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逸群在门房里刚刚落座,头顶天,足踏地,眼帘留光,正要借机小休,里面已经有人大步跑了出来,未到门口已经大声道:“道家老爷,府尊老爷有请!”
钱逸群只好立起来,打了个稽首:“多谢老哥。”
原来此时正好是府尊午饭之后,跟朋友喝茶闲聊,正说到自己遭遇的种种异象,便有人报进来说有个道长求见。府尊见是同年故旧的帖子,哈哈一笑,道:“这道人来得凑趣,不如请来一起说话。”如此便派人加座上茶,着紧请人进来。
钱逸群跟着老军走到中门,换了内宅的私人带路,一路穿幽径,过池塘,到了一处只围了三面小厅,正面却是对着池塘,有倚栏靠背,可以观鱼赏莲。只是如今气候寒冷,只是见一滩碧绿的池水罢了。
第二章影园
第二章影园
钱逸群踏进门去,稽首唱喏道:“贫道穹窿山修士,人称厚道人,见过府尊老爷,见过尊客老爷。。。”
府尊与那尊客齐齐一怔。但见这道人头顶混元巾,身着崭新的圆领道服,三齐带摆道袍,水袜鹤胫,圆口皂鞋。腰间一条皂色缠带,却挂了个油光铮亮的藤条鱼篓。步履如风,举手沉静,好一个富贵闲道人,翩然玄都客。
二人见钱逸群如此年轻便气质非凡,起身回礼,府尊自呈名姓字号,原来也是一方画坛名家,号五泉山人。这位尊客更是江都名流,姓郑,名元勋,字超宗,号惠东。今年的乙榜得了举人身份,却无心来年的chūn闱,一心在山水绘画上。
钱逸群左耳听了府尊名号,右耳就出去了。对于这郑元勋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位惠东公今年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在画史上也不过是二流人物,传世之作寥寥。然而此人却是有两桩事值得称道。
一者是此人至孝,为了奉养老母,耗费千金,修建了天下名园——影园。
二者是此人至公,南明时悍将高杰要进驻扬州,扬城官民不纳,势同水火。郑元勋与高杰有旧,往来协商,只为共御满清之敌。谁知言传者误听,扬城人以为郑元勋是高杰的奸细,怒气之下将郑元勋剁成肉酱,所谓磔杀卖城者。
后来史可法进驻扬州,为郑元勋昭雪,可惜逝者已矣,江都郑氏的门庭也彻底衰落了。
钱逸群前世参观过影园遗迹,对这位郑元勋也颇有了解。当时自然没有什么感触,如今身为大明人,却是感慨颇深。他上前拱手,深深一躬,道:“原来是惠东公,久仰久仰。”
郑元勋此时画功未至大成,还从未有人如此认真地“久仰”过他,不由诧异。
府尊老爷自然有些不悦,心道:老爷我堂堂进士,一方牧首,画坛前辈,坐在这里你不来拜,倒是对他如此恭维,真没道理!
“道长是来扬城赏琼花的么?”府尊老爷问道。
琼花又称聚八仙、蝴蝶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分布颇广,却唯独只有扬州的琼花名冠天下。这其中自然是隋炀帝的功劳,他为了一赏江都琼花,派人挖掘了大运河,也算苦其一代,造福千年的乌龙事。
“琼花不是开在早chūn么?如今方才入冬呀。”钱逸群好奇道。
郑元勋为了刚才那声“久仰”,友善笑道:“寻常琼花自然是早chūn开放,五泉公说的这琼花,却是天下钟灵毓秀唯一一朵,上个月花开,如今尚未开败,非但扬城人争相目睹,江南江北的风流客,也无不闻讯而来呢。”
钱逸群哦了一声:“这倒是不曾听闻,贫道只是欲上京师,这才路过贵境。”
“我与五泉公刚才便在说,这花开乃祥瑞耶?妖异耶?”郑元勋笑道,“道长怎么看?”
“道人站远了看。”钱逸群玩笑道。
此言一出,登时惹得五泉公、惠东公齐齐发笑,直说:“这道人如此善谑,真是妙道人!”
等他们笑完一场,席间气氛再无隔阂。钱逸群道:“道人受故友之托,要送三位小姐上京走访。因此不便投宿客栈逆旅,便借玄珠公的大旗,想央府尊老爷帮忙找处清爽幽静些的宅子,休整个三五rì再走。”
府尊老爷哈哈大笑,道:“你既然已经久仰了惠东公,难道不知道他乃是扬城首富么?”
“哦?”钱逸群还真的有些意外。
若无意外,郑元勋将在崇祯十六年才中进士,官至吏部清吏司主事。钱逸群只以为他现在必然没登科,也不知影园是不是修好了,便没有直接借宿。听扬州知府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郑元勋的家族产业。
盐商。
食盐自古以来便是暴利。国朝太祖朱元璋打破了千年来的食盐朝廷专营,允许商人贩粮到三边之地,然后折算成盐引。有了盐引便能合法卖盐,哪怕卖粮亏了钱,也都能在盐上大大地赚回来。
此所谓“食盐开中”,初时只便利关中粮农,故而初期的盐商多是陕西人。到了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将“开中法”改成了以银换引的“折色法”。如此一来,两淮之地的徽商也能参与到这等盛宴之中。叶尚书之所以这么做,只因为他是江苏淮安人。乡党之利,可见如此。
与秦晋的“边商”相对,两淮徽商被称作“内商”。郑氏原籍安徽,寓居扬州,是根正苗红的内商子弟。
“府尊老爷也是玩笑话,在下不过家境小康而已。”郑元勋谦逊道,“道长若是需要暂住,在下倒是有一处园子,在扬城西南,荷花池北湖,二道河东岸中长屿上。上月董玄宰来,便是住的那边,他还题了个园名,叫做:影园。”
“小道之幸!”钱逸群听了这地址,心中暗道:自己的翅膀怎么扇到这里的?影园该是崇祯七年才竣工呀?而且,董其昌题写的园名也该在明年才出现。
钱逸群因问道:“这影园可已经竣工了?”
“正是。”郑元勋颇为兴奋,道,“这还确是犬子的功劳。”
钱逸群嗯了一声,心中还在想为什么这影园会提前四年竣工,事情虽小,却是改变历史的交关所在。听郑元勋说到儿子,钱逸群跟着问道:“令郎可是土木的行家?”
“那倒不是。”郑元勋笑道,“这事我也颇为好奇,当rì他讨了这差事去,我还道他贪玩,肯定做不成呢。谁知他非但广募人手,把园子修得漂亮,就连银钱都省下不少。问他却是神神秘秘不肯言说。”
“恐怕是得了神仙相助。”五泉公大笑道。
钱、郑二人跟着笑了。钱逸群心中却道:哪个倒霉神仙还来帮人修园子的。他心中又动一念,暗道:莫非是什么五鬼搬运术?到时若是有暇,可以访问一二。
既然住的地方谈妥了,钱逸群也不耐烦在这里伺候知府老爷高兴,寻了个借口便要告辞。郑元勋也觉得差不多了,跟着一起告辞出来。
到了外面,郑元勋上轿,跟钱逸群一起去淮扬客接那几位小姐。等到了地方,见是三个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美*女,心中不由暗道:这道人看着一身正气,莫非也是行的阴阳双修之术?
不一时,店家牵了驴马鹿出来,吓了郑元勋一跳,暗道:这道人骑了鹿,倒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是了,他从苏州赶来,余人皆是风尘仆仆,惟独他一身清爽,半点尘灰都不见,果然是有道之士!
因此上,郑元勋对于钱逸群的借宿更加心甘情愿,难免思想着如何套问一些养身秘诀,供奉老母。
一行人穿街过巷,引得百姓驻足,商旅旁观,都惊叹世间竟有如此雄峻的大角鹿,也惊讶还有如此风采的出家人。
出了扬州城,又行了一路,见这影园匾额已经挂上去有些rì子了。钱逸群微微颌首,想起前世扬州之旅,颇有故地重游之感。
整座影园前后夹水,中间隔水的蜀岗蜿蜒起伏,作出群山之势。沿水处尽是柳树、萑苇,只因为节气变得枯黄。影园正门开在东向,隔水便是南城,岸脚一样种满了桃、柳,被当地人唤作“小桃源”。
“道长是苏州人,可知道我们扬州人说的蜀岗是何意思?”郑元勋一出城便换了马骑,与钱逸群并肩,心情开朗许多。
钱逸群正要说不知道,身后的杨爱已经策马上前,隔了钱逸群道:“古音之中蜀、独不分,自六朝后方为二音,想必是独岗之意。”扬州地势平坦,扬城附近只有蜀岗一处高地,若是上古音近,所谓独岗也的确言之成理。
郑元勋笑道:“不想小小一个婢女,竟然也如此广闻博识,道长真神人也。”
钱逸群微微一笑,道:“道人不能蓄养奴婢。”
“那这是……”郑元勋好奇道。
“奴家是道长的侍者。”杨爱自豪道。
“呵,呵。”郑元勋笑了笑,心道:这不都是一样么?
全真戒律禁止蓄养奴仆,但是可以聘请工人,这便是婢女与侍者的区别了。钱逸群不曾冠巾,不算全真道士,但他从赵监院那里拿了度牒,又带着上真观的云水参访录,头顶混元巾,从外相上看就是全真道士。
钱逸群本无所谓门派,只是既然借了人家的衣服,总还是别弄脏了的好,故而这一路上倒是持戒甚严。无论饮食,还是行为举止,都以初真十戒为准绳。
众人进了大门便见一条山径,周围松树杉树密布成林,偶尔也能从中见到梅、杏、梨、栗,可惜梅花未开,果树却已经开败了。
山路到了尽头,便是一处开阔地。左面有茶靡架子,架子之外便是芦苇丛。右边有一方小水涧,隔岸便是疏竹短篱,一派农家景象。
等过了二门,这才是真正的园子。众人到了半浮阁,钱逸群翻身下鹿,看着眼前水景,道:“这园子初看不大,真走起来却步步景致,十分耐看。”
郑元勋同道:“确实。我请的镇江计成做此园,原本只是想仿我的一篇画作,谁知计成竟然化作了实景,比拙作更传幽古之神。其人果然大才。”他用夸人来夸自家园子,听者觉得他谦逊,自己也过足了瘾头。
第三章坑爹的熊孩子
第三章坑爹的熊孩子
“这半浮阁可有典故?”钱逸群问道。。。
郑元勋道:“并无典故,只是感叹人生沉浮不定。若是全浮,必然要沉,若是半浮半沉,反倒安然。”郑元勋性格淡然,于人生感悟之中多信黄老所言,故而这次乙榜得中,并不想乘胜追击,甲榜登科,反倒打算休息三年,参加下一科的会试。
钱逸群深感此言有理,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惠东公深得老子之旨啊。”
郑元勋道了声“惭愧”,又引众人往前走去。
前面便是玉勾草堂,看似是游宴待客之地。钱逸群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玉钩斜”三个字,那是隋炀帝葬宫人的地方,心中腾起一股不祥,便不愿停留。郑元勋本还想夸耀一番,见钱逸群引鹿走了,只得追了上去。
又过了郑元勋读书的一字斋,便见一座桥亭。过了桥亭,往北是媚幽斋,往西南是淡烟疏雨院,也是郑元勋母亲和家人所居的院子。郑元勋奉养母亲,便住在淡烟疏雨院的东院里。
“媚幽斋,倒是与我有缘呢!”顾媚娘笑道,“道长,我们就住那边好伐?”她故意学了苏州方言,听上去却有些怪异的娇憨。
“总得听主人家的安排,你别多嘴。”年长两岁的杨爱教训道。
顾媚娘一脸委屈,垂头不语。
郑元勋看了心中一荡,暗道:这几个女子倒都是可情可貌,真是钦佩这道人的艳福啊。他道:“正是想请道长住媚幽斋。”
“如此多谢了。”钱逸群打了个稽首。
李香君却暗道:我们又不是不给钱的,何必如此多礼。
有道是女随母相。杨爱跟着徐佛长大,好似天生便知道何时该卖弄,何时该夸赞,既不让人小瞧,又让人引为知己。顾媚娘也是一般,小小年纪学足了她母亲皮里chūn秋,胸中沟壑的一套,虽然稚嫩,换个见识短点的大人恐怕也对付不过。
李香君却是跟李贞丽一样,从小习练冰心诀,几年下来也颇有些人情冷淡。知道借宿也要花钱之后,更是只当一桩买卖来看。
钱逸群心中安静下来,感应自然就灵敏许多,大袖卷起便遮住了李香君,请郑元勋移步。
不一时到了媚幽斋,众人只见这宅院两面临水,景观别致,不由赞叹。郑元勋也正好道:“这园子真是十笏之地,能做出这等景观,全靠计成。”说罢,解释起计成的设计理念,如数家珍。
钱逸群记得前世看过计成的《园冶》一书,专论园林设计,在rì本的名字叫做《夺天工》,那书的序言就是眼前这位郑元勋写的。现在听郑元勋当面讲解起来,只觉得计成的思想果然与凡俗不同。他认为建筑是景观的一部分,而不能因为建筑而去造景观,这立意就颇为高明,很有些浑然天成的味道。
钱逸群对道的理解深刻之后,对于俗务的见识自然也深刻起来。与郑元勋交谈中,往往一语中的,让郑元勋感叹这年轻道士果然很有见识。这也是因为离开穹窿山之后,钱逸群便没有用易容阵,只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看上去实在有些年轻。
好在“道不问寿”,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钱逸群修行有成,驻颜有术呢。
如那位府尊五泉公便是作此想法。
豪门大户都会豢养一些清客。
这些清客不同于奴仆、雇工,等于是家主的朋友。纯粹是无所事事时陪着说话、下棋、娱乐的应声虫。只有清客之中颇有才能的,才会委以西席、幕友之类私臣的名头。
钱逸群的到来很快就惊动了范元勋的私臣,都以他为竞争对手,颇有试探之意。钱逸群懒得跟这些俗人打交道,整rì闭门读书、观水弄花。郑元勋请他出席见客,也都是三回里去上一两回,碰到言语不善的,只是“呵呵”一笑便过去了。
三个少女自然不可能跟钱逸群一样宅在园子里。她们从小长大的园子恐怕还要比影园大些呢。于是郑家老太太要上香,她们便跟着一起去玩;郑家小姐们要去闺友家中走动,她们也一并跟着,号称“女史”,玩得不亦乐呼。
原本只是要住三五rì便走的,一转眼间已经住了将近旬rì。等钱逸群将郑家的儒典看得差不多了,也觉得该告辞了。
三女自然不乐意。
钱逸群板起脸教训道:“出来这些天,你们既不做功课,也不知道好生静心,难道妈妈们就是让我带你们出去玩的么!”
三人都是激发了灵蕴的秘法修士,年纪还小,正是要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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