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堪称人丁兴旺的大家族,成员难得齐聚一堂,长辈们自然个个乐得合不拢嘴。师妈妈师奶奶等一众娘子军在厨房中大展身手,男人们则围聚餐桌边高谈时政。照顾一岁小外甥的重担自然落在了师织身上。小家伙还不会走路,可就是爬来爬去地不肯安分,耍得师织满屋子团团转,还咧开没牙的小嘴鼓掌幸灾乐祸。师织也不恼,以玩具熊为饵步步诱敌,最终总算把小东西给收服了,让他肯乖乖坐在她腿上吮手指。
小姨见状直夸她能干懂事,一边掏出早准备好的红包。其他长辈自然也不甘落后,卯足了劲儿往师织兜里塞压岁钱,吓得师织直喊太多了太多了。最后轮到师妈妈,给了师织的那份,她又朝屋子角落里招手,“来,小绘,你也有噢。”
似乎此刻才发现沙发那里坐了人般,众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来。谈政事的谈政事,吃东西的吃东西。就听师绘说:“不必了,妈,也一起给姐姐吧。”然后朝众人示意般地点了点头,起身回了房间,表情淡漠得看不出什么情绪。
师织伸了伸手,想开口留下她。然而师绘在房门关合的一瞬朝她瞥了一眼。
那一眼不带任何温度,让她心头一颤。
客厅里寂静了一会儿,紧接着便炸开了锅。
“阿英啊,我就叫你不要养这个孩子,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瞧她成什么样儿了!”师奶奶首先发难,拍得桌子震天响。
师妈妈试图平息婆婆的怒火,“妈,小绘也很听话懂事的……”
“听话懂事?师家可养不出这么目无尊长的孩子来!成绩差又没上进心,瞧那穿得乱七八糟的,哪像个学生!我可没这么个孙女!”师爷爷也表明了立场,看样子对师绘的不满积攒已久。
“爸。”师爸爸试图打圆场,却在父亲威严的一瞪下不再开口。
“就是啊,哥,小织都这么优秀了,你们还捡个野丫头回来干吗呀。”从师织手中抱回儿子,小姨插嘴抱怨,“我们可没闲钱包给别人家的孩子。”
师织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长辈以批评师绘为前提的赞赏听得她心情愈发沉重。正进退两难时手机响了,师织顿时如释重负,朝长辈们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跑到楼梯口去接起。
是颜欢打来的。她颇感意外,“怎么了?”
“乔安不见了,手机也打不通,你这两天有没有见过她?”
师织想了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电话那头,颜欢叹了口气,“她果然去了那里。”
“新年的第一天,她应该更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吧。你不必太担心。”
“其实……”颜欢犹豫了一下,说,“我担心的不只是乔安,还有那个女孩子……乔安一定会去找她的。”
师织听了,神情也凝重起来。
“我怕乔安会失控。那件事真的怪不得别人,不知她怎么就看不开。”
“不借着恨,她只怕很难从那种打击中挺过来吧。”
“但把恨作为活下去的理由,未免太荒唐了。”沉默了一会儿,颜欢道了谢,正要挂电话,却被师织急急喊住了。
“你和乔安……第一次见面是怎样的?从那时起就不讨厌对方吗?”
回想起师绘方才的眼神,她依然感到不寒而栗。颜乔安和颜欢是父母分别离异后再婚才成为兄妹的,她希望从中挖掘一些补救的方法。
颜欢轻轻笑起来,“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姓颜吧。”
因为有着同样的骄傲,哪怕最初其实是厌恶对方的,也一定不会说出口,并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友善。久而久之,也就适应了对方的存在,觉得没什么不好了。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的她,个头小小却神情倔强,站在青梅竹马的男孩身边,一言不发。
最终是那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说,乔,叫哥哥。
那真是久远到令人不禁怀疑起它是否真正存在过的事了。
“……你说的太没借鉴意义了。”师织有些失望。
多少猜到发生了什么,颜欢问:“你说过,师绘是领养来的?”
师织一愣,不知他所指为何。
“那么,你知道她的本名叫什么吗?”
师绘的本名,在她来到这个家之前,拥有的另一个名字,另一段人生——她几乎都快忘记了,不,是从未问起。
从未问起。从未关心。以为自己作为“姐姐”是理所当然的,而从来没有想过,永远失去了家人的小绘,内心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我是个很差劲的姐姐,对吧?”
“哥哥姐姐都难当。”颜欢安慰她,“现在开始还不迟。”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师织长长叹了口气,总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有些不安。
是错觉吧。
'十三'
林嘉言与颜乔安在大年初一当晚就回到了新台,而秦锦秋则在松风镇待到了临近开学。大包小包行李搬上车,秦妈妈的唠叨总算宣告终止。车子缓缓启动,有节律的颠簸使她渐渐生了困意。国道正在整修,往新台市必须要绕远路。车子驶上高速时,迎面来了另一辆车,两车交错的一霎,隔着玻璃窗,迷迷糊糊间她似乎看到了师绘的身影一闪而过。
以为自己眼花,再凝神看时,那辆车子已经开出很远了。
寂寞了一冬的藤架上冒出点点绿意,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世界。午后的阳光被藤叶滤成无数股细线,丝缕包裹住周身。林嘉言摊开手掌,阳光在掌心顽皮地跳跃。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再张开,似乎试图抓住些什么。但到底徒劳无功。
紧紧闭上眼,风拂过耳畔的声音令记忆中另一个人的身影愈加鲜明。
“哟,你回来了啊。”
林嘉言倏地睁开眼,转过身去。庭院的另一边,不知来了多久的路和坐在石阶上,微眯着眼,姿态闲适,似乎很享受阳光的样子。
颜欢端着温咖啡轻轻推开门,不经意踩到的什么东西令他脚步顿了顿。
满地狼藉。一张又一张破碎的日历令人触目惊心。不同款式,不同大小,但都是相同的日期。
两年前的七月九日。
颜乔安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垂首用力地剪着什么。又一张日历成为碎片飘落在地。一片静默,剪刀的咯嚓咯嚓声分外凌厉刺耳。
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良久,颜欢无声地掩上门离去。
见颜欢下了楼,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待的圆脸女生急忙站起身,“学长,乔安她……”
“她睡了。改天我会让她去找你的。”
目送梁未来的背影消失在街口,颜欢拉上窗帘,在心中默默地说了声抱歉。
但他也明白,兄长也好,朋友也好,除了那个人,乔安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无能。
除了永远不在了的那个人。
'十四'
一场又一场的相遇,并非是一种偶然。也许,那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第五章
'一'
走过楼梯拐角,不经意撞见了熟悉的面孔。
颜欢朝这个方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与他走在一起的颜乔安从文件夹中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称得上和善的笑容。
秦锦秋受宠若惊——或者说是震惊的成分更多一些——目送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许久,才纳闷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搞什么……”
寒假中的混乱干戈仿佛只是她单方面的一场梦境,开学后一如既往的平静令她简直怀疑起其存在的真实性。
回到新台,与林嘉言的关系也回归淡薄,但偶尔巧遇后的一小段并肩而行已足够她偷偷心花怒放。两人都默契地不提起那个落在脸颊上的亲吻与那个寒冷的大年夜,只慢慢并肩走着,多半是秦锦秋在叽叽喳喳,林嘉言则每每回以简短但绝对足够耐心的回应。久而久之也就觉得,新台的傍晚,与镇子里的傍晚,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时两人之间会掺和进第三道身影,此时林嘉言便彻底沦为听众,静静微笑着旁观她与路和的吵闹。那种目光会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包容和宠溺着的。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路和究竟是什么时候插了一脚进来——不知不觉,无声无息,自然得令人匪夷所思。
眼保健操的音乐已经响起,秦锦秋轻轻吐出一口气,拾级上了三楼。忽听身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对不起,我来晚了——”师织小跑着赶上来,双手合十告罪,“刚刚主任逮着我写悼词呢。”
“哇,我险些就落单啦。”秦锦秋玩笑道,顿了顿,不解地反问,“你说什么悼词?”
这下轮到师织诧异了,“咦,你不知道吗?下个星期的清明节,我们要去烈士陵园扫墓。”
秦锦秋还是一脸不明所以,掰指头算了算日期,才后知后觉地“啊”一声大叫起来。
“到时候学生会成员会走在队伍前面扛旗子,很拉风的。”师织于心不忍地拍了拍她肩膀以表安慰。
这么一说,秦锦秋又稍稍期待起来。
'二'
有句话说的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万分积极地每日早起参加列队训练,初春晨风料峭,来回几趟跑出满头大汗,不几日便着了凉。起初只是觉得喉咙痒痒的,也没往心里去,摸几颗金嗓子吞下了事。谁知几天后脑袋愈发昏沉,并在清明节当日发展成为了重感冒。
“……你要我怎么批判你的幼稚行径才好呢。”谢光沂将体温计塞入她口中,举起手表来计时,一边絮絮叨叨,“简直像是盼着过年的小屁孩儿啊。”
秦锦秋咕噜咕噜了几声,想开口说话,可碍于嘴里的体温计,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
“好啦好啦我知道,量完了就给你喝水,先乖乖叼着噢。”
完全被曲解了意思,秦锦秋欲哭无泪。
姨父姨母前阵子出了公差,谢光沂只得请假陪她待在家里。对于自己生病拖累了正上高三的表姐的课业这件事,秦锦秋感到相当过意不去。可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般,谢光沂总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虽然霸道强势又爱捉弄人,但却是个好姐姐。
见表姐毫不嫌弃地拿起沾上自己唾液丝儿的体温计,秦锦秋往被子里缩了缩,鼻头有些发酸。
据说,人在生病的时候特别容易感动。
“哟,阿秋你哭啦?不要这么脆弱嘛,哈哈。”
……这“哈哈”是怎么回事?
刚蓄起的一点感动情绪顷刻间漏得无影无踪,秦锦秋向天花板翻了翻白眼,只觉得四肢无力。
凑到阳光下仔细读了体温计,谢光沂松了口气,“只是低烧。阿织说她捉了人代你,不用去没关系。穿衣服起床吧,我陪你到医院挂水。”
秦锦秋顺从地起身,手脚稍稍有些使不上力,扣子扣得七扭八歪。谢光沂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下去了,雷厉风行地动手代劳。正与套头毛衣奋战不懈时,手机铃声响起。
谢光沂不予理会,继续与毛衣奋力拼搏。被折腾得头发乱蓬蓬的秦锦秋偷眼瞟了瞟来电显示,提醒道:“姐,颜欢打来的。”
谢光沂动作顿了顿,僵硬地爬下床,不情不愿地接起电话。
秦锦秋看在眼里,暗暗觉得好笑。伸手理了理鸡窝状的头发,就听身旁传来大叫:“都说阿秋病了我得陪她去医院呀——考试?不去不去不去!阿秋又不认得新台的路,让她一个人找医院你放心啊?白眼狼!没良心!……你说谁监考?……我、我管他,做人就是要豁得出去!”
又来了,谢氏专利的死鸭子嘴硬。
心里的愧疚感愈发强烈,秦锦秋探身拿过手机,“学长,表姐马上就到了,记得查收。”说完利落地收线。
一转眼,只见谢光沂面露凶光,牙齿咬得咯咯响,“你、做、了、什、么?!”
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秦锦秋退后两步,“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发烧破四十大关还帮外婆揉面揉得欢的是谁呀?是谁呀?是谁呀?放你一个人的话你会乖乖去医院才见鬼了!”
“小孩子的体温偏高嘛……”面对表姐的咄咄逼人以及多年前血淋淋的例证,秦锦秋力图坚守阵地。
“谁的正常体温都不会高过四十度!”
最终在颜欢的电话攻势以及秦锦秋的再三保证下,谢光沂总算妥协了。
拎着书包走出家门,她还不放心,回头警告:“不准诓我噢!”
“不会的不会的。”秦锦秋无奈地第无数遍重复保证。
不敢违抗表姐的嘱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再戴上口罩,她随后出了门。许是因为发着烧而格外畏寒,屋外日头很好,她仍然觉得冷。医院离家并不远,面对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步行过去。
上午九时,街上的人并不多。走着走着也就适应了自己口鼻全捂只露眼睛的怪异形象,不再感到不自在了。
这个时候,想必也不会碰见熟人。
正这么乐观地想着,前方的小巷中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清俊挺拔,怀中抱着的那一束矢车菊使他在稳重之上又添了几分温暖和煦的味道。
林嘉言。
'三'
直到很久以后,秦锦秋依然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她没有撞见他,那么往后的一切,是否都会被改写呢?
然而这终究是毫无意义的假设罢了。“如果……那么”,向其中填充妄想,以慰藉内心的不安与悔恨。
世界却绝不会因此而动摇分毫。
'四'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正走向与烈士陵园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时好奇,秦锦秋将去医院的计划弃之脑后,按捺不住地跟了上去。不知是否是她好似特务的装扮的功劳,一路上林嘉言都没有发现身后有个人尾随。
但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看起来相当心不在焉。脚步也不如往常的平稳,甚至显得有些匆忙。
只顾着注意林嘉言的动向,待分神看周遭时,才发现距离相遇的地点已有好几条街远。
照常理来说,这么远的路,不会有人选择步行吧——他究竟要去哪儿?
正在心里胡乱揣测着,就见林嘉言停下了脚步。
秦锦秋赶忙小碎步躲到电线杆后,悄悄探出一点头来。四下里静谧得诡异,而大理石门柱上的字,则令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公墓。
守门人笑着与林嘉言说了句什么,少年点头回应,彼此很熟稔的样子。见他进了大门,秦锦秋犹豫了会儿,闷着脑袋不敢对上守门人疑惑的目光,也跟了上去。
公墓内区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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