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仵作齐齐拱手行礼道:“五将军明鉴!”刘基则坐在一旁临时搭起的书案上,双手各执一支笔,奋笔疾书。
云霄低下头一边解开死者衣衫一边道,继续道:“发髻完好,有青石铜钗一枚;无耳饰;面部胭脂完好;身穿半旧草绿熟丝短袄,内有浅红夹衣——补丁三个,白色一个,长两寸宽一寸,朱红色一个,一寸见方,蓝底白花布一个,半寸见方——大哥,你和大嫂过日子忒省了些……”
本来验尸的时候,主官就说两句话:第一句是“开验”,第二句是“验毕”,中间过程主官都要一言不发,初衷倒也不是把主官当作泥菩萨供着,而是讲究个公平、公正。朱元璋本身也不打算说话,专业性这么强的活儿别说他不懂,普天之下能懂的人还真不多,读书人很少读到这些方面的专业书籍。可云霄这么一发话,他还不得不开口了:“又没坏透,不是还能穿么?我自己里面穿的还让你嫂子打着补丁呢!老五你不也整天穿个粗布袄子?”
云霄苦笑道:“我是个练武的人,平日里又闲不住,一件好料子到我身上不用过夜就要坏了,我不穿粗布衣裳能行么?何况在鞑子眼皮底下干活儿,穿得太显眼反而不好。”
“五哥快啊!”刘基皱眉道,“你还等着发臭不成?”
云霄笑笑,又继续动手:“下身穿半新松江布料百褶裙,草绿色;青色收底棉布夹裤;桃红底色兰花鞋面绣鞋,白布袜。”说罢将死者衣衫除去,又道:“蓝底湖丝绣鸳鸯肚兜,湖丝亵裤;周身衣物完好,无强行撕扯痕迹;大小便未曾失禁,颈部、颔部无勒痕,周身无明显伤痕,不似他杀;七窍有血迹渗出,指甲乌黑,应系服用砒霜致死,面部无掐痕,口腔无撬痕,应当不是强行灌毒。”
说罢朝稳婆使了个眼色,稳婆躬身行礼后上前仔细查验一番,朝众人行礼道:“启禀几位大人,这个姑娘尚是处子,下身无内外伤势,生前是个守礼的好姑娘……”眼中流露出一股不忍之色,又补充道:“莫怪老太婆嘴贱,这姑娘日子过得忒苦了,周身上下只有这肚兜和亵裤算是好衣裳,其他……哪像大户人家丫头?”
朱元璋脸上也是一阵愧疚,点头道:“知道了,老妈妈辛苦。”
云霄扭过头,问两个仵作道:“开膛验尸,你们两个的师傅可曾教过?”
一个仵作拱手笑道:“五将军说笑了!若是这都没学过,哪能出师?只是从刚刚查验的结果看,这已确系服毒无疑,又无明显外伤致死的痕迹,与五将军刚刚所述案情吻合,何必再坏了这位姑娘的尸身?这位姑娘勇抗强人,也是难得的烈女,若是动了刀子,怕是……”
云霄严肃道:“你呀!《洗冤集录》没学到家吧?赵宋淳佑八年,郴州一毒妇谋杀亲翁案,乃是明知九月初九公爹登高,却在公爹的酒中下了少量蒙汗药,公爹饮酒后下山药力发作失足滚落山坡摔死,若非宋提刑坚持要求开膛验尸,如何能让沉冤得雪?时过境迁,歹人犯案的手段越来越离奇,验尸时也须仔细,不可放过任何一丝机会。”看着两个仵作目瞪口呆的表情,云霄一拍脑袋道:“我后混忘了!你们看到的都是鞑子南下后战火中烧掉大半的残本……算了,刀拿来,我自己动手!”
说罢接过仵作递来的工具,手指比划一番,定好方位开始下刀。
第一百九十章 推测凶手
“咽喉部无毒,排除死后灌毒可能,肝脏乌黑,确系毒毙无疑。”云霄摸了摸血肉模糊的手套,朗声道。稳婆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早就吓得闭上眼睛,刘基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地埋头疾书,只有朱元璋眼睛死死盯着尸身。
“咦?不对!”划开尸身肠胃的云霄一阵奇怪,“大哥,有问题!”
朱元璋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尸身旁边问道:“什么问题?”
云霄指着尸身道:“大哥你看,这丫头肠道空空如也,至少一天都未进食,难不成她昨儿犯了什么错,大哥大嫂罚她一天不准吃饭,她气不过才……”
朱元璋一挥手道:“绝无可能!香儿乖巧异常,深得你嫂嫂喜欢,不然也不会做通房丫头!怎么会犯错罚她不准吃饭?何况饿肚子的滋味我和你大嫂都知道,府里下人犯事儿都是打板子或是驱逐出府,不准吃饭的规矩绝对没有!”
云霄又看了看尸身,问两个仵作道:“两位可有疑议?”
都验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两个仵作齐齐摇头。云霄点点头朝刘基一指道:“签押吧!”
稳婆和两个仵作来到刘基面前,刘基又站起身将刚刚记录内容念了一遍,又让仵作仔细看过,确定无误后刘基自己先签押,再让三人签押,最后交给朱元璋在单子最末再一勾画这才算完事。朱元璋开口道:“验毕!”三人告退。
三人门后,刘基一屁股坐下,挪过另一张未曾签押的单子,提起笔笑道:“五哥接着说吧!”
云霄和朱元璋都是一笑,齐声道:“滑头!”
云霄这才说道:“大哥注意看,香儿腹中空空,胃中却有残余事物未曾消化,可见,就是这种事物致命。”
朱元璋皱眉问道:“这能说明什么?难道服毒自杀就不能吃东西自杀?”
云霄摇头笑道:“大哥,一个人要服砒霜自杀,需要下厨熬汤?随便往嘴里一倒就是!怕咽不下去,随便弄点茶水不也行了?看看!这胃里的残渣可是燕窝粥!一个丫头吃燕窝粥,你是赏的,还是大嫂赏的?或者是哪个夫人赏下的?”
朱元璋的脸色一下的阴云密布。
云霄又解释道:“大哥再看香儿的乳(河蟹)头。刚刚两个仵作多半是嫩手,甩不开面子,没敢朝上面看。可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香儿的乳(河蟹)晕小而浅红,为何乳(河蟹)头却是膨胀而深紫?处子怎么可能会这样?”云霄拱手道一声歉,隔着手套捻起乳(河蟹)头道:“看,针眼儿和血点!女人不怕打板子,但无论男女,乳(河蟹)头都是最敏感的地方,若是用针刺,奇痛无比,不仔细察看根本无法察觉伤痕,干活儿伺候也不受影响。换句话说,必然有人以权势压服香儿或是香儿有什么把柄落在这个人手里,又对香儿施以这种酷刑,所以香儿才不得不屈服。”
朱元璋脸色更难看了。
云霄又指着衣物道:“香儿的衣物上也有两个疑点。应天虽然太平,可香儿不过是府中丫头,怎么穿得起湖丝的肚兜和亵裤?女孩儿家若是有好料子,穿在人前鲜亮些,一定都是攒起来做件好衣裙,为何要穿到里面去?穿到里面谁看去?难道香儿有‘衣锦夜行’的习惯?再者,湖丝产地不归在咱们手里,应天的湖丝价格居高不下,就算这个肚兜,看这料子、绣工,少了说都要三两银子吧?这个丫头穿得起?此其一。其二,反过来说,香儿若是自尽,必然抱着必死之心,必死之人,必然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穿戴也必然是自己最好的衣裳,为何里面穿着湖丝肚兜、亵裤,外面却补丁夹袄、半新半旧?难带她连一套逢年过节的体面衣裳都没有?还是根本就没机会穿上?”
刘基撂下笔,站起身拍手道:“明白了!虽然刚刚五哥当着仵作和稳婆的面没说透,可这前后线索一连,我也基本猜了出来。起先,幕后主使想要收买香儿,所以先赏赐了一些湖丝之类的上等衣料,可香儿也是个忠于大哥的丫头,虽然收了东西,可却不肯出卖大哥,应当是那个香儿有什么把柄被那个幕后主使拿住,然后以此为要挟,逼迫香儿就范,香儿起初应当是忠贞不二,奈何挨了整天的饿,受不得酷刑,再者想起如夫人不过一名侧室,下的又不是毒药,又担心自己把柄被人揭穿这才答应;下药之后,那个幕后主使便以奖赏为由,赏了香儿一碗燕窝粥,香儿饿了一整天自然耐不过,结果被幕后主使灭口。”
朱元璋沉默一番道:“两个问题解释不通。第一个问题,香儿虽然谈不上和我们夫妻形影不离,可若是有人让罚她一天不许吃东西,我和秀英怎么可能没有发觉?第二个问题,香儿到底什么把柄被那幕后主使抓住了,让她冒这种险?要知道我和秀英从来不在内宅商议各种军情机密,香儿不可能出卖什么情报出去,就算她出去采买克扣了点儿银子,顶多也就是打一顿板子逐出府去,可一旦下毒,莫说国法,就算家法,奴婢毒杀主子,我当面处死她也没人敢说一句废话,若是受人胁迫,她犯了什么事儿主动在我和秀英面前讨饶也或许有个恩典,可偏偏……这中间轻重她就分不清了?”
云霄抱肘踱了几步,盘算道:“这两个问题可以归结到幕后主使的身份上去。如大哥所言,香儿这些日子都没离开哥哥和嫂嫂太长时间,也就是说,能不声不响扣下香儿的,必然是府中的哪一位管事或者大哥的某个姬妾。扣押的时间不用很长,堵住嘴巴扒了衣服就可以用针刺,大哥大嫂一有使唤就立刻放人,又没伤着手脚,大哥大嫂自然没法发觉;至于不许她吃饭,只要找人盯着她,若是偷吃一口,回头扣下来再刺。至于香儿到底有什么把柄被幕后主使抓住,我猜测,多半没有!”
刘基点头道:“五哥说得不错。只要和外面联系好了,抓了香儿的父母亲属,以父母性命为要挟,在扬言若是让大哥大嫂知道消息,就立刻杀了香儿父母,不怕香儿不就范!”
云霄苦笑道:“不用说了,昨儿晚上香儿被毒杀的同时,她全家一定被灭口了!”
朱元璋拳头顿时攥得紧紧地,骨节发白,咬牙切齿道:“居然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就算把府里翻个底儿朝天,我也要把内奸挖出来!”
云霄立马拦阻朱元璋,劝道:“大哥先别冲动!咱们还是坐下好好商量!且不问幕后主使是谁,咱们先看看幕后主使的目的是什么!”
刘基的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连声道:“不错!不错!先要看看这事儿到底是针对大哥大嫂的还是针对如夫人的!”
朱元璋急躁道:“那还用说!冲着贞儿来的!几个姬妾虽然都生了孩子,可都是女儿,这次贞儿若是生个男孩儿,自然位次仅在秀英之后!若贞儿肚子里面是个小子,又被毒药堕掉,我敢把这群婊子都砍了!老五别拦我,老六传令给老二,让他带一百个刀斧手到我府上来!立刻就来!”
云霄和刘基慌忙把朱元璋按到椅子上坐下,替朱元璋顺气。
“老五放手!让他去!”门外传来一声断喝,却是脸色铁青的马秀英拉着刚刚睡醒柳飞儿进了柴房,“刚刚我都听到了,这厮要让人抄自己家,你就让他抄去!还怕丢人丢得不够?你知道这事儿传出去,整个应天要乱成什么样子么?明公府上都被人下毒了!你想让陈友谅和张士诚看你的乐子你就杀吧!杀得血流成河最好!”
朱元璋一下子冷静下来,沉声问道:“你们说怎么办?”
云霄松了一口气,强笑道:“如此一闹,幕后主使的第一种可能算排除了。”
马秀英问道:“什么可能?”
“借刀杀人,”刘基解释道,“咱们的对手对大哥的脾气太了解了,本意就是让如夫人的孩子流掉,大哥怒极之下必然打开杀戒,如此一来,先借大哥之刀,在应天杀个血流成河,然后再借百姓之刀,把应天弄得人心不稳,最后借陈友谅之刀,灭了大哥!”
云霄淡淡笑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也是大哥祖上庇佑!如夫人茶都喝进去了,却又呕出了大半,要不然,祸事真要大了。”
朱元璋和马秀英顿时一脑门冷汗,齐声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刘基又分析道:“第二种可能就是陈友谅,他这么做纯粹就是给大哥添堵来了。他要起兵打应天,肯定明白大哥收到消息后必然全力备战,大哥夫妻和各姬妾都是用的银筷银调羹,府上也有不少江湖好手,若是真正毒药来毒杀大哥,根本就没机会,但是堕胎药就不同,这药一下,大哥必然方寸大乱,追查凶手之余,也必然对应天的备战布防有所妨碍,几个月后陈友谅出兵,应天布防混乱,自然会顺手得多。”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其他可能
云霄补充道:“不过这种可能比较牵强。因为如果我是陈友谅,背后又站着扩阔帖木儿,在兵力和形势上占尽优势的情况下,纵然要采取这种手段,也不会在现在动手,若是等到几个月后陈友谅顺江而下,我军正在鏖战时出了这种事情,再遣细作在应天造谣,军心想不涣散也不行!现在这么做,虽然能一时有用,但却不是最佳时机,反而会暴露他们安插在应天和大哥府中的眼线,扩阔帖木儿没那么傻吧?”
朱元璋问道:“第三种可能呢?”
云霄苦笑一声,脸色立刻变得冷峻起来:“第三种可能也是最可怕的一种可能。刚刚我们分析过,大哥的姬妾们对大哥的脾气还是知道的。那就是如夫人的胎儿一旦流掉,大嫂又被人栽赃,大哥必然要追查到底,查出真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这些姬妾们必然就是大哥泄愤的对象。何况其他姬妾有孕时怎么没出乱子?那么幕后主使的算计也就明朗下来,首先幕后主使知道,眼下应天还算太平,出了这种事情大哥虽然暴怒,但大嫂和咱们兄弟都还在应天,绝对能够劝下大哥;随后的调查中,必然也会出现一些线索将咱们的视线从府内引到府外,再找一两个替死鬼就算完事了。大哥自然就不会怪罪那些姬妾,反而会觉得自己错怪了她们;她们在大哥心中地位也就更稳固一些;时间一长,大家都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的时候,这个幕后主使就会跳出来,或暗害大嫂和标儿,或挑拨大哥和属下、兄弟之间的关系,到时候大哥平定天下,外患已除之后,只余内忧,这个时候此人若是挑拨两下或是用些什么手段自造些误会,那大哥的天下就是替他打的了……”
云霄一番话让所有人脸色发白,若是真有这种人,他的心机未免也太深沉了吧?众人一阵沉默,云霄看到气氛不对,才强笑道:“真是如此,这人聪明绝顶也糊涂绝顶。眼下咱们应天实力太弱,若谈问鼎天下,恐怕论资排辈都应该在陈友谅和小明王之后去;天下间对大哥的议论,也只是说大哥乃是积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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