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佳佳叹着气就往右打方向盘准备进加油站。
这时候一辆电瓶车正打算从汽车右侧抢过去,而佳佳既没打转向灯也没往后视镜里看一眼,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汽车的右前端一下就撞到了电瓶车左边的屁股上。
佳佳一惊赶快踩刹车停了下来,那电瓶车上的男人摇摇晃晃的控制住车把没摔倒,似乎是害怕担责任,回头看了一眼居然立刻就加速跑掉了。
“你怎么不打转向灯就拐弯?也不知道往后面看一眼么?”常歌皱起眉头抱怨了起来。
佳佳不好意思的赔笑说:“这段时间都是你开车,我很久没开了,手生,没顾上那么多。”
常歌叹着气下了车,借着路灯查看了一下,保险杠已经耸拉下来了,固定螺丝被刚才那一下撞击扯了出来。
也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明天用螺丝刀把保险杠上的固定螺丝顶回原来的位置就行了,不费什么事。
常歌心烦意乱的坐回车里,佳佳问:“没事吗?没撞坏哪里吗?”
“没事,保险杠掉了,把螺丝拧回去就行了。”常歌的声音轻的似乎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
“那就好。”佳佳松了一口气,慢慢开动汽车往加油站里驶去。
不费什么事,不过家里好像没有那么长的螺丝刀,普通的螺丝刀够不到那颗螺丝,那该怎么办呢?
一粒沙,轻轻的落下来,落在了常歌的心底,悄无声息,常歌并未察觉。
那就得钻到汽车下面去,从里面就能够到螺丝了。这也不费什么事,在地上铺几张报纸,躺上去慢慢的钻到保险杠下面就行了。
不过车子的底盘太底了,如果钻不进去怎么办?
常歌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切东西看上去就像是隔着一层沙。挡风玻璃前方越来越近的加油机就像是一具具站立的棺材,加油站的照明灯放射着白色的光芒让常歌眼花缭乱,穿着黄色上衣走来走去的加油工仿佛是暗夜中飘忽的魅影。
如果钻不进去,用千斤顶把前轮支起来就行了,不费什么事,很简单。
这是什么声音?
沙沙作响。
用千斤顶把车支起来,然后在地上铺上报纸,躺下去就行了。假如阳光好,就不必用手电筒了,应该能看清楚那颗螺丝。不费什么事,很容易就可以把保险杠复位,很简单的事情。
然后呢?
然后还要去买U盘,要买几个?三五个是几个?
就买五个好了,反正以后还有可能会丢。
然后呢?
然后还要把SD卡从笔记本电脑里抠出来,那也不难。不过那个插口没有什么镊子可以伸进去,就算伸进去了也张不开口,那该怎么办呢?
沙。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沙?
不是堆在心底的么?
为什么沙已经流向了全身?
不,不是流向了全身。
而是向全身喷涌。
这是为什么?
这是什么感觉?
你一定要当心……
当心什么来着?
对了,把家里的手表起子拿去,用两支平头的手表起子伸进去,一只手拿一支,伸进去之后一上一下的夹住就可以把SD卡拽出来了。
沙似乎已经涌进了四肢百骸,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全是沙。就连脑子里也塞满了沙,已经没法集中精力去思考了。
然后,还要给CT1和种人打电话,让他们抽个时间来帮忙改造厨房。
要掏个窗户是么?
对的,要掏个窗户。
可那面墙也是承重墙,不过上面只有一层办公室,掏一个窗户不会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承重墙里面肯定有很多钢筋,怎么掏呢?
宾馆里应该有切割机,因为他们的三楼一直都没装修完。
肯定有切割机。
好吧,那就用切割机和大锤来掏窗户,虽然没干过,不过一定可以的。
你一定要当心最后那一粒沙。
对了,最后一粒沙。
那又是什么意思?
然后呢?
幼儿园有可能要关几天门,小朋友肯定会有因此退学的。
校车这段时间没开,已经有好几个小朋友退学了,再关门几天还能剩下几个?
一个月要交八千块的房租,老师大厨都要开工资,佳佳的工资一个月不到四千块,我的不到一千块。
曹老师又搞什么免费入园,简直是无稽之谈。
是什么压在了额头上?
这么沉这么重,压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眼睛里也是满满的沙,什么都看不清,视线被挤压的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小块地方。
烦躁、不安与沙,充满了全身。
不仅是这些,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乐蛋那时候说的又是什么?
为什么手在发抖?
没有什么度不过的难关,只要再坚持一下,挺过这段最倒霉的时候就好了。
然后呢?
然后再去试着打开那一条条紧并的大腿。
能打开么?
能吧。
不是要送购物卡么?那就应该没问题了。
打开那些大腿,就是天堂之门。
还有消防队给的那玩意儿,那不是什么《消防许可证》,那玩意儿到底管不管用?
天知道。
反正下次再检查的时候就知道了。
还有欠条。
怎样才能让茅老板写下欠条呢?
这不是钱的问题,完全不是钱的问题。
钱,可以不要,幼儿园都扔进去二十多万了,还在乎那三万么?
但是不能让小人得意。
你们,都是卑鄙小人。
心里的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脑子没法集中?
为什么眼睛看不清楚?
为什么耳朵里一直在沙沙作响?
为什么全是沙?
到处都是沙。
厚厚的沙,已经深深的陷了下去。
越陷越深。
谁来救我?
谁来拉我一把?
佳佳。
不,你只会把我推的更深。
小橘子。
不,你也不行,你已连自己都顾不得了,你更不会为我伸出手来,你,也是沙。
毛毛。
毛毛,你在哪?
你一定要当心最后那一粒沙,当心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佳佳慢悠悠的把车向着一个闲着的九十三号汽油的加油机开过去,一辆深棕色的别克君越忽的一下从旁边超了过去,抢在佳佳的前面停到了那个加油位前。
“开到它前面去。”常歌嘶哑着嗓子说完,又低下头捂着脑袋想让脑子清醒一点儿,似乎是徒劳无功。
佳佳还没把车停稳,常歌就从车里蹦了下来。
“你就这么着急?是令堂跟令郎私奔了,还是令尊让令爱怀孕了?”常歌走到君越前面冲着驾驶室就叫了起来。
君越的司机走下车来,是个中等身高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板非常壮实,七八月份的天气还穿着西装,油光光的头发全梳到了后面,像个老板的模样。
“你说什么?”中年男人没听清常歌绕口令一样的话,皱起了眉头莫名其妙的看着常歌。
常歌马上换了个浅显易懂的方式:“你是赶着投胎还是家里死人了?”
这次中年男人听懂了,一伸手就来揪常歌的领子,嘴里骂道:“小狗日的说的什么话?”
常歌很灵活,身子微微一侧抬手一拨就避开了中年男人的手,然后在君越的保险杠上踢了一脚,嘶声说:“退回去,我先加油。”
中年男人脸上变了颜色,咬着牙瞪着眼说:“你踢我的车?”
“你爹要在这里我一起踢。”常歌转身走回自己的车旁,从车门的置物篮里拿出一条不锈钢的双节棍,转头又对中年男人吼叫,“往后倒!”
中年男人看着常歌的一头长发和手里的双节棍,也摸不透常歌到底是什么门道,尽管心里打怵也不愿轻易就让步,毕竟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加油的人和加油站里的工作人员都在看,这时候退缩就太没颜面了,不由的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常歌只觉得心如火烧,全身好像有几百只蚂蚁在爬,焦躁不安好生难受,又对驾驶室里呆住了的佳佳喊了起来:“倒车,使劲倒,撞他!这算追尾,他全责!”
佳佳当然不敢撞,小心翼翼的把车倒到快挨到了君越的保险杠就停下来了。
常歌努力的让视线集中在一点上,在车后的加油口上摸索了半天才想起来对佳佳喊:“打开!”
佳佳在脚旁的车底掀了一下,加油口弹开了,常歌又摸索了半天才拧下油箱盖子。
“加油。”常歌转向加油机旁的女孩,视线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女孩身上的黄色工作服异常醒目。
那女孩没敢动,结结巴巴的说:“你……你自己……加吧……”
常歌胸口发闷,呼吸变得困难了,使劲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走过去摘下加油枪插到油箱口里,一直加到了跳枪。
每个人都在静静的看着,常歌却谁也看不见,连站着都有些困难。
佳佳下车去付钱,常歌就坐回车里闭上了眼睛,周身都在沙沙作响,四肢沉重无力,一种奇怪的噪音在耳畔忽远忽近的缭绕着,就像是远处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呼唤。
这狭小的车内空间忽然让常歌觉得异常窒息,窒息到几乎无法呼吸。
佳佳发动了汽车,缓缓的驶出加油站。
这是去哪?
要回家去了。
常歌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沙遮住了视线,远处的街灯惝恍飘忽,在视网膜上呈现出一片炫光。
回家了,终于要回家了。
回到那个更窒息的家。
回到那个充满沙的世界。
可沙呢?
已经坍塌了。
我呢?
已经陷进去了,已经越陷越深,已经被淹没,已经无法呼吸了。
窒息、烦躁、惶恐、不安。
坍塌的沙,遍布全身。
我不想回家,我哪也不想回。
我要离开这个到处是沙的世界。
逃离这片沙,逃离这片黑暗,逃离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只要不回家,只要能从沙中挣脱出来,去哪里都可以。
“停车!”常歌嘶喊着。
佳佳停下了车,紧张不安的看着常歌。
常歌喘着粗气,拿起双节棍摸索着打开车门。
“你干什么去?”佳佳慌了。
常歌的眼睛隐藏在黑暗中,声音也从黑暗中传来:“我,哪都不去,你永远也别想再让我去哪。”
哪都不去,谁也别想。
我只去我想去的地方。
只要可以不回家,去哪里都可以。
哪里都可以。
这,才是自由。
久违了的。
自由。
常歌慢慢的往回走着,用几乎缩成一个点的视线努力的辨认前方的路面,不远处加油站的照明灯在黑暗中诱惑着迷失的心。
风在吹,却吹不散黑暗,吹不散沙,吹不散常歌心头的迷茫。
附近的路灯一个都不亮,只有加油站的灯光穿透了前方的黑暗,公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明晃晃的车灯像是恶魔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即逝,常歌的影子随着车灯的闪过在地面上快速的旋转,如同永不停息的时钟。
永不停息的沙。
永无止境的黑暗。
只有加油站的灯光在指引着光明的方向。
常歌魂不守舍的向着那灯光走去,陪伴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沙沙作响的沙。
黑暗之中,沙如雨下。
这里要垒一道墙,把楼梯和那扇门隔开……这扇窗户的位置不好,窗户和门要调个位置……爸爸坐在病床上,氧气管挂在旁边,正在慢慢吃水饺,精神似乎好了许多……我什么时候欠你的钱了?……
脑袋几欲裂开,眼睛所及之处,全是黑暗,全是沙。
这扇门和窗户的位置不行,门和窗户要调个位置……看你爸的情况这两天应该没问题,你跟着去选个风水好的公墓吧……从我手里过的钱每一分我都心里有数,你给过我钱我一定会记得,口说无凭,你手上有我写的欠条吗?……这道墙是多余的,拆掉……
黑暗,滚开!沙,滚开!别再纠缠我了!放过我吧!
所有的人都滚开!
我下次一定去,一定,一定……这里要盖两间屋,一间消毒间,一间粗加工间……爸爸浑身在颤抖,使劲咬着我的手,血,顺着掌缘滴到了地上,一点儿也不疼……建设工程消防设计备案检查材料受理凭证……我想要你抱着我,给我讲兔子从前爱吃鱼的故事……
穿过黑暗就是光明了,就在前面,就在那。
冰冷的针管像筷子一样粗,慢慢的扎进了爸爸的后背,一直扎进肺里。爸爸在颤抖,原本花白的头发早已全部脱落……这里要开个窗户……我把那三千块钱又打回你的银行卡里去了,你能把我怎么着?……肺里面都是积水,要插管引流才行……
光明,向往已久的光明。
就在前方,就在加油站里。
这扇窗户和这扇门需要对调一下才行……你爸不行了,先别去公墓了,赶快回来,快……你们准备的材料不齐全,还需要再准备这些材料……妈,你孤单不孤单?爸爸不在了,闹闹也不在了,现在你又有了皮皮……死王八蛋,我喜欢你……
那并非光明,那才是指向更深邃的黑暗的坐标。
常歌却已无法思考。
最后一粒沙已落下。
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喜不喜欢我?……心电图仪上静静的画着三条直线,如爸爸的生命,永不会再起波澜……这里要做成一个隔间,饭菜从这里递出去……幼儿园里的U盘老丢,有空去买几个回来……我也喜欢你……步入黑暗,与黑暗融为一体,因为光明就在黑暗的另一端……爸,你要疼就咬我的手……我要你抱着我,给我唱歌听,我要你唱Scarborough_Fair……你一定要当心最后那一粒沙,当心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加油站的灯光也是一根稻草。
救命的稻草。
牢牢抓住它,哪怕会握到满手的沙。
我还要你吻我,你要紧紧的抱着我,抱的好紧好紧……你去金地四楼买几张购物卡,一百块钱一张的买十张……病床的帘子拉上了,只剩下我和爸爸两个人,爸爸睡着了,再不会醒来……我一有个非常喜欢的异性朋友,就在这附近,我经常上班的时候偷跑出来,就是为了看看他……我今天是例假期……说巧不巧的,偏偏今天不方便……你想个法子把SD卡从笔记本里抠出来……没赶上见最后一面,你就和爸爸单独待一会儿吧……不许这么近的看我,我脸上有痘痘……我给你表演个古典与现代的完美结合……幼儿园可能要关几天门,校车也不让开了,还要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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