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
公墓内区域分明,由外而内墓碑愈加华贵且雕刻精细。秦锦秋在心中暗暗感叹万恶的等级制度,一边还得留神隐匿自己的踪影。好在园中绿化不错,规划整齐的松柏给她提供了足够的躲藏空间。
林嘉言踏上了一条小道。小道的尽头,是墓区内最高级的公墓。
生怕再上前就会暴露行踪,秦锦秋在十步开外就停了下来。
墓碑前已堆满了水果鲜花,看样子已有人来过了。林嘉言低头看了一会儿,许久,弯腰将那束矢车菊放在了离碑身最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这样?
秦锦秋不解地蹙了蹙眉,对他不合常理的行为感到奇怪。
不经意间,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
那是林嘉言还在松风镇时的事了。某天放学,照常地一同回家。路上,他突然问起她,知不知道矢车菊的花语。
当时的她连矢车菊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只有傻愣愣地摇头。林嘉言笑了笑,说,矢车菊的花语是——遇见幸福。
他那么说着的时候,目光温柔宛如日光下汩汩流动的溪水。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沉浸在思念中的目光。
林嘉言站在墓前,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伸长脖子,想要看清墓碑上的照片,却又担心动作太大会被发现。一番折腾后,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秦锦秋挫败地摸摸后颈,就着身后的树干坐了下来。
大片树林中只有这么一块墓碑,宁静祥和,却也不免寂寞吧。
长眠在那里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定,是被家人深爱着的人吧。
是那个——他所希望“遇见幸福”的人吗?
林嘉言在墓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秦锦秋几乎打起瞌睡。蓦地,小道外传来脚步声。秦锦秋脊背一直,赶忙躲到树后。方才见到的守门人走了过来,朝林嘉言比划了些什么。林嘉言点点头,跟他走了。
屏声静气,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秦锦秋慢慢走出来,正要离去。蓦地,她的脚步一顿,回头望了望那座墓碑。
掩映在重重枝叶间,那么安静寂寥。
鬼使神差地,她怔怔调转了方向,朝那座墓碑走去。
公墓中总该是阴森可怖的,然而在这里,她却丝毫感受不到森冷的气息。一阵风拂过枝头,林涛一层又一层地翻滚而去,宛如一首婉转悠长的歌谣。
她听说,风是死者的脚步声。
——不,她是真的听到了歌声。
远远的,渺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是她听不懂的语言,然而有那么两个字,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千风……”
一步一步接近,一步一步接近。有些忐忑,有些好奇。
然而在见到墓碑上的照片的瞬间,秦锦秋错愕地瞪大了眼,忘记了呼吸。
那张面容,熟悉入骨髓。而那笑容,也似曾相识。
钝钝的,带些傻气,心无城府。
这样笑着的……林嘉言?
半年前曾见过的某张照片如惊雷般划过脑海。
“阿……秋?”
秦锦秋回过头,正对上林嘉言惊讶的目光。
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昏花,她身子晃了晃,重重栽倒在地。
'五'
“感冒了就得去医院,跑去公墓做什么。”再醒来时已躺在床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林嘉言略显担忧的面容。秦锦秋难受地闭了闭眼,再睁开,这才发现自己不在表姐家里。
怕是一路走去吹了冷风,所以感冒加重了吧。
“我不知道光沂姐住在哪里,就先把你带回来了。”林嘉言探身端来一碗药,扶她坐起来,小心地用勺子舀起药汁,吹凉,送至她唇边。
秦锦秋愣愣地张口,含住勺子。药汁很苦,却依然无法让她的思绪清晰分毫。
手里用了用力,林嘉言无奈地拍拍她的脑袋,“阿秋,张嘴。”
这才能把勺子拿出来。
“言言……”
耐心地继续吹药,林嘉言抬了抬眼,“嗯?”
啊,言言是活着的呢。
真好。
“真好啊……”
她听到碗底与桌面磕碰的声音。林嘉言放下药碗,黑瞳望着她,神情有些苦涩。
那种无法言喻的苦涩,令她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中。少年衣襟上清爽的香气缭绕于鼻尖,让她一时回不过神。林嘉言手臂收得很紧,紧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中。
“阿秋,不要问好吗?”
“阿秋,我求你了,什么都不要问好吗?”
隔着衣衫,她能感到少年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害怕失去什么。
无法理解,但就是清晰地感受并触及了他的悲伤。秦锦秋迟疑地抬起手,许久,圈上了他的脖子。
少年身子一震。
“你不要我问,我就不问好了。”秦锦秋低声说,“但是我在这儿哦,言言。”
一直在这儿。一直追逐着你。一直努力要得到站在你身边的资格。
还有什么比拥抱更亲密。还有什么比你的拥抱更令人安心。
这样就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林嘉言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喃喃地说:“……谢谢。”
只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行,我想要你告诉我你的悲伤。
我不想只能沉默地拥抱,而其余都无能为力。
我以为我该是最了解你的人,而当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
已经够了——清楚地明白着,但还想要更多。
我是个贪婪的人哪。
想要更多更多地分担你的痛苦悲伤。
为什么不给我这样的权力呢?
'六'
高中生的扫墓活动,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春游。
默哀过后,领队宣布自由活动一小时。大家纷纷欢呼,呼朋结伴地钻进了陵园内的小花园。更有甚者干脆铺开布来野餐,瞧得旁人口水直流,老师则连连笑骂。
一年A班在胡烁烁的倡议下开始了游戏。路和打了个呵欠,举手表示自己没兴趣,然后自顾自溜达开了。阵阵食物的香味让他肚子咕噜了两声,而走进小树林后竟然撞见了别人的告白。大感见鬼,干脆退回集合地点,在心中埋怨起今天溜号的某人。
无聊啊。
嘀咕着,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透过跟着呵欠跑出来的泪水,他瞧见了一个人。
“你不该在这儿吧,学生会的成员可得去拜祭先烈呢。”路和伸了个懒腰,揶揄道。
颜乔安眯了眯眼,不接话,径直问:“他今天怎么没来?”
路和摸摸脑袋,装傻,“咦,你说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姑娘,这就不对喽,你不说你说的是谁,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终于找到乐子般,路和心情大好地跟她抬杠。
颜乔安皱皱眉,不再跟他兜圈子,“林嘉言。”
“原来指他啊。”路和做恍然大悟状,紧接着低低笑出声,“今天可是清明节啊,你说他能去哪儿?”
他并未明说,但颜乔安的目光马上冷了下来。
“你的表情太阴狠喽。”路和啧啧,“女孩子要积极阳光些才可爱嘛。”
颜乔安不理会他的调侃,转身离开。
“那个人,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路和随后跟上的一句话却绊住了她的脚步。
这天来烈士陵园扫墓的并不仅是颐北高中的学生,不同颜色款式的制服掺和进来,渐渐发展成了一场大型联谊会。老师们也各自聊天去了,并不打算制止学生的狂欢。
可总有那么些人格格不入。
不远处的小坡,一名少年躺在草地上枕着双臂打瞌睡。顽皮的风拂乱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他口中叼着的草根晃晃悠悠。而他身上穿着的制服,是她从未见过的。
颜乔安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就那一眼,却仿佛开启了某个闸门。
乔。
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又听到了这个声音。
带着极具辨识度的软软尾音,平日听起来总像没睡醒,总像在撒娇似的。然而有那么些时候,这个声音却会变得清冷,变得坚定,变得值得依靠。
乔,我是不是……很帅?
假如你觉得我很帅的话,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啊,其实我觉得他比我帅多了呢。
哇……真不甘心哪。
你哪是在不甘心啊,收起你自豪的炫耀嘴脸吧——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抢白他的。
他扁扁嘴装委屈,乔,多听我说一会儿嘛。
那时候为什么不多听他说一会儿呢?那个再也听不到了的声音。
“乔安?”
路和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你在……发呆?”
颜乔安神情一凛,“才没有。”
再看去时,小斜坡的草地上已不见那少年的身影。
她试图回想对方的容貌,然而脑海中一片空白,能回忆起的仅仅是黑发和浅色的制服而已。
不是他。
也不可能是他。
'七'
结果一趟公墓跑下来,秦锦秋的感冒又加重了几分。
接到林嘉言电话,放学后急急赶来的谢光沂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她一通。秦锦秋自知理亏,灰溜溜地闷着脑袋不做声。也因此,直到走出林家大门,她都没能再好好跟林嘉言说上一句话。
被批准去学校上课,又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
“我没这么虚弱的……”期间也试图跟表姐讨价还价,但都在她“没得商量”的目光下没了声儿。
跨入校门时正是第三课结束后的加餐时间,教学楼中涌出不少人,纷纷奔小卖部而去。秦锦秋低头轻咳了几下,稍稍避开些,想等人潮过去后再上楼。
尽管口罩围巾裹得严实,但还是有人认出了她。
“阿秋!”毫不在意感冒病毒般,那人一把勾住她的脖子,“你终于来啦。”
听到叫嚷,又有不少人围上来,都是班上的同学,算不上关系亲密,顶多能喊得上名字而已。秦锦秋愣愣地瞧着围在自己身旁的众人,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哇,真是不得了呢,你知道你消失几天了吗?四天,四天耶!”
“你桌上的讲义都堆得山高啦!——不过嘛,我可以考虑借你抄哦。”
其中总算有人问出重点:“阿秋,你好点了吗?脸还是很红啊。”语气中不免担忧。
吞了一口口水,秦锦秋很感激地露出一个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没事了。”
这代表着,她被接纳了吧。
日光倾泻。捂紧围巾,身上暖洋洋的。
踏上二楼,刚巧碰见伸着懒腰从后门走出教室的路和。与她打了照面,路和微微有些诧异。多日未见,秦锦秋刚想好好打个招呼,谁知对方一句话噎得她无言以对。
“这么早就结束隔离了呀?”
一边还做出“会不会传染哪,不要靠近我”的怕怕表情。
秦锦秋涨红着脸愤怒地瞪了他好一会儿,决定将怒火落实到行动中——飞起一脚,正向目标。
路和哇哇大叫着躲闪,还有闲暇回头嘿嘿笑,“挺精神的嘛,看来没事了。”
这人,表达关心的方式就不能正常一点吗?
秦锦秋哭笑不得地停了脚。
“吃早饭了没?走吧,我请客。”见她平息怒火,路和故作小心翼翼地小碎步跑回来,伸指头戳戳她。
本打算先回教室整理前阵子的讲义,但想想又改变了主意。
“嗯。”
临走前往教室里望了望,林嘉言的座位上空空荡荡,没有人在。
若要说与林嘉言同行时气氛总是宁静平和,那么走在路和身旁所感受到的则截然不同。路和走起路来轻松闲适,时不时伸个懒腰或是跳起来摘下矮树上的一两片树叶把玩——再或者折成小哨凑到唇边吹出不成调的小曲。但今天,秦锦秋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欲说还休。
尽管行为一如往常,但不经意地回头再回头,一直投来的犹豫的目光,都令她感到蹊跷。让她觉得,他似乎在寻找开口说什么的机会。
这不合他的性子啊。
走到教学楼前的藤廊下,路和终于开口了:“阿秋……你看到了吧,那个人。”
秦锦秋猛地刹住脚步。
方才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路和要问的会是这件事情。
“你想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的神情难得严肃,让秦锦秋也情不自禁紧张起来,大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说了实话:“言言让不要问。”
路和沉默了会儿,轻轻笑起来,“也是啊。”
秦锦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摸不清他话中的意指。
“那么,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这才发现,原来路和的瞳仁也是黑色的。不如林嘉言如炭墨的纯黑,他的瞳仁中掺进了一点点的浅棕,这使他的神态更多的时候像是在轻佻玩笑。然而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些时候,被以为正开着玩笑的时候,他是很认真的。
“那个人,是林嘉言的双胞胎弟弟。”
许是心中早有隐隐猜测,得到答案时不如想象中震惊。鬼使神差地,她接口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知道?”
路和一怔,慢慢地,唇角微微扬起一些。
那是一个苦笑。
“你知道我有多么希望……”他仰起头,绿藤间已经钻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儿,熙熙攘攘热闹得可爱,“我有多么希望,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一切。”
之后路和像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似的,每当秦锦秋想再次问起,他都迅速地将话头导向其他方向。回想起先前令她感到疑惑的路和与林嘉言间的熟稔气氛,她愈加确定其中有什么牵扯。
不甘心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话题,可路和显然也是打太极的个中高手。一整天下来秦锦秋竟一无所获。
临近放学时林嘉言来了。三人间座位隔得不远,秦锦秋也不便再明着追问,只能盯着路和干跺脚。放学铃打响,秦锦秋收拾了书包正要招呼路和一同回去,却听他远远说了声“今天有事,先走了”,就不见了人影。
“这家伙……”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林嘉言也另有邀约的样子。秦锦秋无奈地叹了口气,独自跨出了教室。
一路上大家都是三两扎堆,于是落单的人变得尤其显眼。不愿成为视线焦点,秦锦秋只得一再加快脚步,脑子却也没闲着——
两年前林嘉言离开松风镇来到新台,刚好赶上初三开学。莫非他与路和在那时就已认识?或者事情没有这么单纯,路和其实也是林嘉言离开松风镇的一部分原因?
牵涉其中的盲点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