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了多少重要的事啊!那个星期天,已经淹没在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星期天里,再也找不到了。
抗美客厅里的吊灯是丁丁从未见过的美丽和辉煌。丁丁将身体探出窗口,碰到了窗台上的雪,那气味新鲜的零一t刻出了,变成一股刚切开的黄瓜气味;隔着有月亮有雪有黑色潮湿树枝的夜,客厅的大窗和金黄的大灯,宛如童话里天堂的门。
丁丁突然感到自己像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别人有灯,有火,有刚烤好的鹅,有家,而她,只有一包火柴,没有东西便什么也点不起来的火柴。连鞋都不合脚,因为鞋是大人的。
她回头看看自己的小屋,那写字桌上的灯、旧旧的录音机和耳机躺着,还有作文纸,干了,皱得像老太婆的哭脸。全是些熟悉的东西,换一个角度看,就觉得了它的小职员气。
丁丁拿眼远远抚摸着它们,它们是她的同学和伙伴啦,只有它们会永远陪着她。
又有歌声传来:“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杨直上重霄九……”在丁丁听来,那声音悠悠,惨烈而凄凉,像些影子浮游在白雪之上,月光之下。
丁丁跳下窗子,却舍不得关上它,她回到桌前,关上灯,月光立刻倾泻进来,明亮如白太阳的月光。丁丁感到了月光的逼迫,随手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却没有声音。月光沙沙有声地走在房间里,像面目突然奇丑的人面前的一面镜子,那魔镜永远在你意识到之前跳到你的眼下,而躲藏不及。月光照亮了地板上的一块凹痕,是个小床留下的痕迹。
突然一个女人在录音机里问:“他提议什么?”
然后又没有声音了,月光在屋里沙沙走着。
只有月亮走着。
丁丁摸了把录音机,她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它,她跟着读:他提议什么?
抗美远远听到一点声音,就站起来,推开一点客厅门,果然是丁丁,丁丁把她的门关得很严。抗美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走廊的幽暗,她闭了闭,再睁开,这时,她听到膝盖裂帛似地响了一声。
大猫看着她问:“干啥?”
抗美关严了客厅门,并拉上厚帘,有时家里来了父母的重要客人,他们就会把厚帘也拉上,这帘子很隔音。厚帘一定好久没用,而且连保姆都忘记去洗洗干净,一拉,灰扑扑地落下来,连灰部散出陈旧的干燥气味来。抗美偏过头,让开灰尘,拉好帘子,她放低了声音说:“小民的女儿今年高考,要争全市第一名。咱们将就点。”
大家都点头。
鲁野证明道:“这年头,分就是命根子。”
抗美感到头上的大吊灯暗了暗,大约电力不足。感到灯的暗淡,背后墙似的隔离以及灰土的气味,抗美突然想起早先一屋子的人变成了狗患于,聚在一块讲讲江青的小道消息,商量着怎么会监狱门口等谁家父亲批斗大会前开出来的囚车,那时候就有这样的气味这样的灯光。心里重新泛起了做阶级敌人的滋味。
那是个惊奇。
好像问:原来我在这位置上。
又是星期天六点半。厨房里堆满了各家单位发的年货,许多冻得死硬的鸡,张着嘴的鸭,血头血脸的青鱼扁鱼和各种平时见不到的鱼,全堆在水池和水池旁边的地上,看到那些东西,总使人感到悲哀和惊讶:人原来要吃这样多的东西,人原来要吃这样脱的东西。
客厅门关着。抗美、丁丁和顾峥嵘坐在一个长沙发上,她们都感到长沙发合着唐老鸭的节奏抖动不停,只是不知是谁干的。唐老鸭一弹皮弓射破了米老鼠的戏法气球,她们都笑起来,唐老鸭的蓝衣照亮她们的牙齿,一些结实而整齐的牙齿。
顾峥嵘跟着自己的妈妈钻进宾馆的出租车,那车是豪华型的,扶手上有窗子开关。车里很热,散发出宾馆特有的外国气味,一些烟,一些化妆品和一些说不上什么的温暖气味。顾峥嵘发现妈这次戴了好粗的金项链,像根压扁的链条。妈亲爱地看着她:
“好吗?在这户人家?”
“还好。体验体验。”顾峥嵘拿手抚摸了一下妈的那根金链,凉凉的,一看就知道,妈的生意一定又赚了,妈每次赚了,都为自己买一样新东西,披挂在身上,仿佛勋章。妈骄傲地仰脸笑了。
她说:“下午和江苏、香港的人一块谈笔皮毛生意,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最贵重的收藏品是什么?金子、红木和皮毛,又是笔大生意。”说着她钟爱地看着顾峥嵘,“可惜你还没这个需要,要不然我真想给你买辆车,就买辆和这个一样的。”她拍拍软垫。
这真是辆好车,坐在里面,便感到自己像个要人。顾峥嵘拿手按在Down上,玻璃无声地滑落下来,闻得见车外冬天的风。妈说:“你坐过这车?你知道一按就行了?”
顶峥嵘点点 :“不是写着吗?”
妈搂着顾峥嵘的肩膀,骄傲地笑了。顾峥嵘看到妈妈的鼻沟里留着些没有擦匀的粉,粉衬得沟纹和毛孔颜色更深了。妈妈到底老了。妈妈年轻时是个饮食店的女工,有好长一段时间站在卖馄饨的窗口,据表哥说,爸爸就是在那个窗口认识妈妈的。那时只是说妈妈像男人,爸爸像女人,妈妈那时不能擦粉,妈妈的脸总使顾峥嵘想起一碗极烫的馄饨汤,然而妈现在供应所有的时髦女人的最时髦的化妆品,妈自己也像时髦女人那样享受,用它们盖住年轻时留下来的皮肤。
缓缓斜上去进大门的时候,有目光复杂的眼睛从敞开一点的车窗里往里挖,妈紧紧搂着顾峥嵘,顾峥嵘心里几上几下的,从来没有人这样搂抱过她,大约,这就是诗人们和歌唱家们说的妈妈的怀抱。
妈付的是兑换券,因而司机极客气地从车里道出来一句:“欢迎再来,小姐。”
妈牵着顾峥嵘的手走进大门,有保安小姐向她们亲切微笑,是和茶色玻璃大宾馆配套的亲切微笑。妈说:“我住锦江不自在,那种老房子叫人说不出话来。我最喜欢华亭,大,气派,现代。”顾峥嵘感到自己是一步一步飘飘地走进谢尔顿的电影里,伴音的,是妈妈极细极高的红皮鞋跟,妈走得不太轻快。
到了妈的房间,她就把那鞋从脚上拔下来,光脚踩到地毯上,那脚像下到场里的薄皮小馄饨一样,舒展开来,变宽变粗了,变成一双亲切有点蠢相的妈妈的脚。顾峥嵘看着妈妈微笑起来。房间里很乱,衣箱打开着,里面的衣服揉在一块,空调嗡嗡响的地方,晾了一条红花手绢。妈在箱子里翻出还没有拆包的一叠衣服扔到床上,说:“我先接你来,让你准备准备,收拾掉一点学生气。你先去洗澡,换上衣服,再去下面做做头发,我给你些钱,你去酒吧坐坐,呆会儿我们大概在那里谈生意,你先演习演习,到时候别显呆了。”说着,妈妈很满意地叹了口气,做生意难啊!
峥嵘探过去撕开包得极严的彩色玻璃纸,抖出一条长长的羊毛红裙来,那裙像南美人一样打了许多大褶,波浪般地在摆动。抬眼看见妈妈仰在沙发上,抓着一只鞋,深深地看她:“我就想看到你拆我给你的礼物的模样,我真看不够。”
顾峥嵘笑了起来:“妈妈,谢谢你啊!这裙子真好看。”
妈揉着脚,把脚裹什么似地裹小了塞到鞋里:“诗里怎么说的?冬天没给你的,春天全会给你端来。”
顾峥嵘没说什么,脱了衣服,走进浴室。浴室里有很大的不变形的镜子,很白的但不刺眼的墙壁,很舒服的,像个人躺卧时形状的浴缸,顾峥嵘真觉得在这些东西包围下,她的身体美得惊人。她放满一浴缸水,热水多起来的时候,水就发出微微的蓝色,她把自己泡进去,头仰在浴缸上,撩动水的时候,那水波漫上来,拨动着脑后的头发,这就是女强人带来的享受,这就是真正的现代生活。她想起丁丁家同样宽大,但不豪华也没热水的浴缸,感到心情渐渐昂扬起来,就像是迎风猛蹬着自行车那一刹那。
她哗地从浴缸里跳出来,裹在大毛巾里扭动了一会儿,感到浑身都干了,便去衣架上换衣服。妈给她准备了一套黑色的乳罩和三角裤,那些细细的,满是花边的黑色穿到身上,顾峥嵘突然感到了内心的微微裂纹,那是细布的白乳罩和软软的白短裤所无法替换的,那原本结实而柔软的身体突然有了许多的风情。顾峥嵘连忙套上内衣,再穿上黑色绸缎和假珍珠缀连的毛衣和红裙,打开门,发现妈妈已不在屋里,大概先安排去了。浴室门后放了一双红皮靴。顾峥嵘把靴子抓到手里,那靴子恐怕不是国内货,好轻。她光着脚在地毯上走着,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团揉得稀烂又团成一团的面巾纸,旁边还有一张用过的,想必还觉得没利用够,顾峥嵘拾起两团纸扔到烟灰缸里,心想:到底是卖馄饨出身的妈妈呐。
她放好妈给的一张大票,把靴子穿好,当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全身都紧绷绷的又软软的身子好像都被提起来了。她走过走廊,从清扫房间的服务生身边撩过,礼貌地给她的被单小车让路,走廊的地毯吸掉了所有的声音,又像电影开场。红靴的女强人在谢尔顿大酒店的高楼上急急走着。手里提着合同和公文。还有律师的电话号码。
在大厅里遇见了妈妈,妈妈身边是个矮矮的大胖男人,头秃了,好像眉毛也有些秃,眼睛虽小,却被多肉的眼皮紧盖着。妈妈的嘴张得很大地对他说笑着什么,她能听到妈的广东腔,妈是祖传的上海人呐,那个广东腔里有种殖民买办气,顾峥嵘心里暗想,那所有操着广东长腔的商人,都永远不能成为第一流的,真正高级的商人、她远远地看着妈宽颧骨的脸,看到了妈在这大厅里显出来的平民气,那所有的外国货都盖不下去的平民气或者说小商人气。一时,她醒悟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失望和伤情,她的心仍旧平静,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我会比她出色许多。
妈妈看到了她,妈妈的脸一下子亮起来,她拖着那香港人的西装袖子迎过来:“何先生,我来给你介绍我的小姐啦。”
那香港人把顾峥嵘的手捏住,轻轻地摇了摇,而顾峥嵘却用力捏住一满把,利索地抖了一下,即放下。香港人睁开极亮的眼睛说:“小姐这样的人才,帮助你母亲发大财啦。”
妈在一旁拍着顾峥嵘的手臂说:“我让她来见见世面,许多事情还是要早锻炼起来的。你何先生不也是很早就出道,现在你不是有名的精明佬啊!”妈说笑着飞快地转着眼睛,“和你做生意,不敢喝酒呐。”
香港人哄地笑起来,去拍妈的肩:“你也是有名的女强人啦。”
经过的欧洲人纷纷回过头来看他们,顾峥嵘看到了一个黑发蓝眼睛的女孩,她像一道清水一样淌过。顾峥嵘扭过头去看,那女孩倒拖着一车行李,穿着和她早先一样的红球鞋,那鞋快快活活,纯纯清清地向前走远了。
妈引着他们往酒吧里去:“我先让你休息一下,等下江苏方面的程先生一起来吃饭,便饭便饭。”
香港人又大笑起来:“的确便饭。”
酒吧里幽幽地亮着些灯,外国气味更浓了。墙全用毛茸茸的威尼斯纸贴着,桌子是白白的,点着长而闪烁不停的白蜡烛。
来了咖啡,妈把一条鼓鼓的蛇皮钱包放在蜡烛旁边,搓了一把手。香港人很响地搅着杯里没化的糖,妈用匙尝了尝:“唔,不甜呐。”顾峥嵘却后背笔直地坐着,把匙子放在小碟里后,拿起杯子来轻轻喝了一口,她感到身体在黑内衣里辛辛活动着,像短跑运动员撑在起跑线上时那样提起,她拿眼沉着地看着香港人看不到喉节的胖脖子,觉得自己是在和某公司打着交道。而妈妈像美国电影里拍过的中东石油国来的那些商人。
一杯咖啡喝完的时候,妈妈和香港人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特别的表情,就像顾峥嵘小时候看斗鸡时那两只鸡的眼神,互相的傲慢,互相的试探,互相的征服欲,还多了一层,互相的讨好。到逼近价格问题的核心时,香港人突然把那颗光光的大头转向顾峥嵘:
“小姐还在读书?有意经商吧,我看小姐目光如炬,地阔方圆,是个好材料。”
妈妈逼近的气氛橡皮球破了眼一样松下来,妈说:“还在读书,是间好书院。’”
“内地也叫书院了?”香港人特别惊喜地问,眼睛骄傲地刺向妈妈,妈妈立即有点脸红,她说:“按照香港的说法嘛,实质是一样的。”
顾峥嵘说:“书院比较中国式,内地叫学校School,和西方学校一样的叫法,我在 High School,就是高级中学的意思。”说着她也把眼睛骄傲地刺向香港人,“我总要接受完高等教育再经商。没有经过严格的现代化训练,很难成艾科卡那样的巨头。你说呢?”
香港人哈哈笑着:“好志向,好志向。”
峥嵘快转过头问妈妈:“这儿可以点歌吗?我要听歌。”
妈招手叫来服务生,顾峥嵘对那张脸说:“要轻柔些的歌,最好是中国的民谣,我累了。”服务生笑着记下桌子,走了。
妈和香港人像重新对上口的螺丝帽和螺丝钉,又开始彼此往里拧。
顾峥嵘头上突然响起了一个轻柔凄凉的歌声:好一朵美丽的荣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顾坤峰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那声音像水一样滴到她的头顶上,她觉得那儿有点湿,有点凉。
妈和香港人的声音和歌搅在一起,就像石头和糯米搅在一块一样无法人口。
顾峥嵘找了借口出来。回到妈妈住的那层楼,楼面上没有人,没有声音,窗上的茶色玻璃使太阳变旧了,天更阴了。走到长长的走廊里,只闻到淡淡的外国香水气味和外国香烟气味,仿佛里面还有外国人的狐臭。顾峥嵘走在里面,一点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仿佛裹在什么东西里。这儿连窗都不见了,只有茶色玻璃罩起来的灯,和一扇扇的门。门都关着。
突然前面一亮,远处的门开了,跑出一个穿红色紧身毛衣的女孩,短而齐的黑发,蓝得像天一样的眼睛,她敲敲另一扇门,跑进去。
门又都关上了。
顾峥嵘站在那儿看着空走廊,突然脑子里浮出一句话:青春多么好。
丁丁家这时一片狂欢。先是丁丁听到门铃响成一片,好像坏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