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我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歪歪头,笑着对她颔首说,“我很幸运。”
亚瑟将我的手放进暖和的口袋里,专注的视线跟着递了过来,深深钻进我眼底:
“幸运的不是你,是我。佩妮。”
☆、第34章 驯鹿和圣诞老人
对于麦考伊夫人的圣诞节装扮分配,我基本上完全猜反了。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头顶的鹿角,我特意没用上太大力气,生怕不小心拗断了这两根说不清是橡胶还是树脂材质的装饰品——至少不能在麦考伊夫人眼皮底下这么干。
将手缩回绒软温热的厚毛袖口,一垂眼便看见自己身上毛茸茸的暖棕色驯鹿装,想到待会儿很可能要打扮成这幅模样跟麦考伊家的老朋友们见面,我的心情就更加低落了。
而麦考伊夫人仿佛不曾察觉,戴着几枚红宝石戒指的双手稳稳当当地扶住我的肩头,上下左右端详了半圈,看上去相当满意。
或许是为了应景,今天麦考伊夫人的裙子也换成了红白相间的花纹,颈间围了条讨喜的红色棉质围巾,发隙间有模有样地别着一个只有普通咖啡杯大小的袖珍圣诞帽。
不过即便她一再地给予夸赞,而且还坚持不懈劝说我好好儿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我还是不动声色别开视线,分外委婉地拒绝了。
跟每一回感恩节一样,以往的圣诞节我几乎也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布莱登极其厌恶喧嚣熙攘的节日氛围,每逢这种时刻都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跟满柜子的速食意大利面一起度过两三天。我没有跟家人一样关系亲密的朋友,也不好临时插足他人事先安排好的家庭聚会,只能缩在宿舍靠刷新别人脸书上的视频分享打发时间。
这差不多称得上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过节,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穿上……这种类型的衣服,不用看镜子也能知道自己的扮相有多滑稽可笑。
我宁可在心里留存一份自我安慰的幻想……
麦考伊夫人显然不能理解我的坚持:
“开什么玩笑,你看起来漂亮极了。”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尊重我的选择把手里那面折着光的镜子推回桌角,“我们去看看亚瑟怎么样了。”
“……真的吗?”
我奇迹般地扭捏了一下,被麦考伊夫人抓住了手,踩着足底象征着驯鹿脚掌的厚海绵垫往前走了两步,又犹豫着迟疑了,“我的打扮可能有点儿古怪……”
麦考伊夫人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嘴边噙上一抹了然的笑容,极其和颜悦色拍了拍我的肩头:“噢,我明白了,我去叫亚瑟过来——不过你要相信,他肯定不会因为你扮演了一只呆头呆脑的驯鹿就不喜欢你了。”
心思被猜中的窘迫让我有些难堪,这也是个新奇的体验。
“真的很呆头呆脑吗?”我揪了一下头顶两侧的鹿角,紧张兮兮地问。
“绝对没有,我发誓。”
麦考伊夫人宽容地笑着,替我摘掉上衣领口不慎沾到的一块灰屑,转头走出了房间。她的步伐间距很小,宽大裙摆下的两条腿迈动得飞快。
不一会儿她就出现在门口,满脸发愁地对我说:
“还是你去看亚瑟吧,佩妮,他也不肯走出屋子一步。”
我颇有些奇怪地问:
“为什么?”亚瑟肯定会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圣诞老人,我敢拿二十五英镑打赌。
“以前每年他都是扮驯鹿的那个。”
麦考伊夫人向我耸了耸肩,圆润的下巴随着低头的动作压住了一绺头发,“他觉得自己装扮成圣诞老人不够魅力四射——跟你的担忧一模一样。”
陈久的木质楼梯吱呀作响,我跟着她来到三楼最大的那间客房,这儿是我们每晚一起睡觉的地方。
亚瑟自小长大的那间卧室就在对面,只不过被落上了一把锁。
“等你们都愿意穿着这身衣服出门了,就来楼下找我。”麦考伊夫人以耐人寻味的眼神看了看房内的亚瑟,又短暂地看了看我,回过身去按着扶手往楼下走去。
透过虚掩的房门缝隙,亚瑟的身影隐约可见。他背朝着我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歪戴着一顶圣诞帽,衣服好像偏小了不止一号,红色法兰绒把每一块均匀微隆的背肌和颈椎骨以下流畅内凹的脊沟描画得一清二楚。
似乎察觉到我的接近,他浑身忽地一挺,变得僵硬绷直。
我半跪着爬到床上,整个人的重量压靠在他宽阔的背上,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
“我们谁都别看谁,怎么样?”
亚瑟扶住我抵在他耳廓的手腕,拇指指腹顺其自然摩挲着腕骨与手背连接处的突起,拒不答应我的提议:
“但是我想看看你。”
我的肘关节压在他肩面上软和的玫瑰红绒料间,进行了一番简单的心理挣扎便说:“要是这样,那你也得让我看……”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反手扣住我的小臂,将我的两只手掌从他眼前摘了下来。历经相对而言特别漫长的思想建设时间,他缓慢而小心地扭过脸面向我。
“……嗯。”
我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压抑住自己不至于捂着肚子笑出声,还一本正经地夸奖道,“很漂亮的胡子,我是说真的。”
讲到这儿我才忽然发觉,就在我看清了他的面孔的那一瞬间,他也看清了我……
想到麦考伊夫人的那句“呆头呆脑”的描述,我立即从他掌中挣开双手,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脸。
与此同时,他压低的语声从斜上方传来,依稀夹带着几分忍俊不禁:
“很漂亮的角,我是说真的。”
……
若干分钟后,我和亚瑟肩并肩站到了一人高的穿衣镜前,各自花上一段不短的时间适应自己的新造型。
亚瑟身着的那套衣服的确小了不少,上身过于紧绷,领口快要开到胸肌中间的夹缝中,裤子更像是缩短成了九分裤,连瘦削凛冽的脚踝都从低帮牛皮鞋里露出了大半截。
与这身衣服相比,他唇上粘着的那一簇白色假胡子竟然也顺眼了许多,至少衬得他的眼睛更显冰蓝了。
至于我……
“说老实话,至少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倘若能把造型奇异的鹿角、四下散掉着绒毛的连体服装全部忽略不计的话。
我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麦考伊夫人正在厨房里忙活。
“为什么香蕉要跟牛排放在一起?难道你想要把它们一块儿煎了?”她双手环胸警惕地瞪着那盘食材,好像在瞪着一名邪恶的异教徒,“还有那边的樱桃和烤鸡……噢我可怜的小土豆,这几年你的厨艺到底怎么了……”
“肯定是不小心养成的坏习惯。”
我悄悄对亚瑟使了个眼色,再度转向麦考伊夫人时表情相当诚恳,“不过我听说把水果跟肉类同食有助于身体的营养吸收……”
“算了,算了,我乐意代劳。”
麦考伊夫人误将我的善意劝说当成了推脱,挥舞着一块抹布把亚瑟和我赶出厨房,“幸好小土豆不在家的这几年我学会了做饭……”
我眼皮倏地以跳,想起了一天前与麦考伊夫人闲聊时对方说过的话。
“他既会做饭又会收拾家务,还能赚钱养家。”
那时她如同往常一样和蔼可亲地笑着,口中吐出的话却让我不寒而栗,“今后你们的婚姻生活肯定特别幸福美满……你想不想要个孩子,佩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不管是哪一个我都能接受,亚瑟肯定也是一样……”
“事实上,我还没考虑到那儿……”当时我心惊胆战地说,手指也瑟缩着绞在了一起,喉咙底端发出一阵无声的咕哝。
“哦,这不要紧。”麦考伊夫人只皱眉想了想便对此表示理解,“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没想好该不该生个孩子。没关系,等你们结婚以后可以慢慢考虑。”
“……”
“佩妮?”
身边的亚瑟感觉到了我的异样。
“没什么。”
我回过神来,迅速掩饰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畏惧,对他轻轻眨了一下眼。
窗外大雪绵密而急促,有如纤毫细腻的鸭绒在狂风鼓吹中轻斜落地,转瞬之间道边的树干底下就堆起了不薄的一层新雪。外层玻璃上凝结着冰粒碎片,被室温灼蒸得略微熔化。
我蜷缩在亚瑟身侧,围坐到壁炉旁烤着火。鼻间飘荡着一丝助燃剂的味道,有点类似被火烤焦的提子蛋糕。除了焰舌舔舐柴木的声响,就只剩下厨房里煎牛排的滋滋冒油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静谧而安逸。
要是能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陡然腾起的念头很快被打断了——我比亚瑟更早地听见了门铃声。
透过窥孔,我看见被冻得鼻头通红的几个陌生人正簇拥着站在门口说说笑笑。
初到牛津那天我就听说过,和麦考伊母子交好多年的邻居约翰逊一家也会在晚餐开始之前登门拜访。但我没想到的是,前几天在超市里碰见的埃米莉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更没料到,站在她身后的某一个年轻男人,长着一张我格外熟悉的脸……
为什么我总能在外头遇见前男友?
☆、第35章 验孕棒
乔治·吉布森是我高中时期的男友之一,也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早在我才开始上十年级的时候,他就已经以高分修完了十一年级的全部课程,跃跃欲试地准备起几所知名大学的面试了。
历数我所能记起的所有前男友,可以说唯独乔治从各方面来看都最像亚瑟——除了他有着一双与亚瑟截然不同的黯淡红头发、苍翠双眸前还架了一副无边镜片以外。
室内室外差距悬殊的温差给乔治的眼镜蒙上一层朦胧白雾。为此他苦恼地揉了揉头发,随意地展露出一个优雅迷人的笑容。
——念高中时乔治就喜欢随时随地将这种颇具引诱味道的微笑挂在嘴边了,这也是另外一个他和亚瑟不一样的地方。
跟在后面一头钻进来的是埃米莉的父亲约书亚·约翰逊,同时也是一位独身多年的中年鳏夫。他身材健壮,宽厚的两肩扑簌着雪粒,手提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礼品盒,头发理得精短,炯炯有神的目光显现出诚实而稳重的神态。跟麦考伊夫人剪短地寒暄了几句过后,他径直走到被装饰得彩灯喧亮的杉树前,将扎有蝴蝶结绸带的精致盒子叠加到一堆礼物包装最上面。
“约书亚,你最好替我看看后面的花圃怎么样了……”麦考伊夫人眉开眼笑,边说边引着他走向后门。
被留在门厅的埃米莉先跟我和亚瑟打了声招呼,然后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拉住乔治的袖口,含蓄地替我们介绍道,“他是乔治,我的一个朋友,来自威尔士,今年留在这儿过圣诞节。”
她没对我和亚瑟的服装评头论足,很可能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约翰逊父女每年都会来过圣诞节……
为了避免出现什么尴尬场面,我一点儿也不打算透露我们曾经的关系,只与他以最快的速度交换了一下眼神,仓促之间仅仅来得及捕捉到他对我展现出的、一个意味深长的从容淡笑。
埃米莉显然没发觉,转向亚瑟开门见山地说:“查尔斯想办个聚会,请一些老朋友。要是马修也来了……”
她又往下说了一连串我素不相识的人名,亚瑟认真地侧耳倾听着,时不时轻点一下头以示认可。顶灯的微光笼罩在他的眼角,轮廓显得分外柔和。
我没来由地不大高兴,继而认识到这种稀奇的感受可以被称之为“醋意”。这是个相当神奇的体验,我不得不克制自己想找借口打断他们正常对话的冲动,将视线移向旁边垂手不语的乔治。
不料乔治也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在猝不及防对上我双眼时忽地扯起嘴角,毫不避讳地说:
“我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佩妮。顺便说一句,你的打扮很让人……印象深刻。”
这句话的音量不大不小,可也足够一边轻声交谈的亚瑟和埃米莉听清。两人登时停止了讲到一半的谈话,不约而同齐齐转向我和乔治。
我一时摸不清他的企图,只好尽量礼貌而又疏远地回复道:
“谢谢,我也是。”
乔治唇边的弧度愈发拉高了,镜片上结缀的雾汽冷凝成细密液滴,隔绝了那双饶有深意的碧绿眼睛,“我在这儿念大学。”
“是吗?”
我干巴巴地说,内心强迫自己把语气放平,别显得那么不客气。
事实上我有理由对他不客气,因为他是除了马修以外唯一一个在我之前提出分手的前男友,还只给了我轻飘飘的一句“爱上了别的女人”。
我也曾想过像报复马修那样报复他,可是他既没什么亲密的男性朋友,又在分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尽管我在失恋期间酝酿了无数个狠毒又下流的复仇计划,到头来也免不了无疾而终。
“他是我在威尔士念高中时候的一个……朋友。”
当然面对亚瑟和埃米莉我不可能说出这样的实情,只好硬着头皮信口解释道,“你知道,人生中总能遇见这种有趣的巧合。”
埃米莉相信了我的说辞,而亚瑟则没有——我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我们得去清洁一下壁炉了,佩妮。”他突然说,本就冷冰冰的声调更加生硬刻板,尾音收得异常干脆。
听见这句没来由的话,乔治又笑了,这回连眼角都弯了起来。亚瑟根本不看他,先一步转身向壁炉迈开步子,我别无选择只好跟了上去,却始终感觉到乔治的眼光隔过透明镜片如芒在背。
亚瑟动手熄灭了炉火,尔后垂眼看着石料凹凸处被熏黑的地方。有那么不到一秒的时间我以为他真的是叫我来一起清理壁炉的,直到他耷拉着脑袋视线悄悄溜到我身上,灰白的假胡须跟着嘴唇一起翕动两下,低低地问:
“又是一个‘皮特’?”
闻言顿时松开了拨火钳,我把自己裹进沙发椅上松软的毛毯里,觉得头疼不已:
“其实他叫乔治。”
圣诞帽下的眉头快速拧起,亚瑟小声回答道:
“我不想记住这些人的名字。”
“……对不起,但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
我用毛毯遮住半张脸,只留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