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她接到林医生的电话,请她周末到医院来一下,与她谈谈孙老先生的病情。林医生在电话里语气与平常一样,什么也没有说明。
这本是她期待已久的一个电话。但是那天晚上,当她准备齐了第二天需要的一切东西,比平时早了许多上床睡觉时,她却失了眠,脑中反复浮现的是江离城在机场与她分别后匆匆离去的身影,然后是江流那天那些没头没脑奇奇怪怪的话:“命运相同的人相遇的机率比较大。您相信吗,陈小姐?”“江先生曾说,这是他最后一位亲人。”……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一直想着他的事情呢?明明在任何时候,她都是尽量对他选择无视的。
她汗涔涔地爬起来,去重新洗了澡,服下两颗安眠药,将空调开到很低的温度,盖上厚被子努力地睡,终于睡过去时,她在梦中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她经历了那么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面对欺骗,第一次面对危险,第一次真正的动心,以及第一次对人生彻底地绝望。
13…亲恩(2)
13…亲恩(2)林医生说,在陈子柚外公的脑中发现了一个突发性的恶性肿瘤。他们初步断定,这个过去几年一直没有发现的肿瘤最初形成于老人第一次脑溢血,与无法清除的血栓一起,一直隐性存在着,压迫着老人的脑神经,是他这些年来狂躁失忆的真正原因。最近,因为这个肿瘤的突发增大,导致了压力的移位,反而令老人的状况得到了缓解。
林医生尽量用最浅显的表述,与最婉转的说法,字斟句酌地向她讲解孙天德老先生的病情,小心翼翼,似乎怕吓到她。
电视中这种情节总是反复出现着,以至于陈子柚觉得,自己仿佛也在看一出俗套的乡土剧,只不过,剧中人物是她自己。
电视里的女人们,每每遇到这种情节,总会将手中的东西啪地落地,或者撕心裂肺地来一句“不……“,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双手捂面,泣不成声。
真的很奇怪,她们如何做出这种情绪发泄的动作的。而她,连诸如“脑中仿佛一声轰鸣“或者“心脏里血液逆流“这种最基本的表现都没有。她只是木然地听着,仿佛听新闻频道正在播报世界的某个角落又发生了何等的天灾与何等的人祸,她觉得很惋惜,很怜悯,很感慨,但是距离她那样的遥远。
此时她便是这种感觉,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昨天还在憧憬着她与外公相依相伴的未来,不过是一个梦境,梦时感到幸福已经足够,醒来后各归各位。
林医生见她痴痴地望着窗台上刚刚冒出一点绿尖的一小盆绿色植物,只当她不能接受现实,轻声呼唤她:“陈小姐!陈子柚小姐!”
“我可以为我外公转院吗?对不起,林医生。”陈子柚的声音出奇的镇定。
“不要道歉,我明白。只不过,综合医院的那种环境,对老人家的恢复很不利。如果他情绪冲动,后果十分严重。”
“可是这里毕竟不是脑外科医院。”
“我们这里的检测设备是完善的,而孙先生的情况不适合做手术,只能药物控制,所以综合医院并不具备优势。这两天,会有几名国内神经外科的权威来为孙先生会诊,最迟周末他们就到了。你要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到最好的治疗方案。”
“他们肯为了一位老人远赴这里?”
“孙先生是那家提供科研捐助的公司指定的重点病人,对方认为他的病例很有典型性,因此对他的一切治疗都给予最大的配合。”
“林医生,我外公还能活多久?”
“……”
几天后,专家的会诊结果明确地告知陈子柚,孙天德的脑肿瘤随时都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即使用药物维持现状,他也至多有半年的时间。
“但是,这世界上时常会有奇迹。”最后有一位老专家这样对她讲。
陈子柚微笑着给各位专家送行,她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笑得出来。
陈子柚用最快的速度办好了离职手续。
谢欢说:“疯掉了你。上个月替三处招一个人,你知道多少人来应聘吗?三百人!海归就占了三分之一,还包括三十多个博士!”
“我外公病了,他没有别的亲人。”
“你可以休长假,如果老人在本地,你还可以申请只工作半天。你又不热爱加薪升职什么的。”
“局里没有无限期休假的先例。而且,我希望每一刻都能陪在我外公的身边。”
“哎,随你了。也许别人趋之若骛的工作,对你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谢欢说话一直都直来直去不给人留余地,不过她说的也正确。
初与江离城达成契约关系时,她为了向外公掩饰行踪,在一家慈善学校当老师,那时她一直为自己贴着具有殉难者牺牲精神的标签,卖身卖得不情不愿,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其实还算高尚。
当外公病发她四面楚歌时,她借江离城的手报复了不少背叛陷害外公的人,尤其是主谋者,下场很可悲。自那以后,她再也无法将自己当作心灵纯洁的受难者。她没有勇气去关注天德集团后来的命运,因为她生怕突然跳出她熟悉的名字令她回忆起自己也曾经是别人的恶梦制造者,她甚至没有办法继续在那家学校工作,因为每当面对孩子们纯净透明的眼神时,她都觉得自己由内到外肮脏得无所遁形。
所以她不得不换工作,以换取心底的平静。
或许因她的学历专业容貌谈吐以及在国内国外的工作经验都还可以,总之,这份据说别人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争得头破血流才能得到的工作,她没费什么劲儿就接到了录取通知。
她离职的理由说得含糊其辞,宁可交罚金,也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她那位年轻的上司迟诺试图挽留她未果后,和气地问她是否需要写推荐信,在她委婉地谢绝后,含着笑问:“嫁人?”
陈子柚朝他挤了一个笑容,不想再多作解释。
“那么,恭喜你。”迟诺在离职信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亲自打电话安排人员为她尽快地办理手续。
离开办公大楼时,陈子柚突然有了一点点留恋。虽然她对这份工作并没什么热情,但这里毕竟是她的收容所与栖息站。如果不是每周可以在这里打发几十小时的时间,也许她每天都会像孤魂野鬼一般游来荡去,早早地疯掉。
要休几个月的长假也不是不能实现,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入有一点小迷信,假期总是有期限的,假期的期限终止之日,便是外公离开人世的日子。一想到这种可能,她便会对“请假“这两个字产生恐慌感。
而如今她离职,那未来的日子便又没了尽头,之于她而言,便仿佛外公与她也可以一直这样耗下去,耗到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就算她的自欺欺人的愿望实现的可能性为零,至少,能够时时看到外公,多一秒算一秒,也是好的。她的愿望其实就是这样的卑微而渺小。
陈子柚申请到外公所在的医院作义工,这样她才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时时出现在那里,那家医院对亲属探望管制得非常严格。
但是林医生为她谋了一个他的助手的职位,每天要做的工作很少,但是行动却比义工自由得多。
她并不敢总出现在外公的面前,但她永远停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早晨看着他佝偻着腰散步,打太极拳,中午看着他与病友下棋,傍晚他与她相距几百米远,观赏同样的夕阳落山的美景。
陈子柚在工作中认识了不少病人,有一些将她当作好朋友,会向她倾吐很多心事。她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少女时代便不是,成年后这种机会更是被扼制了。在她的生活中,几乎只有自己与影子相伴,即使身处纷纷扰扰热闹非凡的环境中,也始终像一滴误落水中的油,总是格格不入。
可是在这种非正常的环境里,她却有了真正融入其中的感觉。那些看似或疯疯癫癫,或痴痴傻傻,或神神叨叨的男男女女,内心深入各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而她居然能够体会。
陈子柚陪伴的病人里有一位年轻时作过舞蹈演员的老人,每天都要教她几个舞蹈动作,她到目前为止已经掌握了新疆舞、蒙古舞、印度舞还有草裙舞的要领。其实求学年代她只学过芭蕾与国标舞。
另有一位男病人,每天要求她用英文与他交谈十分钟,内容无所谓。
还有一位只有七岁的可爱的小男孩,因为目击父母的车祸受到惊吓。陈子柚每天去看他,不言不语,没有表情,但是当她离开时,他会哭闹不休,后来她改到晚上去看他,陪他不言不语半小时,等到他犯困了便哼着歌哄他入睡。
还有四五位老人,每天聚在一起唱陈年的老歌,用手风琴伴奏。某日手风琴手生病了,剩下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烦躁,看着那闲置的手风琴,每个人都仿佛要发病的山雨欲来状,这种乐器陈子柚是学过的,虽然不太熟练,于是她替他们伴奏了半个下午,此后他们常常邀她作听众与评委。
她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如鱼得水。
也许,她自己本身也是这个族群中的一员。她不免这样想。
融入这个族群的好处是,在她还小心翼翼地与外公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时,孙天德老人竟主动地与她接近了。
第一次他说:“你调到这里工作了吗?这护士制服很适合你啊。”
第二次他说:“你的眼睛肿了,是不是昨天晚上睡觉前喝水了?”
第三次他说:“姑娘,你最近又瘦了。”
再后来,他在夕阳落山后的幽暗天幕下发现了她,便邀请她第二日一起看日出。
她打了申请报告,每日天不亮便在医警陪伴下,陪着老人一起等待日出。但那几日清晨总是大雾弥漫,他们等了整整七天,才终于看到一次真正的日出。
当那个犹如腌蛋黄一般娇嫩的小小的太阳轻轻跳出黑色云层,也映红了老人的侧脸时,陈子柚的嘴里泛出咸咸涩涩的味道,原来她的泪水不知何时滑入了唇角。
此时的一切都如同极地的冬天里沉寂于黑暗中的黎明时分,四周乌压压的一片,偏偏如此的静谧,如此的详和,明知前方没有未来,明知即使天亮了也仍是漆黑的一片,却还是忍不住期待一点点的光明。
其实,按医生的说法,她的外公的情况越好转,便证明那颗肿瘤的破坏作用越在回光返照式地发挥着邪恶的作用。老人现在这种样子,不只发病时狂暴的气息无影无踪,甚至在他的健康状态时,也不曾这么安详而从容。
陈子柚几乎怀念起过去外公发病时几度要致她于死地的情形。那时她只是伤心,但不曾绝望。
那日傍晚她在医院里看见了江流,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不见,似在躲她一般,让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
她盯着江流消失的方向很久,与她一起看夕阳的外公突然凑过来说:“你认识那小伙子啊?”
“呃?”
“他以前也来过一两次。刚才你没发现他时,他看你很久了。”
“哦。”
“他是不是喜欢你?”
“不知道……不会吧?”
“你这样的姑娘,如果我是小伙子,我也打算追求你。”
“咳咳。”陈子柚被呛到。
“你有男朋友吗?”
“……算是有吧。”她突然被吓到,于是言不由衷地说了这么一句谎话。
晚上她拨电话给江流。这个号码她一直能背下来,但从来没有存入手机,也从未主动拨过。
“谢谢你,江流。”
电话那端一时无言。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外公的药费,还有林医生的特殊关照。只是……”她不太擅长感谢别人,一字一字地斟酌着,还是显得这么苍白。
“……那是江先生的钱,林医生是江先生的校友。”
“他不会主动地替他的杀父杀母仇人做这些事情。何况,我也不会感激。”
“江先生不需要任何人感激,陈小姐。他只是想帮助一些与他的母亲得过同样的病的病人,还有他们的家庭。”沉默了一会儿后,江流换了硬一点的口气又说,“好的,我接受你的感谢,这件事的确是我在负责。所以,请你千万不要拒绝。否则,也许我会连其它病人的援助都撤回,投到另一家医院去。”
“江流,你这又是何必?”陈子柚早就猜想过他外公受到的特殊照顾必然来自熟人,她也做过很离谱猜想,但是当她真正确认直接赞助人是江离城,这事实仍然让她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你根本没必要违逆他……”
“我给江先生看过病人资料,他一句话都没说。”
13…亲恩(3)
13…亲恩(3)在这家位置偏远的医院里见到她的前任上司迟诺,陈子柚感到很意外。
他是带着那位已经出院的小男孩来的。那孩子渐渐恢复,两周前出院,据说被定居国外的亲戚接走。
她正在帮林医生整理资料,有人来通知她,说以前的病人来看望她。于是她见到了那个已经恢复了红润脸色的可爱男孩,也见到她的前任年轻上司。
迟诺也很意外:“小康后天就要跟他的叔叔阿姨离开,走之前一定要来看看柚柚姐姐。我与他叔叔在国外读书时是同学,今天他们没空,所以我带他来。没想到小康念念不忘的柚柚姐姐是你。”
陈子柚用笑容将问题掩盖过去,低头去逗弄叫作小康的男孩。那孩子还是地不发一言,躲在迟诺的身后,带着羞怯怯的笑,偷偷地望她。
陈子柚在工作时与迟诺一共也没说过几次话,每次或者客气地行礼问候,或者恭敬地等候他签字完毕,这男子在她脑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年轻有为,气质很好,听说家世也不错。
不过从很多年前,不同于其它同性将男人划分为三六九等,诸如极品男,精品男,合格品男,次品男,劣品男等等,她的划分则极为简单,只有一个名词:男性,如同昆虫有六足鸟类有翅膀一样笼统而明确,对男人早就失了审美力。
此时这位形象模糊的男性在阳光柔和树影斑驳的午后笑容和煦地对她说:“我当真以为你辞职要嫁人,不想你来了这里。在这儿比原先的那份工作更有趣吗?或者更有意义?”
“也许吧。”陈子柚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不愿多作解释。
晚上稍早一些的时候,她接到了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对方说:“我是迟诺。”
她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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