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一个剧烈的颠簸,她身子一滑,险些跌落。林嘉言眼疾手快揽住她,却见她丝毫不受惊扰,兀自睡得安稳香甜,并且还十分自动自发地找到他的肩膀,靠上去蹭了蹭,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继续好眠。
手悬在半空中,林嘉言十分难得地不知所措了。许久,才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互相依偎,不带任何杂念。透明澄净如溪流。
尽管清醒时永远是精神满满活力一百的模样,但秦锦秋的睡颜却走了另一个极端,毫无提防的样子总能激起人的保护欲——或许这个对象仅限于自己吧。林嘉言苦笑。
渐渐驶离新台市区,天空变得开阔。公路两旁大片大片的田地在冬日显得荒芜。
秦锦秋动了动,咕哝了一句什么。
说得含糊不清,他却听懂了。
“言言……甜甜生了小猫哦……”
车子驶过高速公路下方,眼前短暂地黑暗了一会儿。林嘉言望向窗外,心事重重。
'四'
秦锦秋犹豫了很久,还是提出疑问,“你……住在哪里?”
林嘉言一脸不明所以,“当然是住家里啊。”
“问题就在你家还能不能住人……”虽然去年她还定期帮忙清理,但自从上了颐北高中以后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大半年没有人气的屋子,想想那光景都让人身上发冷。
一只手落到她肩膀上。
林嘉言看着她微笑。
秦锦秋眨巴眨巴眼望回去。
一回合告终,秦锦秋落败,“好啦,我帮你一起打扫就是了。”她垮下肩膀。
冬季难得的大晴天,日光落在青石板道上,反射出薄薄的光亮。巷口吴家的老榆树探出墙头,和着暖风沙沙作响。
“喵~”
感到有什么东西蹭着自己的腿。秦锦秋低头,惊喜地弯腰抱起猫儿,“甜甜!”
半年不见,林甜甜吨位明显又见长。不忍看她抱得手臂发抖的样子,林嘉言张臂接过好歹跟自己姓了很多年的大肥猫。谁知林甜甜不领情,警觉地亮出爪子,当脸就是一挠。
秦锦秋吓得尖叫。林嘉言险险躲过,长长叹了口气,“甜甜,你不认识我了?”
猫儿仍旧目光炯炯地睨着他。
林嘉言摸摸鼻子,继续试图说明:“我是爸爸哦。还记得吗,爸爸。”
林甜甜又“喵”了一声,扭头钻进秦锦秋怀里。
猫儿不领情,反倒是秦锦秋笑得打跌,“哈哈哈——你刚刚的样子好可爱!真该拍下来的,绝对是限量典藏——”
林嘉言面颊上浮现出可疑的淡绯色。他扭过头去,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甜甜它……生的小猫呢?”
秦锦秋嚣张的大笑戛然而止,“你怎么知道?”
林嘉言但笑不语。
“难道说……”秦锦秋警觉地看着他,神情与方才的林甜甜如出一辙,“我说梦话?”
林嘉言还是不说话,只是投给她一个“正解”的眼神。
立场顷刻对换,这下轮到秦锦秋抱头哀叫丢脸。
先到秦家报道,取了打扫工具,随后青柏巷年度最浩大的打扫工程开动了。
“小猫一出生就被阿六讨去了,一只也没给我留下。”秦锦秋一边挤抹布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怎么说按辈分排那也是我外孙外孙女啊——喂孩子他外公你说句话呀。”
这家伙演上瘾了。
林嘉言替她正了正歪到耳朵边的报纸帽,弯腰继续拖地。门边堆着方才秦家外婆亲情提供的日用品,老人家的过分热情真是十几年如一日,见他回来了激动得险些要搂进怀里直叫心肝宝贝。
但是,这也正是松风镇值得留恋的所在啊。
林家宅子的窗台很高,秦锦秋手脚并用还是攀不上去,不得不求助于小板凳。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地立在了窗台上,走起来又一步三摇,情况之惊险令林嘉言掌心都渗汗。
“你还是下来吧,窗子我来擦就……”
话还没说完就见秦锦秋一脚绊上窗子搭扣。急忙丢开拖把张开手臂去接,却没赶上准头,被女生砸了个正着。
“痛痛痛痛痛……”秦锦秋坐在林嘉言背上苦哈哈地揉着屁股,丝毫没有起身的自觉。
毫无提防充当了肉垫的苦命少年愕了愕,随即笑出声来。
从那时候开始,究竟多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呢?
“再笑!再笑我压死你哦!”恼羞成怒的秦锦秋手脚并用,挠起他的痒痒。而林嘉言虽然自小稳重成熟,怕痒这个弱点却一直没有改变。
大门虚掩。两人正闹成一团,忽听熟悉的大嗓门由远及近:“言言你在伐?我听秦家阿婆说你回来了,这儿是我家过年腌的咸菜,拿来给你……吃……”
门内门外三人面面相觑。原本直着喉咙嚷嚷的卢家大婶有些傻眼地看着努力抵抗的林嘉言与趴在他背上的秦锦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色变得暧昧起来。
不多时,“小秋带着言言回来了”和“小秋和言言现在关系可不一般”两条消息席卷了青柏巷。
巷子里的大妈阿婆都借着“言言回来了呀,这是我家过年做的馒头/包子/水饺拿来给你吃”的名义登门,关心了几句生活学习就自顾自在门口议论开了:
“这俩孩子看着挺般配的呀。”
“那是,打小就一块儿的,哪能不合适呀。”
“秦家阿婆这下子开心喽——对了言言,你几时搬回来住?”
众目睽睽之下被点名的林嘉言尴尬地笑笑,“要听爸妈的意思。”
“噢哟,市里面哪有镇子上好,将来啊,小秋嫁了你也还是住在这儿吧,不然我们这些老太婆可得伤心喽。”
什——什么嫁不嫁的?!秦锦秋按捺不住了,跳起来刚想澄清事实,却被林嘉言按住肩膀。
“那可得郑妈妈不嫌弃我们才行。”
郑妈妈掩着嘴心花怒放,“这孩子真会说话。”
秦锦秋躲在林嘉言身后,脸红红地伸出一根食指来戳戳戳——你这浑蛋,给我陈述事实呀!事实呀!
林嘉言面不改色,反手捉住她捣乱的指头,一边朝大妈阿婆们笑得斯文有礼。
“你绝对——是个伪君子——假斯文——”好不容易打发了一众访客,重新拾起抹布,秦锦秋愤愤地指控。
“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吧。”林嘉言拧开水龙头冲洗拖把,一句话说得秦锦秋脸又腾地着了火。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似乎,大概,也许,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
“安心,她们说个几天就会忘记的。”林嘉言抬眼看她,“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阿秋你讨厌跟我有牵扯到这种程度啊。”
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手中的抹布已经被捏成烂烂的一团,秦锦秋撇开脸,嘀咕着:“话不是这么说的啊……”
“呵。”
好像听到了笑声?
“啊,你又偷笑!”秦锦秋顿时愤怒了。
“好了好了。”林嘉言举手投降,“累了吧?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么一说,秦锦秋才感觉到自己腰酸背痛。她龇了龇牙,“有没有劳务费给我?”
带了些玩笑的意味,她说得并不认真。哪知林嘉言侧头考虑了一下,说:“有。”
意料外的回答让并未抱希望的秦锦秋愣了一愣。
林嘉言俯过身来,扶住她的肩膀,在她回神以前,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如羽毛般短暂轻柔的碰触,少年的嘴唇很温暖,在寒冷的冬日中,那是令人沉迷的温度。
他——他在干什么?
秦锦秋瞪大眼,蓦地又发觉,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正微微发抖。
……该不会是在紧张吧?
这个人呵。
秦锦秋仰起脸,迎向他的目光。没想到她会抬头,林嘉言的黑瞳中有些狼狈,匆匆直起身。夕阳金红色的光辉恰到好处地为两人面颊上的红晕作了掩饰。
明明是小时候常做的事情,为什么方才那一瞬间,心跳会剧烈如雷鸣?
“走吧。”最后还是林嘉言打破了沉默。
秦锦秋“嗯”了一声,跟了上去。两人都默契地没有牵手。
曾经断裂的羁绊,再度连接是否正确,他们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有很多东西已经变了。
而他们,也同样没有察觉。
'五'
沿着河慢慢走,秦锦秋直喊累。一艘小乌篷船刚好经过,船主孙伯是熟人,林嘉言招呼了一下,两人顺利坐进船里。
“好久没见你了,小子,去哪儿了?”为人豪爽的孙伯一边撑着蒿,一边笑骂道。
“在新台念书。”
“哈哈,回来好啊,你小子小时候打坏我的青花瓷瓶还没赔,就这么跑路可不行。”
“孙伯,我记得那瓶子本来就是坏的吧?”秦锦秋插嘴。
“丫头别拆台,小心我踹你下船!”
“您敢踹就踹呀,孙婶儿回头可得罚您跪搓衣板呢。”
孙伯吃了瘪,哼哼地生闷气去了。林嘉言失笑,带几分无奈地摇摇头。
宁静清澈的河流蜿蜒穿过松风镇,绕成了一条水路。为了吸引游客,河上的乌篷船作为松风镇的特色被很好地保留了下来。此刻正值傍晚,船大多泊在岸边,随着水波舒缓的起伏一荡一荡。
汩汩的水声萦绕耳际。
“好漂亮。”尽管是从小看到大的景色,秦锦秋还是发自真心地赞叹道。
“你们两个小朋友第一次坐我的船,也在傍晚这个时候哪。”孙伯直着嗓门啧啧,“多快啊,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
“十年后我们一定还来坐您的船。”林嘉言打趣道。
“那时候老孙我就撑不动喽!”孙伯哈哈大笑。
一切仿佛与十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并且安稳静好得令人简直想要相信,在十年后,这所有的一切也不会改变。
秦锦秋支着下巴,静静地瞅着林嘉言温和淡然的微笑,不知为何又回想起他书桌上的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上的少年,冲着镜头笑得傻气,带着十分的纯真与心无城府。
林嘉言怎么可能露出那种小孩子一样的笑容呢?
察觉到她的打量,林嘉言转过脸来看向她,“怎么?”
明明夕照模糊暗淡,可少年清俊的面容却愈加明晰。
那是谁?
那究竟是谁?
'六'
在松风镇,时间变得静谧绵长。过年前的“兵荒马乱”并无碍于青柏巷中洋溢着的欢乐祥和的气氛。林家宅子里没有长辈,于是林嘉言一连几日都逗留在秦家,捏馒头包饺子样样上手,把秦阿婆乐得脸上的皱纹开成了一朵花儿。
与从前并没有不同。回到松风镇,仿佛一切都回归了原本的轨道。令人想要相信,日子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也应该这样过下去。
“林奶奶怎么不一块儿回来?”某个下午,秦锦秋随口问。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林嘉言答得有些闪烁:“奶奶她……去日暮里看朋友了。”
感到有些不对劲,可随即再度当头压下的家务活儿令她很快忘记了这段小插曲。直到大年三十傍晚,所有杂事总算都告一段落,秦锦秋累得坐在门槛上直哈气。林甜甜还不识相,喵一声攀上她脖颈。
秦锦秋哇哇大叫:“给我下去你这小浑蛋!知道我刚扛回来多少个馒头吗?!”
似乎觉得有趣,林甜甜不理会她的反抗,兀自在她怀里扑腾得不亦乐乎。秦锦秋不得不苦着脸呼唤:“孩子他爸,救我!”
林嘉言强忍着笑,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孩子他妈,别忘了女儿还不认我呢。”
夹杂在女生悲鸣中的是猫儿欢快的喵喵叫。
之后在秦家阿婆的盛情挽留下,林嘉言待在了秦家吃年夜饭。常年在外打工的秦爸爸也回来了,见到林嘉言直呼小子出落得不赖,硬是要拖他喝上两杯。最后还是秦妈妈和秦锦秋联合镇压,才解救了连连败退的林嘉言。
饭后,大人们聚在饭厅中看春晚。秦锦秋瞧林嘉言连连干呕,于心不忍地拖他出门醒酒。
大家都正闭门团圆,巷中静悄悄的。下午换上的大红灯笼为清冷月光添了几丝暖意。
“真是的,你又不会喝酒,还跟我爸一起瞎胡闹。”夜风袭来,秦锦秋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抱怨道。
“秦叔不是……很高兴嘛。”林嘉言看起来清醒了不少,但说话仍有些含糊,“我也……很高兴。”
这么说来,他迷迷糊糊的样子还真是难得一见。蛮可爱的啊。
秦锦秋正捂嘴偷笑,忽见林嘉言转身往回走,急急叫住他:“你去哪儿?”
林嘉言却只说:“跟我来。”
在巷子里兜兜转转,最后绕回了林家宅子。进了门,林嘉言径直走向院角,弯下腰来拾掇着什么。秦锦秋一头雾水间,他已抱着一大堆东西折回。
是烟火。
招呼秦锦秋避开,林嘉言点燃了第一枚。荧绿色的花朵在寒冬藏蓝色的夜空绽放,天际寥寥的几颗星子则仿佛成为了迸溅的细芒。
美得不可思议。
秦锦秋兴奋得尖叫,连嚷着自己也要试试。林嘉言颇不放心,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找来了另一只打火机。
原本冷清的院落顿时闹腾起来。出门得匆忙,两人都没有戴手套。跑来跑去地忙乎,手冻得冰冷,身上却渗出了一层薄汗。秦锦秋捋袖子擦擦额头,觉得自己简直在冒烟。
各种色彩的烟火在天幕相交织,一瞬的闪耀后很快无迹可寻。
林嘉言扶正最后一枚烟火,起身朝她招手,“这个你来。”
在大年夜放烟火是两人自小约定俗成的习惯。更小的时候是混在大人堆中,稍稍大一些了则成为两人秘密的盛宴。避开午夜时分的拥挤,十点多的夜空宁静空旷。
这是只属于他们的璀璨。
秦锦秋轻轻吸了一口气,说:“一起吧。”
点燃火信,噼啪几下轻微的炸裂声后,烟火窜上天幕,最后一朵花儿绽放开来。夜晚最终回归寂静,静默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轻柔的,绵长的,均匀的呼吸。
于彼此曾经是宛如呼吸般的存在。“一起吧”,曾经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啊。
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这样一直下去,就好了。
“阿秋。”看着最后几粒碎芒渐渐熄灭,林嘉言蓦地开口道。
秦锦秋扬起脸,“嗯?”
“那天……你想说的,是什么?”
那个宁静平凡的傍晚。那个约定了的明天。那个搁浅了的明天。
月亮寂寂的清辉倾洒满院。心跳一点点变得剧烈。秦锦秋迎着对方的目光,许久,下定了决心般地开口:“其实,我……”
她突然发现,林嘉言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凝重。他的视线越过了她。
看向了大门的方向。
秦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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