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波的表情有些奇怪,很复杂,我很难从中看出那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不是很好,第一次,我发现我这个永远精力过人的老板显出一种疲态,第一次我觉得他老了,没有了往昔那种活力与朝气,他现在完完全全象一个老人,一个迟暮的老人。我知道他把公司当作了自己的生命,最近公司这样,也难怪,我愈发地内疚,头也垂得更低,几乎埋首到了膝盖上。“我错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夏波,他没有看我,眼神看着天花板,似乎根本不愿意承认刚才那三个字出自他的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对别人说出这三个字的,到底是怎么了?夏波看着天花板,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仿佛那是一副名画,他正在细细地品味,他就这样呆坐着,过了许久,他缓缓地:“丁丁,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他的眼睛仍然没有望向我,脸上显出一种痛苦的神情,我知道他今天做了第二件他宁死也不愿做的事情,求人帮忙,而且那个人是我。那次他要我离开夏以博时,不是恳求,而是命令,事情真的变得那么糟糕吗,他竟然要恳求我?我有些茫然,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痛苦却强自维持自己的骄傲与自尊的老人,我的心开始煎熬,如果是其他的事,如果他不是要我离开夏以博,如果我没有经历过先前的别离,我真的很想答应他,可是,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一错再错。我的声音有些发抖,用哀恳的眼神看着夏波:“我知道我很差劲,答应过的事却没有做到,可是,我试过了,我真的不能离开他,我努力过了,可是不行。”夏波终于转脸看我,眼神有些奇怪,欲言又止,许久才摆手:“你和以博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吧,我老了,眼光也不如从前了,你们年轻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有些惊异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真的,那您来是——”
夏波愈发地犹豫,仿佛难以启齿,什么事情让他为难成这副样子?他既不肯说,我只好先问:“夏董,你有什么事,你说吧,如果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到。”夏波叹了口气:“我真是有点厚脸皮了,那样对你,最后却还要你帮忙,不过你和以博日后结了婚,这公司也是你的,你就当帮自己吧。”夏波看着我,缓缓地:“公司最近的情况你也知道吧?”我点点头:“稍微知道一点,真的这么糟糕吗?”“是呵,可能比报纸上报导的还要糟一些,方家那只老狐狸,非但不肯帮忙,还要落井下石,我算是看透他了。本来以博已经找了新的合作伙伴,对方也愿意注资,可是——”
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夏波:“怎么,不顺利吗?”“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对方新任的亚洲区总裁要求对这个项目重新认证,你知道我现在根本拖不起,就算他们以后同意了和我们合作,只怕公司也捱不到那个时候,所以,只好请你帮忙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我,你是说我?我能帮什么忙?”夏波也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她没有来找过你?”
我愈发地诧异:“你到底说的是谁?”夏波跺跺脚:“那个公司的总裁就是你的好朋友,叮当的妈妈,安宁!”
我呆住了,安宁,发誓要让夏波后悔的安宁,她竟然真的做到了,这两年来她几乎音讯皆无,让我都有些恨她了,想不到她竟有这般成就,只是看看眼前这个颓丧失落的老人,再想想安宁,这么些年丢下叮当,一个人在外面打拚的苦处,我就觉得不值,让自己恨的人后悔真的那么重要吗?在我看来,也许让自己过得更幸福才是报复的最好手段。我忍不住叹息:“安宁她太傻了。”
夏波摇头:“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早知道她这么聪明,又这么能干,我当初就不反对了,展博有些懦弱,正需要她这种强势的在身后辅佐。我当初虽然看到了这一点,可是,我不喜欢她,她太象我,虽然有着常人没有的毅力,但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折手段,什么都可以放弃,这种人虽然一定会成功,但是她最亲近的人反而很痛苦,一旦他们成为她成功的绊脚石,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展博是个很心软的孩子,我怎么肯让他——”夏波转而看向我,用一种很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我反而喜欢你,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对人又可以掏心掏肺地好,如果当初展博喜欢的是你,也许我就不会反对了,可是偏偏他喜欢的是安宁,而我寄予厚望的以博,偏偏喜欢的却是你,你不要怪我当初那样对你,我没想过以博会真的那么爱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以为爱情只是他生活中的点缀,可有可无,想不到我错了,我那个儿子,一点都不象我,两个都不象。”夏波无奈地苦笑:“不象我才好,不象我才好。”对夏波的恨就在这番发自肺腑的自白面前烟消云散,不过是个可怜的父亲,算计好了一切,想给儿子最好的,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对他最好的,我们都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爱则乱,只是因为我们在爱。我有些为难地看着夏波:“我可以试试,不过是公事,我不知道——”夏波轻轻地抓住我的手:“你愿意去?你不恨我了?你不怪我当初那么对你?”
我轻声地:“你也是为了以博好,世间哪有父母会想害孩子的呢,都过去了,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和以博在一起,真的谢谢你。”夏波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声音有些颤微微地:“丁丁,我先前还在犹豫该不该来找你,现在我发现我来对了,也许很多事情是我过于执着了,安宁那里,你愿意就去,你要不愿意也没关系,我想我也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有很多东西比公司更重要。”他微笑地看着我:“孩子,你愿不愿意叫我一声爸爸。”“爸爸”,张了好几次嘴才轻轻地唤出声,总觉得有些奇怪,又感到莫名的欢喜,爸爸,我又多了一个亲人。我和夏波相视而笑,一笑泯恩仇。
人生若如再见
安宁。与从前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但又分明不是原来的安宁。对于我的到来,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给了我一个紧紧地拥抱,抱得我很紧,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松开我时,她已平静了许多,只是望着我微笑,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丁丁,丁丁。
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来是为夏波说情的关系,我真想狠狠地给她几拳,为了叮当。就算是为了叮当的未来而打拚,她也未免太过分了,我想起了夏波的话,安宁看起来真的是那种人——为了自己的成功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牺牲,这样的人,到最后一定会很寂寞吧。
不过现时的安宁一点也不寂寞,不时地有人进来打扰我们的谈话,我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对她说夏氏的事情,也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说。我悄悄地打量着安宁,与以前相比,她多了一份气势,一种因自信而生的气势,她变得更果敢,更犀利,我发现她的那些下属和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连呼吸都是轻的,这样的安宁,我有些陌生,我更加不确定是不是该对她开口提那件事。终于清静了,安宁抱歉地冲我笑笑:“就是这么忙,连好好说会儿话都不行。”
看着眼前的安宁,我不由想起很久以前,那个为情所困黯然神伤的安宁,想起那个咬着牙为了挣出国的费用几天几夜不睡的安宁,想起那个看着叮当不停流泪最后还是绝然转身的安宁,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安宁,最象安宁,这样的安宁,最让人心折。不能说她错了,她今天所拥有的成就也许是别人一生梦寐以求终不能获得的,就算要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安宁给我的杯子里续上热茶,笑着问我:“想什么呢,这么专注?”我抬眼看她,有些迷惘:“值得吗,你认为值得吗?”虽然是没头脑的一句话,安宁却立刻明白了,她脸上那种自得的笑容渐渐隐去,换上一种略带嘲讽的微笑:“值得,怎么会不值得?为了今天,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我看着安宁,没有作声,安宁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你不认同我的做法吗,丁丁?如果我也象你一样,什么都不做,那么结果会是什么呢?夏波依然认为我是个傻瓜,而你,永远也不可能和夏以博在一起,有些人你只有比他更强,才能获得他的认同,向他乞求,只会让他更用力地踩你”安宁倔强地:“我不以为我做错了。” 我沉默了,如果不是安宁,夏波根本不可能上门来求我,也不会在我和夏以博的问题上做出让步,我有什么资格责备安宁呢?见我沉默着不作声,安宁有些不好意思:“丁丁,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觉得你有的时候心太软了,那样的人,你也要帮他吗?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对你的?”我的眼睛一亮,满怀希冀地望着安宁:“你肯帮他吗?”安宁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我连忙道:“我不是要来影响你的决定,我只是想如果你纯粹是因为夏波而反对这个项目,那我就求你放过他吧,他现时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安宁冷笑:“当初他为什么不肯放过你我?”我无语,很多事情,尤其是不好的事情,我宁愿选择忘记,因为记着太痛苦,可是,对于安宁来说,也许忘记,什么都不做会更痛苦吧?
人生若如再见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好。不是没有恨过夏波,那时候对他亦恨得咬牙切齿,也暗暗诅咒他有一天一无所有(但是想到夏波有事必将祸及到夏以博,又忙不迭地把诅咒统统收回),如果说我没有一点埋怨,没有一点腹诽,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是圣人。但看到夏波那样的表情,我很轻易地就原谅了他,不是我有多么伟大,而是继续恨他,恨一个颓丧、失落、几近绝望的老人,很难。可能我的心比一般人来得柔软,不觉得好,因为经常上当受骗,但也不觉得不好,总是恨一个人也很累,但是,应该不是所有的人都象我,譬如安宁,她比我经历得更多,再加上她的个性,想要原谅夏波应该很难吧?很多事,我知道——不可以勉强。
我冲安宁笑笑:“是我多事了,我想你这样做必有你的道理,我实在不应该干涉的。”
安宁看着我,良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丁丁,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的,竟然还过得很好,你的运气真是太好了,好得让我嫉妒。”我苦笑:“你也可以象我一样生活,可是你一定不愿意,因为你是安宁,不是丁丁。”
安宁亦苦笑:“是呵,因为我是安宁,所以你认定了我不会原谅他,是不是?可是——”
怎么会有可是?我仿佛抓到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我满怀期待地朝安宁望去。
安宁正要开口说话,却又传来了敲门声,是谁这么不识相?安宁无奈地冲我笑笑,叫了声“请进”,起身走向办公桌。我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却觉得奇怪,因为身后静悄悄的,竟然没有说话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转脸向身后望去,不由吃了一惊:来的人竟然是夏以博。 他怎么会来?他虽没有开口说话,眼睛却一直在和安宁交流,看两个人的神情,分明就是熟人,而且应该关系还不错,那么——我真的糊涂了,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夏以博。夏以博缓缓地走过来,笑笑:“你来了?”我注视着他,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你们是认识的吗?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转脸望向安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宁拍拍夏以博的肩膀:“还是你好好跟她解释吧,这个故事太长,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说完她长舒了口气:“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刻。”说完她冲我笑笑,顾自出去了。
我看着夏以博:“你们是认识的吗?我从来不知道你们是认识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她是我哥想共度一生的人,所以很早就介绍给我认识了,不过不是很熟,直到——”夏以博看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我说过我在美国结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就是安宁。其实在我去美国之前她已与我联系,问我愿不愿意与她合作,她想得到我爸的认可,而我,也有机会和你在一起,我考虑了很久,虽然觉得对不起我爸,但是我觉得安宁说得对,已经发生过的悲剧,不应该在我们身上延续,是时候让爸爸承认自己的错误,虽然很难,但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所以你去美国了?”“是”,夏以博的眼神悠远,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安宁那时已经在美国的公司站稳了脚跟,而且经过努力,她很快获得了公司亚洲执行总裁的职位,而我,又和她一起成立了一家新的公司,爸爸的很多新项目都没有竞标成功,他输给了一家新公司,因为他们的报价总是会低那么一点点,因为那家公司的老板就是我。”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夏以博,他苦笑:“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但是我以为要让我爸爸意识到他那套老观念,老想法已经过时了,这是必要的手段。是我和安宁联手把公司逼入了绝境,方家那只老狐狸果然撤资,我爸爸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可以说是很完美的结局,公司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安宁也出了心中多年的怨气,最重要的是——”夏以博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们可以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我看着夏以博,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只是大致知道:这两个人联合起来把夏波给涮了,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你们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害我白白替你担心?”想起那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原来都是白操心,我不由心生几分怨气:“你们该早点告诉我的。”夏以博轻轻地抓起我的手:“你呀,什么都写在脸上,如果告诉你,等于告诉了我爸爸,那岂不是前功尽弃?这一次,我绝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的失误——”我看着夏以博,如果这里不是办公室,真的很想投入他的怀抱,原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在我以为他抛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在为我们的未来而努力,相比之下,只会逃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