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佩内洛普已经告诉过你,这是一档录播节目,你可以……”
她带着亚瑟往录影棚的方向去了。我们的手从紧紧交扣变为指节勾结,最后不着痕迹地松开了。
我目送他离开,再转眼看向唯一留下的克里斯蒂安。
“你没把我让你说的转达给他。”
对方早有预料般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的脸,“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克丽丝汀提到你,我们的目的就成功了一大半。”
“其实我很希望他拒绝。”
我忍不住说。令人意外的是,克里斯蒂安居然若有若无地扯起半边嘴角笑了笑。
“这你就要问他的律师事务所了,你知道的。”
克里斯蒂安又拿出了他极具代表性的那一副高高在上、惹人生厌的腔调,“我想他们很乐意让手下的律师闻名全国。”
他给出看似合情合理的总结:
“你是在工作,他也一样。”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被克里斯蒂安说服了。
这不是我负责的节目,好在我仍然被允许坐在摄影师助理的位置上旁观。趋近录播时间,场内集聚了不少观众,其中多数是年轻女性。
十点钟整,节目录制正式开始。
起初克丽丝汀意图与亚瑟讨论的话题非常温和,甚至其中有一些还挺无趣,大多关于他对《y》的看法、小说的虚实部分、还有私下生活里的麦考伊夫人。
这让我很庆幸。
不过待到克丽丝汀谈及感情方面的问题,事情逐渐脱离了预料的范畴。
克丽丝汀落落大方,咬字清晰:
“喜欢过几个女孩儿?”
亚瑟立即回答,不带半秒钟的思考时间:“一个。”
克丽丝汀:“谈过几次恋爱?”
亚瑟:“一次。”
听到这儿,克丽丝汀意味深长地笑了。
“跟多少姑娘做过爱?”她直截了当地问。
“……”
这个局面很可能亚瑟不太能应付得来,我看见他的额间因皱眉露出一道窄纹。局促的模样显露不久,他终于诚实地说,“一个。”
“噢,我真不敢相信,鉴于你是如此的……有魅力。”
克丽丝汀坐直上身,两手拇指相互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这意味着她被挑起了极大的兴趣,“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这一次亚瑟要显得从容得多。他薄削的嘴角抿了抿,倏忽上扬:
“大概因为我们是真爱吧。”
这个回答让全场观众发出一阵促狭的哄笑。
我坐在侧位摄像机旁边登时快要窒息。
他说的这句话怎么听都跟我以前和布雷切特在走廊里的对话一模一样……
哦,原来当时他听到了。
克丽丝汀不再就上一个话题追问下去,转而加重口吻作出陈述:
“网上有种舆论认为,那天在‘英国热门’节目里采访你的女记者佩内洛普,就是书里的‘佩妮’。”
片刻停顿后,在观众急不可耐的催促声里,克丽丝汀声调拔高接着问道,“……对于这个观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第47章 亚瑟番外5
亚瑟单手撑着一把黑伞,背影孤桀高挺,不动声色地穿行在绵密的雨幕中。
雨滴在伞顶铺落轻细而富有规律的敲击声,汇结成水注顺沿着弧形伞面滑下,不断在他的裤脚靴边飞溅细碎水花。
三个小时前他刚刚提着行李步下抵达伦敦的短途火车。城市惯有的湿潮气扑面而来,他紧绷的表情略有松动,胸口起伏做了个深呼吸,跟着密集人流移动的方向去往国王十字车站内的地铁站台。
他对这座城市的脉络枝杈了若指掌,仅仅花费不到一刻钟直接来到粉刷一新的公寓,把几件行李以最快速度安顿妥当,紧接着就带上大学期间积攒下的全部积蓄,朝他事先计划好的目的地走去。
行至珠宝店门前,亚瑟探手将伞收拢,顺便抬起长指拂去肩头圆润的雨珠。他推门而入,动作轻快,心情舒缓。
柜台后的导购小姐稍稍侧目,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展示灯白亮的光倾轧进平滑玻璃罩,钻石的璀璨光辉刺在他的眼角。他不易察觉地眨动了一下双眼,垂在身侧的手微动,有汗水正在指间滋生。
“你好。”
亚瑟说话的同时脑海中想了很多,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
那句话就像他脑中提前排演的无数遍那样脱口而出:“我想买一枚戒指。”
对方动作熟练地从内侧拉开抽屉:“订婚仪式、结婚典礼还是周年纪念?”
亚瑟答:“求婚。”
“哦,我应该早点儿猜到的。”
导购小姐半开玩笑地耸起肩,为自己的失误做出解释,“如果是结婚典礼,你的未婚妻肯定会跟着来。”
“未婚妻”——一个单词轻巧地拨动了他脑中一道敏。感的神经。他任由自己享受了十秒钟这个称呼带来的短暂愉快,然后低声纠正道:
“不,不是未婚妻。”
对方自知失言,摸了摸鼻子笑着改口:
“女朋友?”
亚瑟摇摇头扯起嘴角,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后来,他在店内消耗了将近一个晌午的漫长时光,用来认认真真地挑选比较——包括细致入微地研究了每一块钻石剖面的棱角、每一个金属爪镶的分岔,最终敲定的那一刻,导购小姐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自那时起,那枚戒指一直保存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只有夜晚他回到公寓换下西装时才会被放进首饰盒的红绒里衬。有些时候他由衷地觉得这个习惯毫无意义,更多的时间里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会让自己感受到些微慰藉。
“这我可有点儿搞不懂了。为什么你要买戒指?”
对他十分赏识的上司库珀在一次日常闲聊中无意间获悉,于是摸着后脑非常不解地问。
午间的咖啡厅人来人往,库珀手里端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隔过滚烫的水雾挑眉看向亚瑟:“据我所知,你还是单身,麦考伊。……哦,无意冒犯,我并不经常插手律师们的私人生活。”
亚瑟默不作声地撕开一盒奶精,倒入咖啡杯搅拌均匀,贴身衬衫口袋中那一枚戒指硬硌着心口的皮肤。
“有个姑娘,”
他不认为这是个用来和上司攀谈的合适话题,便尽量三言两语简短地回答,“我想跟她结婚。”
“但是她不答应?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总该满怀热情。”
好在通情达理的库珀并没追问,很快话锋一转,谈及了这次午间咖啡的真正目的,“不过,我更希望你可以把这份热情分给客户,哪怕只有一小部分……顺便问一句,你有没有考虑过养个宠物?”
亚瑟的眼皮神经性地一跳:
“宠物?”
库珀严肃颔首。
“你可以养只猫,养条狗,或者别的什么软绵绵毛茸茸的小动物。或许它们能让你看起来柔和那么一点儿。……当然这只是个建议。”
他垂眼看了看腕表,提着红茶起身,单手按上腰间的西装纽扣,经过亚瑟身边时略作顿足,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说老实话,麦考伊,你的能力无可挑剔,但别总表现得这么不近人情。”
亚瑟满脸迷惑地仰起脖颈,闷声不吭地喝光了杯子里所有的咖啡。加多了奶精和糖,甜腻到发涩的味道尝起来跟以往不太一样。他无动于衷地舔了舔唇角,把咖啡杯塞进垃圾桶,手臂间搭着外套快步回到了隔壁的事务所。
布雷切特跟往常一样比他先一步结束午休,此刻踩着高跟鞋一派精明干练地站在他办公室门口,看他走近便很快调整表情露出一抹微笑。
布雷切特史密斯,被分配给他的私人助理,是一名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法学生,目前正在事务所实习。
对亚瑟而言,她的工作水平无可挑剔——他的每一项指令她都会兢兢业业地完成;他讲的每一话她都牢记在心;只要工作时间结束后他选择留下加班,她一定也会风雨无阻地跟着办公到很晚。一年前亚瑟曾在实习期间给库珀当助理,跟她出色的能力相较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的表现有些差强人意。
“半个小时以后有个预约,对方是一位来自美国的政客。”
布雷切特侧身替他打开办公室门,“昨天你交给我整理的文件已经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顺便说一句,你的方案构思总能让我获益匪浅,非常感谢。”
亚瑟收回目光,轻点了一下头。
意识到他即将关上门,布雷切特情不自禁地按住把手,略作迟疑大胆地提议,“作为回报,伊恩莱斯,我能不能请你喝杯咖啡?”
她总是喜欢称呼他“伊恩莱斯”,尽管他隐晦地提及自己更习惯于“亚瑟”这个名字,可她仍然坚持说:“大多数人都叫你亚瑟,我想……来点儿不一样的。”
亚瑟没再坚持,即使他心里总感觉有些奇怪。
“对不起,我不喜欢喝咖啡。”
这当然不是真的,近日来他最爱喝咖啡了。
布雷切特只是失望了一瞬,毫无障碍地相信了他的说辞。
亚瑟控制不住地想到,倘若换作佩妮,肯定又要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的脸,责备又无可奈何地告诉他“你又说谎了”。
……佩妮。
他站在高亮的光束下睁着眼睛,凛冽的目光黯淡下来。
衣袋里的钻石戒指一瞬间隐约散发起滚烫的热意,灼得他心跳开始变得不再均衡稳定。
布雷切特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了不大自在的表情,握着门把手的指节深弯,嘴角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似乎沮丧于他的拒绝。
亚瑟无端地想起了不久前库珀给他下定的评价。
内心一阵挣扎,他转过头去重新面向布雷切特,强迫自己尝试着放缓口气:
“我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或许有一点儿,但算不上什么教人头疼的毛病。”
布雷切特促狭地对他挤了挤眼,“事实上,我还算挺喜欢你‘不近人情’的样子。”
仿佛下定了决心,她紧咬住下唇,怀抱着塑封资料夹的手臂收紧,不动声色地凑近他:
“伊恩莱斯,你想不想跟我约会?”
亚瑟迅速掀起眼帘,神态凝固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眼前的情景。
“……非常抱歉。”他只能这样说道,言辞低缓而温和。
遭到拒绝的窘迫和难堪让布雷切特涨红了脸,她强打精神意料之中地笑了笑,不多做纠缠转身本想离开,脚步忽而一顿,复又转身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为什么?”
她眼底滚漫着水雾,倔强地振振有词,“你还是单身,我知道,我也一样……”
“你不知道。”
亚瑟叹了口气,一只手按上神经性抽跳的额间,指骨在薄如纸的苍白皮肤下转动,一部分陷进了淡金发隙,“有个女孩儿,我爱了她十年。”
——天真执着,义无反顾。
生活周而复始,除去布雷切特意外地和他成了朋友以外,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太大的改变。
亚瑟的工作一天比一天忙碌起来。他不光学会了喝少量酒精添加的鸡尾酒和香槟、还懂得了怎么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不近人情”。他抽不出多少时间用来健身,所有零散的空闲都被用来刷新佩妮的社交网络界面,暗中关注她发布的各种动态。
有一回他无意中看到佩妮在instagram上贴了一张大学职业规划中心前台的照片,配文“ployed。searchingforajob。”(毕业了。没工作。找工作),后面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笑脸表情。
亚瑟对着手机屏幕里那个表情弯起了眼角,回以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微笑。
她拥有的是美国国籍,毕业以后或许会漂洋过海回到她出生的地方,而且对于她所研学的专业来说,那儿有着比英国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这一切或许已经成了定局,只是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机会和她道个别。
直到有一天,亚瑟很晚才下班回家,抵达公寓楼门口时已经过了八点。电梯幸运地停靠在零层,省去了站在原地等待的时间。缓慢升高的轻微失重感中,他照例拿出手机点开了佩妮的主页,电梯里信号不太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片空白。他将手机揣回口袋出了电梯,径自走进右手边第三间公寓。
静谧和黑暗和谐地共存在偌大空间内,雨季特有的潮意凉水般席卷到鼻端。他换上舒适的室内拖鞋,一手摸索着按向顶灯开关,一手划开手机屏幕想要照明。
荧亮的显示屏上,原本空白的界面被一张方形照片所取代。他认出那是国王十字车站的哈利波特纪念品店。佩妮的拍照技术一如既往的糟糕,图片右侧还不慎露出了手推车塑像的一角。
下方配有一行英文:
“it’。”(好久不见,伦敦)
然后他翻到一个陌生账号的评论:“好好儿享受你的新工作吧,亲爱的。”
最上方,她兴味盎然地回复道:“我会的:)”
血液里黏稠的介质被点燃,一路烧到滚沸,即将撑破爆裂的血管,心底蒙积已久的尘埃微粒一扫而空,有股曾经干涸枯竭的热情死灰复燃。他在黑暗中屏住呼吸,无声无息地挪动拇指,给这张照片增加了一个“like”。
他面无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尔后又缓慢地吐出来,到厨房给自己煎了一个半生不熟的鸡蛋,连灯也忘了开。
在一片漆黑中把煎鸡蛋吞进肚子,他回屋换掉身上那套得体的黑西装,这时才想起打亮灯光。从衬衫里取出的戒指被他抓在手心里,直至体温将它熨热。
正准备穿上睡衣,亚瑟却猛然注意到穿衣镜里倒映的、自己身体的画面。
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曾经坚韧挺拔的腰线开始显现出沉坠,宽阔胸膛厚度减少,腹肌分明的沟壑也变浅了。
哦,他不能失去他的腹肌,绝不。
那可是他身上除去【】以外她最爱的部分……
他发愁地和镜中的自己对视良久,忧心忡忡地度过了一个难捱的夜晚,第二天清早赶在上班前西装革履地冲进最近的健身房办理了一张会员卡。
佩妮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电视台担任记者的工作。
亚瑟密切关注着这家电视台少得可怜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