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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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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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顺的样子。这女孩叫潘莉莉,是全市中学生英文比赛第一名,比外国学校的学生还棒。曾惠发现潘莉莉的眉毛细而整齐,精致得完全就像画上去的一样恰到好处。

教导主任走了以后,曾惠开始收拾空床,潘莉莉塞上耳机,仍旧钻到床里听她的英文听力练习题。带来的行李是曾惠特地从自己从前在母亲家住时的被褥里选出来的,她感到把沾染了丈夫气味的被子带到中学女生的宿舍里来,她会觉得不是滋味。她像所有容易敏感和怀旧的成年女子一样,一有机会,就奋力擦洗渐离青春的这一段日子,向往少女时光,像一个被迫流亡的人向往自己祖国一样。曾惠就在这安静的,远远听见女孩子尖叫欢乐的寝室里,跪在她的上铺床上,默一会儿神,收拾一阵东西。她从上铺上爬下来,把牙缸放到那七个的一排里,这才猛然发现隔着蚊帐,潘莉莉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睛是锐利而超脱的。曾惠心里暗暗打了个结。

走廊里有人唱歌。

寝室里挂着一幅世界名画精致的复制品,“艺术家的孩子fIJ”睁着灵秀纯洁的眼睛,那是一种因为富足而保护得纯净爱娇的眼神。潘莉莉说那是校庆时一个老校友送的,她是外国大画商的太太,全校每间寝室都送了一幅。中国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趣味和工艺。潘莉莉顺带说了一句。

在饭厅里,曾惠和自己寝室的同学坐在一张桌子上,学校吃的是茶饭。曾惠坐在庄庆旁边,庄庆剪着极短的头发,几乎像个蓄长发的男孩,脖子显得很长很白。她向曾惠审度地微笑点头的时候,曾惠觉得她的眼睛极亮,继而发现是隐形眼镜,庄庆说:“欢迎你来。”

方欣欣坐在一边,一边扒着米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普惠,徐亮等庄庆的开场白一完,就问:“你是一O一中来的?为什么来?”

曾惠努力模仿着自己早先的说话的样子,说:“我爸妈是上海人,好容易调回来,全家都跟过来了。”

庄庆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我们学校转学考试难吗?数学考到哪里?说不定故意难难你。”

曾惠看出在庄庆那亮晶晶的镜片后面,有充满警惕和怀疑的眼神,她装着毫不察觉地回答她们,但心里渐渐鼓起一种由机智引起的兴奋,她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她将来的胜利。她装作专心吃饭的样子埋下头去,凭着眼角的余光发现别的手都不再扒饭,手指紧张地把筷子夹得很紧,便迅速装作不经意地抬起眼睛,正巧截住她们汇集到庄庆这儿的眼神:疑问不决。只有潘莉莉一个人不出声地嚼着牛肉。

庄庆余热地把菜市到她碗里:“这是我们今年第一次吃烧牛肉,我们学校烧得最好的一个菜,你尝尝,不要客气,不然十点以后饿肚子。”曾惠诺诺地应着,迅速用一种女孩到新地方的兴奋表情掩盖起旗开得胜的欣喜。

曾惠躺到新床上,发现庄庆就是她的下铺,庄庆在熄灯前的最后几分钟里一边抱怨着把厚厚一本蓝皮书往书包里塞,一边从床下勾出拖鞋来,几乎在此同时,灯灭了。

方欣欣站在窗前问:“拉不拉窗帘?”

“不拉木拉,今晚上有月亮。”庄庆说。就着月光她洗完脚,脱掉衣服,床吱吱呀呀叫了一阵,寝室里就安静下来了。

曾惠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月光一直洒到她前面的地上。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就像是谁轻轻拥抱着她一样。她开始想丈夫在家一个人睡一张六尺床的模样,他会把枕头放在中间,也会把被子裹得很紧,以获得轻轻拥抱的感觉。她想。

走廊里有人吸着鞋匆匆跑过,在盥洗室门口,有人轻轻尖叫一声,叽叽咕咕地笑。这是女生宿舍。曾惠想到这也许是金剑党在秘密碰头。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日为什么这么一个优越的学校里女孩子要组织一个党派和广场里的男孩子打架。那些不良少年,曾惠又想到下午那男孩不熟练的调笑腔调。一个是天一个是地。金剑党到底还有点浪漫,有侠客留名的习惯。而她自己,就将像小时候看的许多反特电影一样,矫健英武地出现在敌人心脏,沿着墙角树下的阴影一溜烟地跟踪金剑党的踪影,结果这是一个受外国操纵的不良少女集团。从此成为一个大侦探,飞快地骑着摩托在街上跑,路上的人都看着这大探子又调查新的案子去。曾惠在床上蜷起腿来,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闭着眼睛一路想下去……曾惠哆嗦了一下,寝室里一片安静,回荡着女孩子睡熟了的呼吸声。然而,果真不光是呼吸声,还有人嘶嘶地悄声说话,而且就在曾惠的床下。曾惠支起身体,嘶嘶声停下来,床动了一下,曾惠伸出手去摸挂在床架上的书包。她全部硬器,只有铅笔盒里的新刀片。蚊帐外面,月光正被大朵的薄云分割得迷彩一般。床架上并没有书包带,曾惠猛然一惊,从床上伸出半个身子,发现书包被放在桌上,拉链开着。

曾惠从床上跳到桌上,一把模进书包,铅笔盒还在,小刀凉凉地触着指尖。曾惠把小刀捏在手里,四周的蚊帐都塞得很严,纹丝不动。但她感到呼吸声和嘶嘶声一点没有了,就像每个蚊帐后都睁着一双眼睛在看她。

她把书包挂好,正想上床,突然下铺传来庄庆的声音:“你干吗?”

曾惠把小刀紧紧握在掌心里,说,“我眼睛不好,晚上忘点药水了。”

一朵乌云游过去了,月光又倾泄进来,桌上放着一个小杯子,里面是庄庆摘下来的隐形眼镜,在水里闪着微光的半圆玻璃片,像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地看她。曾惠连忙爬上床去,把蚊帐塞紧。

寝室楼前厅的大挂钟在暖融融的初春深夜里打了十二下,夜空里春天那种多而薄的云遮住了月光,寝室里一片黑暗。曾惠突然被一阵呜咽惊醒,那呜咽带着熟睡的喑哑和一种深重的焦虑,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寝室里撞来撞去。

下铺有人轻轻叫:“在庆,你又做梦了?庄庆!”

呜咽变成了叹息,然后庄庆醒了。“我又做梦了”她说。

庄庆的呜咽像块小石头,重重地敲进了曾惠心里。

时光倒流

无论如何,曾惠插进了女中的生活。她像所有女生一样每天上课,每天在餐厅里围着大方桌吃包饭。走在去大礼堂听报告的队伍里,远远看过去,曾惠像个早熟的、总在倾听冥冥中的什么声音的女孩,脸色苍白,像青春期贫血,像心里有一扇一直封闭着的小门突然被无形的手转动门把。曾惠走进昏暗的拱门里,听着中学大礼堂即将挤满学生时的充满了回响的喧哗声,木椅翻动声,一阵恍惚。

庄庆走在她旁边,一到暗处,她忍不住去扶曾惠的胳膊,她小时候很怕黑,后来好了,再后来,听说初中时代的好朋友宁歌在半夜跳楼自杀了。她帮宁歌把留在寝室里的书送回家,一迈进宁歌家只有一扇天窗的小屋,那时正是黄昏,屋里黑得像并,天窗那儿的一缕暮色里飞舞着许多亮晶晶的纤尘。她猛然看见宁歌的脸在黑暗里向她闪了闪,幼时的恐惧突然扑来把她整个吞没了。黑暗从此像追杀人的怪兽一样紧紧跟着她。

礼堂长窗上的彩色玻璃把礼堂分割成许多块大而模糊的红、黄、绿、蓝。所有的窗都紧闭着,从玻璃上映出枯萎的爬山虎弯曲的细茎。曾惠和庄庆正好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座位的靠背是赭色的,很硬很高,如果不坐直身体,前排的靠背便挡住了视线,使你觉得像到了一个村,闭的、安静的密室。

今天要听留美博士的报告,是女中的老校友,她坐在台上,遥遥看见她高高的额下有副精致的红色细边眼镜。

曾惠嗅着风从关着的窗缝里挤进来的清新气味,夹着不死的爬山虎潮湿的根茎气味。她夏天时坐在这宽宽的窗台上拉过琴,红色的手风琴,风箱已经有点漏风。那时候曾惠是学校宣传队的手风琴手,台上连排什么节目,还用不着她去合乐的时候,她就上楼来,坐在这儿的窗台上拉手风琴。那时夏天急雨般的明亮阳光几乎全被茂密厚重的爬山虎叶遮挡住了,虽然不开窗,大礼堂里总是半透明的阴凉的。

她少女时代最喜欢唱的歌是(孤独的手风琴),支从破得要命的(外国名歌二百首)里学来的苏联歌。那本书的订书线像鱼肠一样,一翻,就长长短短地从书脊里掉出来。那支歌像漫漫不绝的卵石小路,能一遍遍唱下去而不停顿,常常整整一个下午,这曲调就在心里转着,不经意便冲口而出。

曾惠把身体理在椅子里,灯光灿烂的台上已经鼓过掌,摇过手,正正式式讲起来了。那支歌的歌词曾惠记得很清楚:黎明前的街上,到处都很黑,没有人声,门也不再响,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唱到这儿,应该重复再唱两句。这歌到第一次重复的时候,曾惠总在心里突然热一下,那股热呼呼的东西从心里往外渗透开去,带来又甜又涩的东西,那就是她十七岁时的迷茫和失落的心情以及和这心情缠绕在一块的,对激情的渴望。那孤独的手风琴手他从这儿走到那儿,像是在朦胧中把谁找寻,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曾惠在心里唱着这歌。可能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一支歌,歌像她少女时代一个秘密而简陋的抽屉,存放着她最最要紧的秘密和所有的心愿。她用自己喜爱和怀念的亲切心情拥着自己的这支歌。就在这样的心情里,她突然看到了庄庆,庄庆也把自己理在椅子里,手指长长,托着下巴,好像在用心地听着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手腕上露出金黄的毛衣袖,那衣袖紧紧围护着女孩子牵牛花色的细胞。这就是昨晚上在梦里呜咽的女孩?这就是金剑党的成员,抑或领袖,抑或根本不是?曾惠从飘浮不定里挣脱出来,悄悄打量着庄庆。但心里的那支歌还在滑翔不停,歌的翅膀碰撞着她审度庄庆的冷静和专一,那专注便摇晃起来。她想把这支歌唱给庄庆听,这时,她才发现在心里撞来撞去的是歌词,而曲调,那多少次唱过的曲调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它熟识得要命,像一个巨大的飘忽不定的幽灵,就在曾惠的近旁,但她却触摸不到它。曾惠突然觉得抓到了,哼出来,才发现是另外一支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一支忧伤无望才平静下来的俄罗斯民歌,而自己的那首要骚动不宁得多。她又努力去想,茫茫大草原的曲调就像水一样堵不住地漫过来淹没它的痕迹,曾惠感到气恼和慌乱起来,好像一件本来无疑是属于她的东西突然怎么也找不见了。不知什么地方涌出了声音:也许心爱的人就在近旁,但他却不知你等的是谁,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曾惠仿佛又感到耳朵和脖子上一阵阵凉意,上中学时她总把头发削得很短,头发在头上几乎没有分量,短发给了她振奋的自我感觉。短发,短发,有风吹来,紧贴在头上,如行色匆匆挥臂前行的严肃的男孩子。曾惠心里一阵欢喜,好像随着这最后一段歌词,曲调也会流出;但在心里响起来的,还是茫茫大草原。

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轻柔而克制,是很有学问而且很有教养的声音,她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碰到不少去读本科或去读硕士的校友,学校训练的英文和教养使校友们都收益颇丰,给我们的留学生增光了。曾惠呼出一口长气,直起身来看看台上,发现不知在哪儿,博士和一同坐着的教导主任有些相像,“也许是气质。”她在心里想,不知怎么的,她开始感到这种高贵和娴雅有些说不清的别扭和陌生。她并不知道,她现在奇异的生活和这种生活勾起的回忆如冥冥中竖起的手指,向她指示当她十七岁的时候,她会怎样做,会有怎样的口味。

庄庆也长长呼了口气,直起身体来看看台上,她们俩像才睡醒一样彼此笑笑。曾惠就坐在庆庆旁边的空位上,每天上课,都能看到桌角用小刀刻着的那柄细细的长剑,长剑每每向她提示她的使命。她们还是熟悉了。

曾惠问:“学校常常开这种大会吗?”

庆庆说:“不常。你们学校常开会?”

曾惠摇摇头:“也不常开,一开大会,学生都像过节走亲戚一样热闹,女生疯得要命,男生比女生还疯。”曾惠开始对晚十年的角色习惯起来,在心里暗暗地输送那种半嘲笑半认真半好评论的少女的感觉,她常常说许多话,借此来掩盖住可能出现的破绽,而且说得又尖又快,她记起来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但她又突然打住,她发现当她说许多话的时候,庄庆的眼睛就定定地停在她脸上或眼睛上,像一根深入到大地深处找石油的铁管。她的警觉和探测使她十分惊慌。

庄庆连忙从眼里收回那神情,朝曾惠亲热地笑笑:“啊,真有趣。我们这会儿是养神或者胡思乱想的时候。”庄庆侧过身子,使普惠看她们这排同学,徐亮正在出神,把嘴唇嘟得像一朵花。有人在精心梳旁边人的长发,头发黑得柔软得要命,潘莉莉在看书,是本细长细长的英文书。

曾惠说:“猛一进女中,真是不习惯,女孩子的声音汇合在一块,比掺进男生的声音好听多了。”

在庆看看曾惠脱口而出:“你们都叫女孩子?只有大人才叫女孩子,不叫女生。”

曾惠心头一抖,但笑了笑:“暧,我们在北京都叫女孩子。”她索性用一个委屈不解的眼神迎上去,庄庆紧紧看着她的眼睛倏地转开了,还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曾惠紧接着说:“你们大概很少见转学生吧?上次徐亮说我老的来有三十岁好看,想想真气。”

庄庆说:“我们生活周而复始,新来个同学觉得好奇。”她说着转过眼睛来,眼里猜疑与抱歉正在争夺地盘,停了停,她揉揉鼻子,说,“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老相,现在想想,莫不是因为北方风硬吹的?听说北方来的人都老相一些。”庄庆把胳膊贴着曾惠的胳膊,像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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