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县里的各部门领导也经常过来坐坐,一是对他们表示关心,二是表达希望这个项目尽快落户的心情。岳鸿图要在总部处理一些重要的工作,因此没有过来,这些领导大部分都由卢裕接待,但一问到项目的进展情况,就得顾影出面说明。
不仅如此,现在卢裕和朱舜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变化。岳鸿图不在的时候,凡是重大决定,他们都会来找她商量,得到她的首肯后才去执行。顾影有些纳闷,不断跟他们说:“你们决定就好了,不用来问我。”但两人依然故我,一定要来跟她商量,只是态度都控制得很好,始终保持在同事间亲切友好的层面上,并没有下级对上级的那种意思,倒也没让顾影觉得尴尬。
这样一来,她就更忙了,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工作,却并不觉得疲倦,脸上总是笑吟吟,特别开心的样子。岳鸿图不在,她身为总监,是副总级别,就是海南公司的最高管理者,她的情绪自然也就影响到了全公司所有员工,就连一直与女友不睦而心烦意乱的陈志航也有了一点笑模样。
这两天,天气一直阴着,到后来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感觉空气沉甸甸的,像是带着很多水汽,潮湿得就连晒在外面的衣服都一直干不了。大家都注意了天气预报,这才知道,今年的第一场台风就要登陆了。
当狂风呼啸而至,公司里也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是位中年女士,气质很雍容,微笑着说:“我找顾总监。”
保安见她不像是普通人,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干部,便将她带到顾影的办公室。顾影正与规划设计公司负责他们这个项目的工程师在网上交流,抬头见到来客,虽然不认识,但还是礼貌地对她点头,“请坐。”
那位女士的衣着风格比较庄重,色调偏冷,但一些小装饰却是充满激情的紫色,看上去相当有格调。她的相貌比较普通,中等身材,略有些胖,但只给人富泰的感觉,并不臃肿。顾影对规划公司的工程师发过去一句“有客人来,待会儿谈”,便放开电脑,起身为客人沏了一杯茶,客气地问:“请问您哪位?”
那位女士笑着掏出烟盒,征求她的意见,“可以吗?”
顾影点头,“可以。”
女士点着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这才缓缓地说:“我姓蔡,是刘定国的合法妻子。”
顾影一怔,第一个念头就是“开玩笑”,第二个念头是“肥皂剧”,然后头脑里就是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外面的风声越发凄厉,还夹杂着山岭上的树在狂风中摇摆的哗啦声,让安静的屋里平添了几分阴冷。
蔡女士看着顾影骤然间变得苍白的脸,唇边的笑意不减,温和地说:“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顾总监不用担心。你请坐,我只是想找你聊聊。”
顾影有些浑浑噩噩地坐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安静下来,渐渐听清对面的女士说话的声音。
“我跟刘定国结婚有十七年了,是双方父母安排的。那时候他二十六岁,我才二十一。”蔡女士狠狠地吸了口烟,双眼微眯,有些冷淡地说,“他一直是个内敛的人,沉默寡言,从来不会冲动,我始终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对感情却有着深深的憧憬,总希望能拥有一段浪漫的爱情。大学期间我谈过一次恋爱,对方出身于普通的工人家庭,我父母坚决不同意。后来,他迫于我家的压力与我分手,让我在感情上遭到沉重打击,有点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所以父母安排我与他见面,我就听从了。他那时候已经在部里工作,虽然年轻,却沉稳练达,气质相貌都非常好。我那时候感情受挫,急于在他那里找回自信,就同意与他确定恋爱关系。他的工作非常忙,但还是会抽空给我打个电话。我是学法律的,毕业后进了法院工作,双方父母急于让我们结婚,我们两人也无所谓好或者不好,就这么结了。”
顾影捧着茶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一片岑寂,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蔡女士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淡淡地笑道:“他对我从来没有过狂热与激情,一直都相敬如宾。结婚一年多,我始终没有怀孕,他父母和我父母都很着急,就让我俩去医院检查,结果是我先天不孕。他父母很失望,但并没有责怪,只是说以后把他二弟的孩子过继给他,反正都是刘家的种,也没有关系。我那时候就觉得,我们这个婚姻太荒谬了,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于是提出离婚,刘定国也同意。他是个好人,总觉得男人要比女人好过一些,所以把家里的财产全都给我。可是,我们要离婚的事让两边的父母知道了,全都勃然大怒,坚决不准。那时候,离婚要单位出证明,老头子、老太太跟我们两边的领导都打了招呼,意思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太任性,略微吵两句嘴就闹着要离婚,不过是一时冲动,要他们帮忙拦着,坚决不给开证明。两个老头子革命多年,老部下多如牛毛,那些领导多多少少都跟他们有些关系,自然对这事坚决照办,因此我们一直没法离婚。”
顾影没有去看她一脸的苦涩,只是盯着窗外。风势小了一些,暴雨倾盆而下,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蔡女士叹了口气,“老头子、老太太当年都是组织安排的婚姻,却也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因此总觉得我们因为没有感情而离婚是无理取闹。我跟父母吵过几次,却根本没用。他是孝子,既然老人家坚决不同意我们离,他也就沉默了。只是,虽然没有离婚,我们也没办法再在一起生活,于是我就搬走了,至今差不多已经有十四年。他严于律己,私人生活干净得一尘不染,我却没他那么有意志。离开他之后,我有过几次恋爱,最后都因为我无法离婚而告终。后来,我遇到一个艺术家,他很浪漫,而且并不在乎有没有婚姻,也不打算要孩子,我们便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除了没有那张纸,我们什么都有,对于刘定国夫人的身份,我差不多都忘光了。今年五月初,刘定国忽然给我打电话,要和我正式办理离婚手续,我感到很惊讶,也很高兴,立刻就同意了。”
顾影转头看向她,眼里仍然有一丝迷惘。
“忘了说,我早就从法院辞职出来,先当律师,后来认识我爱人以后,就当了他的经纪人。刘定国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陪着我爱人在欧洲举办画展,打算一回国就去办离婚手续。我那时候就想,刘定国一定是认识了好姑娘,想要追求人家,所以才主动提出和我办离婚手续。以他那性格,肯定不会把人家弄到手了才离,一定是决定要去追求了就会先把婚离了,以免对别人不公平。我虽然不爱他,可他的确是少见的好男人。”蔡女士微微一笑,“我还以为终于能获得自由了,刘定国从政二十年,成就非凡,人脉广泛而牢固,现在应该是有足够把握与我去办这个离婚手续。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斗不过两个老头子,这婚仍是离不成的。”
顾影很茫然,“既然你们根本没有感情,而且分居那么多年,根据婚姻法的规定,法院也可以判决离婚的吧。”
“顾总监太年轻了,跟我当年一样天真。”蔡女士笑得有点冷,“我们的事怎么可能上法院?闹得满城风雨只会对刘家和蔡家不利,没有任何好处。”
顾影完全不能理解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事,便不再吭声,继续转头看着窗外密集的雨柱横扫大地。
“我一直以为刘定国是不懂感情的,现在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他还没遇到,现在他的反应比我当年激烈得多,简直是破釜沉舟。”蔡女士的声音变得柔软了一些,“他虽然什么也不说,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心里对你非常歉疚。”
顾影心里一震,坐直了身子正视着她,专心地倾听她的每一句话。
“本来离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而且我们双方都非常想离婚,所以都没告诉家里的老爷子,直接就去民政局办手续。谁知道,民政局里有个人是我哥哥的朋友,马上打电话告诉了他。我哥大怒,让他去拦着下面的办事员,不准给我们办。两家的老人就都知道这事了。”蔡女士叹息,“刘定国跟他父亲发生了激烈争执,扬言即使放弃奋斗了二十年的事业也要离婚。你知道吗?政治这种东西是最残酷最无情的,他一旦离开现在那个位置,他的弟弟妹妹和我两个哥哥的事业都会出现很大危机。各地方政府眼看就要换届了,现在是很关键的时刻,他如果一走,只怕就兵败如山倒,我家和刘家的老爷子都绝不允许这种事出现。”
顾影不以为然,“离婚与政治有什么关系?”
“唉,小妹妹,你真是太单纯了。”蔡女士微笑,“别说在中国,就算是西方国家,婚姻不稳定的政治家也是很失败的。你看那些出来竞选的人,谁不是带着老婆或者老公在大众面前秀恩爱?实际上呢?只怕平时在家里只会吵架或者冷战,连看都不想看对方一眼。这就是政治。”
听到刘定国与妻子已经分居十几年,现在正不惜一切代价要离婚,顾影的精神好了一些,平静地说:“如果他必须付出一切才能换取自由,那我肯定支持他。即使他一无所有,我也会跟他在一起。”
“这事没那么容易。”蔡女士耸了耸肩,“你肯定不知道刘定国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那种你就算是问他‘美国总统是谁’这种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他也会回答‘不清楚’的人,绝对不会跟你谈起他的工作,就算你主动问起他也不会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朋友家人也都不清楚,但我哥哥特别注意过,所以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除了受邀或者公派他去参加会议、休假、私人活动之外,只要他在哪里出现过,哪里很快就会出大案。”
接着,她便痛痛快快地把她知道的那些轰动一时的大案说了一遍。某年某月,刘定国出现在某个省会城市,很快那个省有一大半教委主任落马;某年某月,他到某个地方“散心”,然后当地的法院系统进行了一系列肃清司法腐败行动,几乎每个法院都有人被双规,有的甚至从院长、副院长到庭长、主审法官被连锅端,就连政法委书记都被叫到北京去背书;某年某月,他到某地“探访朋友”,不久那个省的交通系统就被从上到下清了一遍,从主管的副省长、交通厅长到下面的局长、处长被抓了不少;某年某月,他到某省“考察”,接着那个省的高官就因贪腐被双规,由上而下直到县一级牵出不少贪官,大部分都被判刑入狱;某年某月,他到某地去“看朋友”,很快那里的公安系统就爆出贪污受贿、为黑社会当保护伞的大案……顾影听着,惊诧之余也觉得非常痛快,虽然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但对刘定国仍然肃然起敬,心里也更爱他。
蔡女士讲完,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这才看着她苦笑,“小顾,我说的这些肯定只是他做过的事情的很小一部分,但你也应该明白,他是贪官的克星,是铲除腐败的斗士。他这些年升得很快,我不知道他现在坐到了什么位置,还做不做那些事,但这么多年下来,他扳倒了很多权贵,甚至把人家自上而下整条线连根拔起,得罪的人不是一般的多。他明察秋毫,铁面无私,买不动,吓不怕,一直让很多人痛恨,如果不是他家老爷子和我家老头子的有力支持,他早就被人害了。你看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那不是摆谱,而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如果他从现在的位置上贸然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能想象吧?”
顾影一惊,立刻明白过来,不由得脸色发白。
蔡女士又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才淡淡地道:“说实话,我非常希望能跟他离婚,可现实却不会让我们如愿以偿,就算他不顾自己的安危,不顾弟弟妹妹的前途,不顾我们家的反对,可总得顾着老爷子的健康。昨天,刘老爷子突发心脏病,送进医院急救,目前是抢救过来了,但医生叮嘱不能让老爷子情绪激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你说,他能为了自己的感情逼死老爷子吗?”
顾影呆在那里,心里忽然乱成一团。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理智地问:“你来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很好,你果然是个很不错的姑娘,难怪定国会如此失常。”蔡女士微笑着点头,“我是不愿意来的,实在不想伤害你,可我们家老头子见他这次的态度这么坚决,就一定要我来找你谈谈,跟你商量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案。顾总监,我们都知道这事不怪你,你应该不知道刘定国还没有正式离婚,以他那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只怕你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你有能力,可以生活得很好,自己又没有做生意,不必依靠他来得到某些利益,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其实很适合当他的妻子。可惜,我们两家的老爷子不那么想,所以,只要他们在世一天,我和刘定国就不可能离婚。我来找你,只是希望你能说服刘定国,不要再闹了,没有意义的,如果老爷子真的为了这事出现什么意外,你们能心安理得地在一起过幸福生活吗?而且,你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刘定国放弃他为之奋斗了二十年的事业?难道你不认为他已经做的事和正在做的事是在为民造福,是不可缺少的?所以,我觉得最好的选择还是维持现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绝不会干涉你和他之间的事,而你除了没有名份外,其他一切都可以拥有,我一点也不介意。我相信刘家也给得起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弥补你所受的委屈。这样一来,也就皆大欢喜了,你说是不是?”
顾影的目光渐渐变得有点冷,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平淡地说:“蔡女士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让卢经理给你安排个房间休息吧,等台风过去了再上路比较安全。”
那位女士没想到顾影会这么快就冷静下来,不由得有些诧异,随即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跟你说这些话并不是要伤害你或者不尊重你,不过是为了你和刘定国好。我无所谓,反正半辈子都过去了,离不离婚、结不结婚都无所谓。我跟刘定国肯定不可能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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