱子藏起来……看着看着,陈安渐生困惑。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董鹤芬点头。
“问吧。”
“我想问您,可曾后悔过当初,和……和陈部长有过那段婚姻?”
“安安!”董鹤芬的声浪一下提了好几个分贝,同时也心疼着:“安安,他是你爸爸!”
“他不是!”陈安眼睛里瞬间冒出一股子寒。
董鹤芬看得心惊肉跳,无论她和陈德明的关系如何僵,她却不希望女儿对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态度。陈部长?多陌生,多伤人!
“安安,你父亲很爱你。”
陈安笑了笑,反问道:“爱我吗?他爱过我吗?”
董鹤芬忽然有些软弱无力,不由怔怔地看着女儿。
陈安的声音几近发颤:“小的时候,他或许很爱我,可后来,他的爱,没了!”不是没了,而是转移了,他爱的,是他那个心爱的小女儿。
这绝对不是继续谈下去的好话题。董鹤芬急忙说:“安安,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你慢慢会懂得。而且,你马上也要嫁为人妻了,妈妈祝贺你……”陈安凄然一笑:“谢谢您的祝福,我,终于要嫁人了。”连这嫁人,也是陈部长“恩赐”的。
董鹤芬心尖也跟着一颤,这话怎么说的,每一件事,都不让人轻松。
“安安,妈妈可以告诉你,对于当初的选择,妈妈不后悔,从不曾后悔嫁给你爸爸。”
陈安有些吃惊:“您,就真的不后悔?”
“是的,人不能预知未来,所以我不后悔;毕竟,他给过我一个少女所有的梦幻和憧憬,也给过我幸福的婚姻,虽然很短暂,但最重要的是,我有了你,这已经足够。”
陈安望着母亲,想不通,她想不通啊。
董鹤芬又严肃地说:“既然说起来了,那么安安,妈妈也想问你,那一刻间的决定,你决定嫁给立维的决心,现在动摇了吗?”
“我不知道。”陈安摇头,又想了想:“但至少,我必须走下去。”不得不走下去。
董鹤芬心慌又心疼,以后,这担心,恐怕是一定的。女儿的路,或许会走得很辛苦,如果她看不到立维的心。可这些,谁说得好呢,她也不能为女儿保证什么。
“安安啊,有些东西即便再喜欢,也总有不得不舍弃的时候;有些人即便对你再好,可注定不能陪你走下去。”她语重心长,一语双关。
……
陈安告辞,从院里出来,董鹤芬不放心似的。
“安安,妈妈不奢望别的,只希望你能幸福。”
陈安微笑:“我知道。”
“你现在不知道,这只有等你将来有了孩子,才会理解当妈妈的一片苦心。”
“或许吧。”
董鹤芬用力拥了一下女儿:“去吧,有时间给妈妈打电话。”
“好。晚安。”
陈安上了车,董鹤芬一直看着车子驶出巷子,这才慢慢转回身。
回到客厅,她思忖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些事扰得她忐忑不安,女儿的脸色,实在不怎么好。
她戴上花镜,翻出电话簿,拨了身边的座机。
“是我,董阿姨。”
立维急忙道:“您好。”
董鹤芬开门见山说:“安安刚从我这里走,我看她神色不太好,你也知道,最近她心思重,而且也不愿跟别人讲。当然,你们俩都成人了,也不需要长辈费太多神,但有句话我必须说在前头,我,绝不允许我的女儿受一点儿委屈,这点,你能跟我保证吗?”
立维半天没言语,保证?谁敢。
董鹤芬有些不悦,追问:“不能,是吗?”
立维挠了挠额角,如果不能,是不是就不把安安给他了?他也太难了吧。
董阿姨这是给他下马威,还是担心他们将来过不好?
“董阿姨。”他慢吞吞地说:“我不能跟您保证什么,但我,是爱安安的,我只能这么说。”
~回来晚了,也发晚了,抱歉。
这章虽啰嗦,但为以后不可调和的矛盾定了基调。
明儿见。
第三百零一章
董鹤芬的声音含着几分尖利:“光有爱是不够的,阿姨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风花雪月和柴米油盐不是一码子事。言偑芾觑你们年轻人讲感觉,讲爱情,说的比唱的好听,爱情容易让人盲从,让人迷失方向,也让人疲倦,我就问你,当你感觉疲倦的时候,爱情不再主导婚姻时,你怎么办?”
她说得很急,语速又快,立维的神色,慢慢地凝了。
他听出来了,董阿姨不一定是非得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或是一个保证,只是内心的一种渲泻而己。
难道是……安安对她透露了什么吗?
不可能的,她那样的性子,就是闷在心里也不会说出来帱。
“董阿姨,我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他说:“您爱女心切,一心为她幸福着想,可是我爱护安安的心愿,并不比您少一分。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通的。她好,我才能好,这层逻辑,我分得清。”
董鹤芬在心里说了声:这小子,脑袋瓜子转得倒是快。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我记住了,请你也记住。”她啪得挂了电话戬。
是她太急了,她急于要让女儿幸福,急于看到女儿如小时候一般开心的笑脸。
所以,她必须敲打敲打立维。
钟立维站在廊子下,低了头,看着手机屏幕慢慢暗下去……
“我愿倾尽全力给你平安和幸福,可是安安,你也愿意给我吗?”他喃喃地说。
心里有事情压着,郁郁不得发,他拨了陈安的电话,陈安很快接通。
“还在路上?”
“是。”
立维微笑:“和董阿姨,聊得好吗?”
陈安顿了顿,说:“我们,很好。”
“哦。”他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
“……”
“那,到家了早点儿休息。”
“好。”
接下来,两个人有些沉默,气氛也有点儿沉闷。
立维又问:“你回哪边,东边吗?”
陈安愣了愣,东边是指的雅园吧。她含糊地支唔了一声。
立维笑了笑:“这几天的奔波,也够累人的,你明早上多睡会儿,我中午再过去接你,然后一起吃饭。”
“嗯。”
“明儿见吧。”
陈安把手机放回包里,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雅园马上到了。
车子停在自家那幢楼下,陈安下了车,和母亲的司机道了谢,她看着车子开远,车灯一晃,消失了。
她又站了一会儿,理了理肩上的包,没有上楼去,而是沿着原路走出小区的大门,夜色渐浓,人稀车少。
等了好久,终于见一辆出租开过来,她招手拦了车,上车走了。
上午开着会,立维一直心不在蔫,几乎没说一句话,冗长的会议一结束,他马上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刚坐下,秘书Bonnie就抱了一迭文件进来,笑意盈盈的,梨窝浅浅。老板出差这一走好多天,她闲得发慌,总觉对不住那份高新。
待放下文件后,Bonnie说:“钟先生,我帮您泡杯茶吧。”
立维看了看腕表,十点半,他挥挥手:“Bonnie,先帮我办件事。”
“是,请您吩咐。”
“帮我订中午的位子,二人位,就选在……”他沉吟。
Bonnie不由竖起耳朵听,老板神情有些异样,象是在自言自语。
立维走了几秒的神儿,然后下了决心似的:“就在SaMesa吧。”这是他头一回去那里用餐。
Bonnie顿时吃了一惊,SaMesa?那是一家出名的意大利情侣餐厅,店里有些怪异的规定,只提供情侣位子、情侣套餐、情侣包厢等等,进门还要被盘问……
转念之下,她笑了,说:“钟先生,恭喜了。”亚美很快就有老板娘了。
立维看出她的心思,也笑了笑,心说阿莱这小子,嘴头儿越来越不严实了。
Bonnie细心泡了一杯茶,放在离老板稍远的位置,然后嘴角含着笑退了出去。真想知道,那是何方神女能降得住老板,可阿莱打死也不肯再说了。不过,不知老板走进那怪异的餐厅时,脸上会是何种光景。全天下幸福的内容,大概是一样的吧。
立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苦笑,老板娘?老板娘又失踪了。
老板娘有心事,却从来不肯和他这个准老公说一句。
自打从上海回来,安安就心事重重,这他能理解。可这鬼鬼祟祟,何从谈起,她背着他一定有什么事。
早上起来,钟家的人就断断续续来了一大帮,过来看爷爷……看着爷爷用了粥,几个叔叔小心翼翼地在跟前儿伺候着,他就告辞出来。虽然一夜没怎么睡,但他却一身轻快地回了雅园,进了门才发现,安安不在。
不在,去哪儿了?还是睡醒了就出去了?这么早,撒臆症的吧。
难道是在奶奶家过的夜?也不可能。
昨晚那么晚了,奶奶早该休息了,她不可能去打扰的。
想不通。
才签了两份文件,渐渐有一层烦躁浮上脑瓜顶儿,他干脆扔了笔,站起来。
用手机再次拨了陈安的电话,还是关机。
这都什么时候了,不会是睡死过去了吧?
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抬眼看到办公桌上透明的碧色的茶杯。
他喝了两口茶汤,又在舌苔底下呷了一小口儿,那股子烦躁不但没压下去,口里渐渐泛起苦涩。
他总是被动的、默默等待的那一个。
叹了口气,他重新坐下,也只有等的份儿了……她是他的媳妇儿,这点儿,是铁定的事实吧。
刚拿过笔,桌上的呼叫器响了,Bonnie笑着说:“已经订好位子了,在6区66号。餐厅的大鼻子经理说,恭喜钟先生了。”
立维不由微笑了一下,多吉利的数字。
他习惯地摸了摸下巴,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
陈安步履匆匆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报了地址后,又赶紧在包里翻出手机。
立维看了看时间,11:05,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
“安安。”
陈安拍着脑袋,歉意地说:“对不起立维,现在才联系你。”
立维笑了笑:“不晚,离中午还有段时间。”
陈安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说:“我回去换件衣服,一会儿过去找你。”
“我派阿莱接你。”
“不,不用。我不去你的公司,我们在吃饭的地方碰头吧。”
“真的不用?”
“真的。”
立维想了想,告诉了她地址。
陈安立时呆住了,那个餐厅,她好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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