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的这段时间,常歌被中年女人的哼哼、抖动弄醒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梦到了把小肚子的妈妈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亲一口就被哼哼醒了。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乡干部很快就恢复了头天晚上的兴致,看守的协警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乡干部就开始了高谈阔论,中年妇女似乎还不愿意醒来,靠着常歌的被子依然在哼哼。果然不出常歌所料,她就是哼了一整夜。
常歌醒来后就一直在发呆,什么也没想,心里有点儿烦。原本常歌以为会被单独关押,完全没想到会和这么多陌生人待在一起,真是郁闷。
肚子也饿了,不知道佳佳会不会想起来给自己送早饭。
八点钟刚过,杨警官就笑眯眯的进来了,接替了值夜班的协警。
“睡的怎么样?”杨警官一边给三个人开手铐一边和他们讲话。
又过了一会儿,阴沉沉的副所长拉着一张过了一夜反而更显得阴沉的瘦脸进来了,还拿着几张单子和一个盒子。
副所长先让常歌在那些单子上全部签上名字,然后又给他一张上面有一排小方格的纸,打开了装着油墨的盒子让常歌按手印。
纸上的每一个方格都代表一根手指,按照手指的顺序依次从左往右按,不光要按指肚,连手指的侧面也要取模。
副所长抓着常歌的手在纸上慢慢的滚出一个指模,常歌很善于学习新东西,马上就掌握了技巧,很快就轮流用每一根手指在每个方格里按出了又清晰又符合要求的指纹。
副所长满意的看着常歌认真按完手印,眼睛变得不那么阴沉了,对常歌说:“这些材料等下要送去刑警大队,然后他们会送你去看守所。”
常歌摸了摸鼻子问:“看守所在哪里?”
“在乡下。”副所长仔细的核对了一下材料。
常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问:“那会不会剪头发?”
“当然会。”副所长抬头看了一眼常歌的长发,又说,“你这个头发,会全给你剃光了。”
常歌顿时着慌了,剃哪里都行,就是不想剃头发。
佳佳终于来了,还给常歌带来了两瓶绿茶和一个肉夹馍。
“你赶快给朕打电话,让他把我弄出去。”一夜没喝一口水,常歌打开绿茶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喘了一口气又说,“本来去看守所玩两天也没什么,刚刚才听他们说去那要剃头发,那我就不打算去参观了。”
“他们没揍你吧?”佳佳一脸关切的问。
“没有。”常歌笑了起来,捏了捏佳佳的脸,说,“我倒真希望有人揍我呢,那样就好玩了,我能让他把饭碗都丢了。”
回到审讯室里,常歌在那张刑讯椅上重新坐下来,开始慢慢的吃肉夹馍。
乡干部正在拨手机,拨通了就开始大喊大叫:“我已经在这里两天两夜了,你说找人来捞我,怎么到现在还没见到一个人影?……什么?……已经来了?哦,好好,好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了兄弟,我出去就请你吃饭。好的好的……”
乡干部挂断手机就露出一脸得意之色,对中年妇女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咱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中年妇女撇了撇嘴,悻悻的说:“要出去也只有你一个人出去,我是出不去了,我要死在这里面咯。”
乡干部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话?我能丢下你不管吗?咱们一起进来的就得一起出去。”
“你昨天打电话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以为我没听见?”中年妇女冷笑了起来,“你说就你一个人,你根本就没提我。”
乡干部怔了半晌才不耐烦的说:“这个这个……这个事不用提你,大家都明白,知道不?”
中年妇女转过了头不再搭理他。
常歌悠闲的慢慢喝着绿茶,刑讯椅就好像是自己书房里的电脑椅一样舒适,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态,完全不像是在审讯室里的样子。
审讯室的门被敲了两下就打开了,进来一个男人,环视了一下就问杨警官:“哪个是那个谁谁?”
杨警官指了一下满脸激动的乡干部,反问那人:“你是哪个?”
那人赶快自我介绍了一番。
“不知道。”杨警官摇了摇头。
那人又说出两个人的名字,杨警官还是摇头:“一个都不认识,你去找我们所长吧。”
那人对乡干部说:“你等等,我去找他们所长试试。”说完就出去了。
乡干部满怀希望的看着那人关上了门,就对中年妇女说:“你看,等他找到所长就行了,马上就能出去了,这下你放心了吧?”
中年妇女转过了头没理他,反而开始和常歌说话:“你等会儿就要被送去看守所了?”
常歌摇了摇头,把最后一口绿茶喝了下去,淡淡的说:“等会儿我就回家了。”
中年妇女不信,撇着嘴说:“你们这些男人,都是满嘴瞎话,一句都不能信。”
常歌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
过了一个多小时,审讯室的门又被推开了,副所长忽然变得不太阴沉的脸从门外伸了进来:“常歌,你出来一下。”
常歌跟着副所长出去之后,发现他的对手,别克君越的车主,那个中年男人正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
“你听我说,这个事情你们两人应该好商量,你算算你的损失,让他赔偿你,这样谁都不麻烦,这只是件小冲突,没必要弄得太大了。”副所长对中年男人说完,又转向常歌,“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凡事退一步,对谁都有好处。你打完砸完就好受了?以后遇到事情就多想想,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常歌漫不经心的点了一下头。
“那就都先回家吧,都还得上班,别耽误了自己的正事。”副所长在结束谈话前又对中年男人说,“你先去修车,修好之后把发票拿过来,我会安排你们在这里碰面,把事情结清。”
中年男人的表情似乎还不太满意,不过副所长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叹了一口气,掏出烟来给副所长抽。
“我不抽烟。”副所长转身就进去了。
中年男人就把烟递给了常歌,常歌也不客气,抽着烟就回审讯室去拿自己的东西。
看到常歌把钱包、手机、钥匙、打火机往身上装,中年妇女问他:“你要走了?”
常歌点点头。
“去看守所?”中年妇女又问。
常歌还没答话,副所长又推开了门:“你回家之后,这几天不要乱跑,手机也不要关机,随时等我的电话通知,我叫你你就马上过来,听到没有?”
“好的。”常歌点头答应了,然后对乡干部、中年妇女和杨警官摆了摆手,“保重了,再见。”
佳佳早已经坐在汽车里等着了,看到常歌出来了就发动了汽车。
“就差一点儿,慢一步你就有案底了。”佳佳把车并上快车道的时候说。
“是么?”常歌淡淡的笑了笑,舒舒服服的靠在了靠背上。
“朕打了两个电话,找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正好都认识这个副所长。”佳佳心有余悸的喘了一口气,挂上了四档,继续说,“你的材料已经往刑警大队送了,送到半路的时候被副所长一个电话拦了回去。要是交到了刑警大队,就得给你记案底,再晚十分钟就来不及了。”
副驾驶的前面有一盒没拆开的香烟,应该是佳佳买的,常歌拿过来拆开了点上一支,还是自己的烟好抽。
“你要是有了案底,哼哼……”佳佳看着常歌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牙根发痒,伸手拧了他一把,“那我就和你离婚,我才不要嫁给一个有前科的人。”
常歌虽然在笑,眼睛却好像被烟熏到了,心中又泛起一阵愧疚,就转过头去看窗外。
手机忽然来了短信。
“你昨天晚上怎么没上线?跟朋友去喝酒了?”小橘子居然一直在留意着常歌。
常歌叹了一口气,回复说:“没喝酒,进去了。”
“进哪里?”
“所里。”
“厕所?”小橘子不明白。
“也差不多,派出所。”常歌和小橘子说着话,心里想的却是小肚子的妈妈。
小橘子显然吓了一跳:“派出所?怎么回事?打架还是嫖妓?”
“体验人生。”常歌没有心情聊天,回复完短信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第一百五十六章
芳草连远山,远山托浮云,浮云倚长空,长空映落日,落日照寒潭。
芳草如海,远山如龙,浮云如絮,长空如水,落日如血,寒潭如镜。
漆黑如镜的潭水边,常歌和乐蛋比肩而立,眼睛里同样泛着深深的悲哀,良久沉默不语。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乐蛋。
乐蛋说:“所谓隐忍,是指把讨厌的事情藏在心里竭力克制,忍而不发,不表现出任何不满,是一种忍耐行为。”
常歌说:“我知道。”
乐蛋说:“隐忍可以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懦弱无能的忍耐,慑惮于对方,苦水吞进肚里,敢怒而不敢言的无奈之忍耐。另一种则是了不起之忍耐,胸襟无限宽广,器量弘深,对什么事情都完全不放在心上,任何不快都可以当作是过眼云烟。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常歌说:“我不知道。”
乐蛋说:“倘若没有光明,心就会被黑暗吞噬,倘若冲不破黑暗,人就会被黑暗淹没。心里的情绪不应该压抑的太多,适当的释放一下是完全有必要的。况且你自己也说过,没有人会是圣人,任何人都不是。”
常歌说:“我知道。”
乐蛋说:“那你为什么不在机会合适的时候释放一下呢?为什么非要把什么事都吞到肚子里去呢?你是自认为你有着不可斗量的胸怀呢,还是以为你比别人多两个睾丸,即使成不了圣人也可以成为圣人蛋?”
常歌说:“我不知道。”
乐蛋说:“其实你并不是一个胸襟宽阔之人,你有抑郁症,你总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你的心总是躲在狭小的空间里,所以你的世界观也很狭隘。一个世界观狭隘的人,不可能有着宽阔的胸襟。并且你也绝对做不了圣人,因为你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人,你热爱艺术热爱一切美的东西,你也时常感慨,对大多数事物总是会有比大多数人更深刻的理解,所以你的情感也会比大多数人都要丰富许多,你的七情六欲也远比大多数人更为强烈。”
常歌说:“我知道。”
乐蛋说:“你明明早已经感觉到心里的异常,早已经到了承载能力的边缘,甚至曾经动过自我了断的念头,那你为什么又偏偏要默默承受所有不愿承受之事,却对你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曾吐露过半句?”
常歌说:“我不知道。”
乐蛋说:“你对于身外之物从来都看得极淡,所以你才不在乎茅老板所欠你的钱。但你对于别人,尤其是身处弱势的人所遭遇的不公平却无法忍受,所以你才会萌发干掉茅老板的念头。你悉心准备了很久,也做了极为周详的计划,你相信以你细如发丝的谨慎和深思熟虑的斟酌一旦将计划付诸于实际,即便是不能够瞒天过海,也可以全身而退。至少我也相信,最终就算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你,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是你所为。”
常歌说:“我知道。”
乐蛋说:“但你在最紧要的关头却临阵退缩了。你是出于胆小怕事对自己的计划没有把握?还是出于心慈手软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让你讨厌的人?而你有没有想过,你把这么大的一堆沙硬生生的吞回去,会在你的内心形成多大的阴影么?”
常歌说:“我不知道。”
乐蛋说:“所以当保险杠上掉了一颗螺丝的时候,你脑子里的某根弦就突然断了,一粒沙落下来的结果就是沙丘坍塌了,你的神经彻底崩溃了。那就是最后一粒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常歌说:“我知道。”
乐蛋说:“当你在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之后,你就在潜意识的指引下做出了你生平最高调的一件事,然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你在做这件事的同时,居然还能借着潜意识的约束尽量不去伤害别人。你觉得这是可敬可赞呢,还是可笑可悲呢?”
常歌说:“我不知道。”
乐蛋说:“通常情况下,平日里越是严以律己规行矩止的人,一旦撕掉了那层束缚就越是会放纵妄为,你的自我约束被彻底瓦解之后,你做出那样有悖常理的举动也可说是理所当然。”
常歌说:“我知道。”
乐蛋说:“当你躺到地上之后,你断裂的神经就立刻恢复了正常,因为你想宣泄的已经宣泄过了,你以为沙已经摔散了,阴暗也被摔碎了,就算以前所有的事情再重新来一遍,你也感觉可以全盘接收了。但你真的认为是那样么?”
常歌说:“我不知道。”
乐蛋说:“尽管你的情绪爆发完就好了,但你还是在生佳佳的气,所以你宁愿去派出所里蹲一夜也不想跟她回家。然而你又因此对佳佳心存愧疚,你觉得你没能控制住自己而做下了令她担心的事情,对她是一种伤害,此刻的你面对她比逃避她还要难,所以你的心又因为这个原因非常纠结。”
常歌说:“我知道。”
乐蛋说:“若你真的愧疚,你又怎么解释你对小橘子的感情?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常歌说:“我不知道。”
乐蛋说:“你非常清楚小橘子是真的喜欢你,但你却不能忍受她对你的种种行为举止。你也非常清楚小橘子从来也不想把你当作排解情绪的垃圾桶,但她的所作所为恰恰就是把你当作了垃圾桶,因此你觉得自己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打发寂寞的工具。虽然你并不能看到她的心,但你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这个结果。只是你应该了解,这并非是她本意,她并不想这样。”
常歌说:“我知道。”
乐蛋说:“你也很明白,女人都是爱幻想的生物,总是喜欢追逐一些虚无缥缈的美丽,所以很多女人明明知道男人在口是心非的说着花言巧语,却偏偏还会自欺欺人的当作真话来听。女人总是不能了解男人,总是不能明白男人从不喜欢抽象的东西,男人只喜欢实实在在的感受。所以在你和小橘子的相处中,她越是乐在其中欲罢不能,你就越纠结痛苦,而她完全无法体会你的感受。但你却从不把你的痛苦说出来让她知道,你是认为即使说出来她也理解不了,还是不想让她为此而难过?抑或是你对她的感情从没有一点儿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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