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柔情-湄澜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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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柔情-湄澜池-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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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下屋檐千重,我们提气疾奔。身后仍有人追来,一时难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声说:“让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声答应,松开她手。她微微侧转,双手连扬,大片湛然寒芒无声浮起,袭向追兵。 
  身后闷哼连声,已有数人中了暗器,余人略有迟疑,我拉起慕容湄跃下房檐,没入曲折小巷,终于甩脱了池家追兵。 
  到达呼音山口时天已放亮。一路疾行,慕容湄已几乎力不能支,我放慢脚步,容她调匀气息。 
  天空低沉,几乎要迎头压下,东边一带隐隐白光,却被厚云所没。眼前万仞高峰夹一小径,两侧深渊中乱石穿插,有如怪兽獠牙巨口。 
  劲风猛烈,席卷峰前积雪扑面而来。然而凛冽的不只是风雪,挟势而来的细厉杀气几乎要逼住我的呼吸。 
  哨声尖鸣,数十人一涌而出,刹那结成剑阵,将我们团团围起。 
  剑阵威力奇强,处处克制我的武功。除夕那晚在大阵中我已领教,此时没有大哥相助更觉应付吃力。 
  激战半个时辰,始终无路突围,反而围圈渐小,我们已成被困之势。 
  我心中寒意渐起,铁索偶然走空,带落半空一截枯枝,枯枝飞入剑阵,一名剑手略一迟疑,举剑招架,剑阵一时微乱。 
  我脑中灵光闪现,低声向慕容湄说:“放暗器!” 
  她心领神会,暗暗由怀中取出暗器,双手连展,送出一片碧色薄云。我回索兜住,轮转送出,射向四周人群。 
  剑阵霎时大乱,众人纷纷击挡,然而他们围圈而立,仓皇间误被同伴击伤者大有人在。激飞至半空的暗器也被我以铁索卷回,再次送出。 
  我低声道:“再放!” 
  又一片薄云浮起,我挥索弹出,这一次受伤者更众,十之八九跌坐于地,一片呻吟。 
  慕容湄轻轻一笑:“行了,暗器上的麻药会让他们动弹不得。” 
  我拉起她跃过众人,抢入山口。 
  忽然之间,剑光如雪翻折而起,势如疾电,直取我眉心。 
  我后翻避过,退出山口。 
  一个赭衣中年人一掠而出,数年前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是池家总管池落影。 
  方才未曾中暗器的四五人此刻也一同夹攻而上,我更不答话,上前再战。顷刻间,收拾了那几人,只剩池落影与我独斗。 
  他的剑法凌厉飘忽,高出众人甚多,我一时难以胜出。 
  激战之中,眼前忽大放光明。原来是浓云骤裂,白日刹那喷薄。 
  池落影正面向东方,猝不及防,剑势不由一滞。我趁此时机袭向他腰间破绽,他不得已奋身斜掠,我长索横曳直追。 
  眼见他已避无可避,他忽于空中发剑,直刺慕容湄。 
  我一惊回索,将慕容湄斜斜带开。但她衣襟已为剑气所裂,被我带开时,怀中掉出若干物什,飘向路边深谷。 
  她大惊失色:“叔叔的药!” 
  我闻言掠过,只见一串药包方自坠下山崖。 
  一时间我再无心旁骛,惟一心念是决不能失去大哥伤药。俯身崖边,长索出手,堪堪卷住药包。 
  只听背后风声飒然,慕容湄惊呼:“小心!” 
  我知道池落影必于此时偷袭,但我此时回身,药包必落入深谷,惟有不闪不避。只觉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长驱直入,然后又迅疾离开。与此同时,我收回长索,取到了药包。 
  回身,我正看见池落影飘身退开,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剧痛勃起,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凉。 
  忽听慕容湄道: 
  “池总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庄。不然,我这就跳下去。” 
  眼前黑雾渐渐消散,我看见慕容湄立于崖边,衣袂当风,似是随时可能失足。 
  我想要过去,但刚一动弹,半身剧痛,如要晕去。 
  只听池落影喝道:“不要动!”慢慢向她靠近。 
  她却又向崖边退了一退。 
  “好,我答应你。”池落影沉声说,缓缓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侧头看他,“此话当真?” 
  “在下岂敢欺瞒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犹豫,终于伸手给他。就在两人相触的一霎,慕容湄纵身撞入他怀中,双手连点,池落影顿成木雕泥塑。 
  她犹不放心,在他身上又加点了几处穴道,这才奔回我身边,急切地问: 
  “你怎么样?” 
  我将药包递在她手中,“不必管我,”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神色仓惶地摇头,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晰。 
  风声与她的语声忽然变得稀薄遥远,烟一般散尽。 
  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柔和轻响,悉悉簌簌,像我初次听到的江南小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来乍到的江南。 
  我觉得我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脸上微凉,眼前一片柔白薄光。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 
  那一年,是我成名江湖的一年。   
  第五章 遇雪关荻(3)   
  一个苏州府三等捕快独自抓获了采花大盗高飞。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时瞥见了高飞,他的易容并不能瞒过我惯于追踪猎物的眼睛。 
  我看见他进了四海赌场。我并没有犹豫,脱下官服,尾随而入。 
  他在玩骰子,我加入他那一桌,默默观望。他下的赌注越来越惊人,余人渐渐收手,只围观他与庄家对局。 
  庄家脸色发青,最后已不敢再接注。高飞冷笑顾盼,预备离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赌。”我说,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谁输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脸色一变,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 
  “我为何要和你赌?”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回望着他,笑道: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他眉棱跳动,目中杀机陡现,却仍能笑出来:“好,我赌了。” 
  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惟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双臂运用长索。 
  四周一片安静,其他赌局全都停下,众人屏息围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发出轻微响声。 
  高飞额头冒出冷汗,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冷眼旁观,知道绰号“玉蝴蝶”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此刻难免紧张,做弊手法迟早失灵。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我却掷成一副地牌。围观人群一片喧哗。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缓缓伸手,微一犹豫,忽然间推翻赌桌,向我扑来。 
  我与他一场恶战。 
  高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此时心浮气躁,只求夺路而逃。然而我正锐气如虹,不计生死。拼得受伤七处,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将其生擒。 
  走出赌场时,围观人群让开去路。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目光,在我身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无踪。 
  我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柔白天光,漫天雪花碎烟一般飘动,只是一些通透的影子,万般虚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从不喜欢的雪,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 
  忽然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想要挑个石阶坐下,喝一些酒,就这样看雪,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水流,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听听黄昏时城里的钟鼓,入暮后高楼上落下来的笛声。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荡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身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身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香气依稀,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同在深沉长夜里,咫尺迎面一朵绝艳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他相继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惟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第五章 遇雪关荻(4)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你的血比旁人多么?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流血拼命。”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清你。”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来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像和语言。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轻轻一笑。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问我: 
  “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药?怕它有毒?” 
  “不是,”我说,“我只是舍不得。” 
  她的脸忽然红了。 
  我望着她,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出没于市井。忽然我问:“你是慕容宁?” 
  她一怔,笑起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 
  我摇头:“不过是你容易辨认。” 
  她扬眉望我,意似询问。 
  我看着她,然后说:“再没有别人会像你一样美丽。” 
  她转过头去,我以为她要生气了,从此不会再理睬我了,然而我听见她说:“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我的信心从未如此高涨,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连负的伤,流的血,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蚊虫毒瘴令我几日不能安睡,却抬头看见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 
  在公事的空档里,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她是这样不拘言笑的女子,每次见面总不免轻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并不说什么,也不在听我说,望着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温柔。 
  “关荻!” 
  每次离开,她总在身后叫我。 
  我站住回头,她却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终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这样轻易离开。 
  她四下望望,终于欺身过来: 
  “将来,你一定要来娶我!”她低声说,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血的生活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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