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芸是我女儿,我爱带她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女儿年纪到了,该嫁人了。”
秋芸连忙哭著解释,“不是不是,我爹是欠了赌债,要把我卖给隔壁的傻子做老婆,想拿换来的钱去还债!”
听完事情的大概后,邱剑平走过去,右手抓住中年男子正扯著秋芸的那截腕子,“放手!”
原先男子还不服,但惊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两根铁钳硬生生地夹住,又疼又紧的,吓得他连忙松了手。挣脱禁锢的秋芸立刻躲到邱剑平的身后。
“就算她是你的女儿,你也无权带她离开,她是奉圣命召选的绣女,早有明文签订契约,在白家要做工二十年,你逼她嫁人,便是违抗了圣命。”
这几句话简洁有力,一字字清晰吐出,让秋芸的爹脸色大变,气势已不像刚才那样嚣张,“可是,我们又不是卖女儿给皇上,总要让我们的女儿嫁人啊。”
“若是嫁给你为她安排的夫婿,还不如不嫁。”邱剑平眼波荡漾过一丝怅然,“身为女儿家,总是有千般的无奈,她既然做了绣女,一生促织便是她的宿命。”
“你们……你们这是强抢民女!”秋芸的爹口不择言。
门外有人噗哧一笑,“真是做贼喊抓贼,到底是谁在‘强抢民女’啊?胡知县,你都看到了吧?”
没想到白毓锦居然带著胡知县来到绣坊,有官老爷在,秋芸的爹更是吓破了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将秋芸拉来自己身边,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接著对秋芸及所有的绣女说:“我知道你们都想嫁个好人家,不过圣旨中早有明令,‘不许绣女在契约有效期限之内私自出嫁,且绣女之家,若有女子则代代皆为绣女。’这条文是很霸道,可我也没办法,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和皇上禀明,希望他恩许大家嫁人,但如今你们仍是我庆毓坊的人,便要遵从庆毓坊的规矩,当然,我也会保护你们的安危。剑平,请这位老爹立刻出坊,永不许他再踏进我白家一步!”
白大小姐翻脸,谁人敢说个“不”字,还不等邱剑平动手,胡知县先笑道:“有本官在这里,这人竟还敢然闯到庆毓坊来闹事,看来是喝多糊涂了,不如让本官为白大小姐代理处置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吧。”
白毓锦莞尔一笑,“不劳烦大人您了,不管怎么说,这人总是秋芸的爹,我还要给她留三分面子的。”
她用自己的衣袖帮秋芸擦去脸上的泪痕,“看看,这样一个可人儿哭得妆容都花了,你们谁帮她好好梳妆一下?”
闻言,几个绣女带著秋芸走了。
邱剑平也将秋芸的爹“请”出了白府,站在府门口时,他忽然问道:“身为人父,逼女嫁给一个傻子去还你的赌债,你不觉得羞耻吗?”
秋芸的爹转过身,呆滞的表情中带著很深的苦涩,“其实原本我是想揽一笔银子帮女儿赎身的,但是二十年的契约要五百两银子来赎,我一时间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只有……”
明白了,原本是慈父一片美意,却因为赌博这个无底坑,而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他长叹一声,举步离去,“当时如果不生这个女儿就好了。”
看著他佝凄的背影,邱剑平忽然想起几句诗,“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但那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入宫当娘娘,千万女儿当中也只有一个罢了。所以生女儿总是让人看轻的,尤其是这种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绣女,远别亲人的人家,生下一个女儿更是犹如灭顶之灾啊。
女儿生来便是愁,就算是巾帼英雄,总难比须眉男子名垂千古。身为女儿身,真的是很悲哀的。
忽然有只修长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只听白毓锦的笑声在他耳畔回荡,“还站在门口愣什么?来看看胡知县送的礼物里有没有你喜欢的?”
不经意间,又被她扯了胳膊。身后这个“女儿”啊,总是与一般的女儿不同,想笑就笑、当哭就哭,看谁不顺眼就会臭骂一顿,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不过这个女儿也该有如其他人一样的烦恼,或许,她的烦恼隐埋得更深,更不容易被人察觉罢了。
他因为想得出神,竟然没留意自己是怎么离开大门的,再一转眼,他已重新回到了会客厅。
胡知县送的东西倒不见得有什么稀奇的,无非是讨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自家既然本身就是绸缎大户,当然不能再送衣服之类的丝织品,所以只有在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上花心思。
邱剑平对这些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不过是陪著大小姐看看而已。忽然间,有件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根看似凤钗的饰物,但其实是一柄小小的短匕,匕刀尖细,钗头就是短匕的把手,但并不是凤头,而是一片镂空雕刻的玉叶,镶金嵌玉,做工精细考究,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白毓锦感受到他的目光停驻,便顺势看过来,“喜欢这个?”她从众多的礼物中将那件东西拿起来,“胡知县还真有趣,我做寿,他送刀,是什么意思?”一反手,她忽然将这柄钗匕插在他头上。
他一怔,“大小姐……”
“你插著还挺好看,”白毓锦对他眨了眨眼,“就戴著吧,也算是防身的一件暗器,而且这样式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戴。”
“大小姐,但是……”
“我送你东西,你还敢拿下来吗?”她的俏脸一板,“你是要惹我生气,还是要惹我哭给你看?”
她向来喜怒无常,但是哭倒不常哭。他跟随大小姐多年,只见她哭过一次,那次是她的亲娘过世,她在母亲的床榻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也整整陪了她一个晚上。
他不怕她哭,可是她那伤心欲绝的目光和欲坠非坠的泪水的确让他心疼。叹了口气,实在不值得为这件小事让她哭,索性随了她的心意吧,尽管他很想赌她根本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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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邱剑平睡在白毓锦内院的东厢房,这是自幼的规矩,虽然他因为自己年纪渐长,又是男子,以“不便”为由请调出院子,不过屡屡被她驳回。
白大小姐不习武功,说话又尖酸刻薄,暗地里也得罪过一些人,一年中总有七、八次有人想暗中偷袭教训她,连累邱剑平也睡不安稳。
今夜刚刚月挂中天,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正所谓“暗夜惊飞鸟,别有异动来”,鸟儿在半夜叫得勤,自然是有外人出现。
他守在房内,等到一更天的时候,终于看到三条人影落在院中,这几个人的步伐略显沉重,一看就知不是高手,因为白家巨富,自然引得不少贼人注目,加上白府的守卫也不森严,于是这些小毛贼经常会来白府碰运气。
唉,今夜少不得又要忙通宵了吧?
眼看那几个小毛贼商量了一下之后,开始摸向大小姐的房门口,他便推开门发话,“深夜造访私人宅邸,梁上君子请止步。”
那几个小贼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回头一看都惊了片刻,但见他单身一人就又互相使了个眼色彼此安抚。
“你小子如果识相就别挡著咱哥们的发财之道。”
邱剑平抱剑身前,“我再劝各位一句,请就此止步。”
小贼们再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抽出家伙就向他扑了过去,举刀劈下,意图一招内将他拿下。
心中一叹,他轻轻避过,反手点去,毋需长剑出鞘就已将那小贼点在原地。
其他两人惊住,万万想不到这里会有高手守卫,情知自己打不过,于是转身就要跑。
“站住。”邱剑平沉声喝道:“把你们的同伴带走。”
那两人迟疑著,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抬手一提,他将那名被点中穴道的小贼扔给他们,“一个时辰之后他的穴道自然会解开。”
两贼拉一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狼狈越过墙头。
事情解决得还算顺利。邱剑平长吁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在四周梭巡。
“找我吗?”不远处的树梢上有个带笑的声音响起,“我在这里。”
“你果然在。”他眯起眼看过去。
那人故意要避开月色,所以坐在暗影里。这神秘人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非常古怪,而且他每次都好像是故意坐在树上看戏似的,分不清是敌是友。
他曾经试图揭穿这个人的真面目,但对方轻功很好,跔得很快,渐渐地,他觉得这人没有恶意,也就由他去了。
“为什么你每次出手都只是点到为止?若换作是我,也许会削足剁手。”那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寒意和杀气。
邱剑平笑了,“何必呢?他们不过是小贼,并不会伤天害理,也是为了混一口饭吃罢了。”
“但他们若真的潜入白大小姐的房里,说不定会见色起意,到时候就有可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了。”
“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他的回答依旧如平日说话一样坚决。
树上的人听到他的回答仿彿笑了笑,“你还真是个忠仆呢,白毓锦有你这样的护卫是她的福气,不过她的脾气太差,你给她卖命却是屈才了。若是我想请你做我的人,你意下如何?我出的钱是白大小姐给你的两倍。”
邱剑平又笑了,像是在笑对方提出这个如孩子般的玩笑提议,“钱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很重要,可对于我……不过尔尔。”
“哦?你不要钱?那要什么?情吗?你该不会对你们大小姐有私情了吧?”那人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的探问。
他摆摆手,“长夜漫漫,夜凉如水,劝君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么不愿意和我聊天?还是怕吵了伊入睡觉?”
那人似乎还想啰唆下去,不过邱剑平已经反身回屋关上房门。
随后树上的人影一闪,大概是自觉没趣,也走了。但这条黑影并没有走得太远,他掠过几丛高大的树冠、三两处低矮的屋脊,在白府中转了个圈,又绕回到白毓锦寝室的后面,那里有扇窗户半开半闭,黑影悄无声息,犹如狸猫一般飞快地跳了进去。
房间内黑漆漆的,月色也照不见屋内的情况,奇怪的是,这人在屋内走动却好像十分熟悉这里的陈设,行走间没有碰到一桌一椅。
终于转到床头,黑影没有向下摸,反而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个大胆的贼人,难道想偷香窃玉不成?然而他的动作娴熟自然,将脱下的衣服卷起,随手打开床头一只大樟木箱子,把刚换下的衣服丢进去,接著又从里面重新摸出一套换上。
最后,他抽下盘髻的木钗,长长的黑发陡然垂落于身后,他右手一伸,自旁边的桌上找到了火石点燃小小的烛台。
灯影摇曳,先照亮的是那一头光可鉴人的长发,随后是长发主人还挂在嘴角的那抹得意满足的笑容。
白家大小姐?白毓锦!
原来,她是他,他是她,真真假假,扑朔迷离,可笑世人皆糊涂,谁人能辨清?
第三章
“剑平,听说今年的锦市会很热闹,那些小丝织户好像想联合起来组成个什么会,来和我们白家对抗。”
白毓锦拨著手中的菱角,让长发就这样散垂著,雾蒙蒙的眼睛看著站在旁边的邱剑平——难为他一晚上为了抓贼没睡好,气色还很不错。
他虽然身为护卫,但是这几年白毓锦总将一些生意上的事交给他处理,眼下他就正在核对东岳国南边三省上半年的交易账簿。
对于大小姐说的这些事情他当然已经有所耳闻,“是养蚕的柳东亭率先挑事,因为他一向觉得我们庆毓坊收购蚕丝的价格太低了。”
“年初不是给他每两涨过三分银子了,还计较什么?”白毓锦不禁冷笑,“正好,我倒要看看那些人能折腾出什么来。”
她的语音刚落,许莹眉娇怯的身姿就出现在门口,“表姊。”
她皱皱眉,“莹眉?你来做什么?我让你告诉你爹,我有事找他,他怎么还不来?”
“爹昨天喝醉了,很晚才回来,所以……”她一副很尴尬的样子。
“哦,”好像是在意料之中,白毓锦抬高眉尾露出淡淡的嘲讽,“你是替你爹来回话的?”
“不是,我娘让我送点香料过来,这是前日一个亲戚来看我娘的时候送的,说是有特异的味道,自海外传来,是我们东岳国没有的。”
许莹眉将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白毓锦只是拿起瓶子看了看,对里面的香料并不感兴趣,“有劳你跑一趟,茜草,给表小姐奉茶啊。”
但茜草没有来,来的人是墨烟,他端著一杯茶跑进来。
白毓锦又皱眉问道:“怎么是你?茜草那丫头去哪里了?”
“她刚才在厨房说肚子疼得厉害,所以让我代为伺候小姐。”
墨烟将茶杯放到许莹眉的面前,“表小姐,请用茶。”
“也就是你纵容那丫头,我看她三天两头说肚子疼,不过是在故意撒娇而已。”她的话意若明若暗,“有些女孩子可能就是爱在男人面前撒娇,剑平,你说是不是?”
正在低声和邱剑平说话的许莹眉听到她的话浑身一震,表情极不自然,“那个……我娘叫我早点回去,表姊,我先走了。”
“不多坐一会儿吗?你难得来一趟啊。”白毓锦嘴里说挽留,不过已经起身有了送客之意,她缓步地走到表妹身边,微笑著伸手扶起她,“莹眉啊,其实以后你应该常过来走动,我一个人很无聊的,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知道,剑平又是个闷葫芦,问十答一的……”
她还没明白表姊为何会突然如此殷勤,身子一转,不知怎的,桌上的茶杯突然翻倒,热茶泼泄而出,一下子全倒在邱剑平身上。
“啊呀!”两个女人一起惊呼出声,白毓锦先怒而朝墨烟斥责,“你是怎么伺候的?”然后一把拉起邱剑平,急问道:“烫到哪里了?走,快去换衣服!”
她拉著他冲出房门,被骂愣的墨烟则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因为他刚才明明看到,是大小姐悄悄用左手推了茶杯才让茶杯翻倒的,怎么又怪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许莹眉叹气自责,“墨烟,都怪我不好,刚才一定是我我碰到了桌子。”
“哦,没事……谁让我是奴才的命呢。”他含含糊糊地应著,总觉得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