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添力还是按原计划的给村南的两块棉花地都打完了农药。这才背着药桶回家。添力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路上遇上的人显得比平时热情多了,远远地就和他打招呼:“添力,还没回家啊?你知道不,你爹回来了。”添力脸上装得不在意,心里却有些烦,也懒得回应他们。自己低着头往家里走去。回到家时,院子里集着好些来看热闹的人。
“添力,回来了?”和添力搭话的是添力的一个远房叔叔。村里同姓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亲戚关系。
“嗯。”添力低声答道。
“今天去给哪块地打了药?”远房叔叔问。
“村南。”添力说。
“你小子太能干了。现在赶上一个壮劳力了。你看见你爹了没?你爹回来了。”
“噢。”添力朝屋檐那边看了一眼。那儿有个穿着扎眼的白衬衫的人,被好几个人围着。那应该就是他爹。那人比添力印象中的爹要胖了一点,也白一些,保养得很好的样子。和那些围着他的乡下人相比,完全没有了那种沧桑,劳累的痕迹。
添力去偏屋把打农药的药筒放好。再回到院子里时,院子里的人就渐渐散了。只有爹还坐在院子里抽烟。添力从爹的身旁经过时,有一丝的犹豫:不知是不是该和他打个招呼?最后,添力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直接去厨房找他娘去了。
厨房里,一锅的米饭正好出锅。娘在热气腾腾中忙碌着。妹妹在灶前帮着烧火。娘见添力进来了,忙问:“添力,你怎么才回来?见过你爹了吗?”
“见了。”添力嗡声嗡气地回答。
添力看到,除了新煮的米饭,娘还炒了几个菜。这应该都是为爹特地做的。现在是农忙季节,谁家会有功夫去做新鲜饭菜?再说,家里仅有的钱都拿去买农药和化肥了。还没到收成的时候,哪里会有钱买肉?平时,添力他们都是米饭就着咸菜凑和着过的。
娘把饭菜摆好了,爹这才从院子里进到堂屋。稳稳地坐下,等着妹妹盛饭。
“添力,你也坐下来和你爹一块吃吧。”添力娘忙吩咐添力。
添力和爹对面坐下,刚要伸手去端碗。爹开口说话了:“添力,你还没洗手吧?你刚用了农药,进门第一件事就应该是洗手。”这是添力再见爹以后,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添力愣了一下,没端碗,也没去洗手。
“对对,你爹说得对。村里的张喜旺就是打农药回家,没洗手就抓西红柿吃,中了毒,差点死了。添香,快去给你哥打盆水去。”娘平时在爹的面前一向温顺,从来都是顺着爹的话去说,现在也不例外。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娘和妹妹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堂屋里就剩爹和添力。爹问:“添力,听说你今年考上县一中了?”
“嗯。”添力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今年初中毕业。七月初参加了中考。八月初他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添力没当把它当一回事。他知道自己上不了高中了。一是没钱,去县一中要住校。一学期要好几百块钱的学费,家里凑不出这笔钱;二是他要走了,地里的体力活:象打农药,杠麦包,挑担子这些活都就没有人做了。家里没有男人,娘和妹妹会被人欺负的。
爹说:“你就别去了县一中了。去省里念高中去吧。”
什么?添力没听明白爹的意思,一下子就愣了,瞪着眼睛看着爹,但没有说话。
爹继续说:“我这次来就是接你去省里去上高中的。中学都已经联系好了。是省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那是省里的重点中学,全省数一数二的好学校。我和你娘已经说好了。你娘也同意了。”
“我不去,我去了家里的地怎么办?”添力小声但坚定地否决了。
“家里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同你娘说了,要她把家里的地让些给你舅舅种。你娘自己少种一点地。家里就你娘和添香了,也吃不了多少。再说我还寄钱回来给她们呢。” 爹坚持道。
“那我也不去。”添力小声说。在他看来:爹早就把娘、他和妹妹抛弃了。他和这个爹早已经没有关系了。他现在跟着爹去城里上学,那就是背叛娘和妹妹,和爹是一丘之貉,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娘端着给爹泡的茶从厨房里出来。她显然早就和爹计划好了,对爹的提议并不显得意外。见添力不答应,娘就急了,泪眼汪汪地劝他道:“添力啊,你跟你爹走吧,别跟着娘在这里受苦了。你在乡下憋屈着,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你以后上了大学,娘还能指望你过上好日子呢。”
面对娘的眼泪,添力不再说话。他当然明白:留在乡下,他未来可以预知,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每一天面朝黄土被朝天地苦熬着日子。跟着爹走,他就会机会读书考大学。以后也象爹一样,留在城里,穿着耀眼的白衬衫。然后,他才有能力挣大钱,把娘也接到城里去。让娘过上松快的日子,吃上一口舒心的饭,在人前人后能直起腰杆做人。
对于他这样的乡下少年来说:要走出乡间,读书考学是唯一的出路。
添力还在犹豫当中,娘已经开始为他进城做准备了。娘想给他收拾一些旧衣服,被爹给阻挡了,说是这些衣服在城里穿不出去,还不如留在家里,改一改可以给添香穿。添力进城以后,他会替他买新衣服的。
添力要去省会上学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播开了。那些曾经同情、怜悯过添力家的人,现在倒开始羡慕添力有一个“陈世美”的爹了。这几天,总有人和添力主动搭话,嘱咐他“去了城里别忘了咱乡里人啊。”
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人是妹妹添香。她听村里人说,哥哥会象爹一样再也不回来了,立即就哭了。虽然她知道自己人小力薄,不可能改变爹和娘的决定的,但嚎啕大哭仍能表达她对哥哥难舍难分的心情。添香从小就是跟着哥哥长大的。小时候哥哥出去玩时,总把她背在背上。外人欺负她时,哥哥总护着她。因为有哥哥,添香就有了依赖。她可以撒娇任性,可以放肆霸道,可以偷懒耍赖。哥哥总是帮她,护着她。忽然间哥哥就要走了,她怎么能不哭?
娘听到添力的哭声,就喝斥她:“哭什么哭。要哭到外边哭去。”娘虽然有心里准备,但面临添力要走,心里自然不好受。爹对添香也无可柰何。他离开家时,添香还小。他和这个女儿,很少有感情交流。这个时候,他虽然能理解添香的心情,但却不知如何劝告。只是说:“等你长大了,我也把你接到城里去。”但是那要等多久呀,再说娘怎么办?
添力自然是心情复杂,他不知道到了城里他会怎样?也不知道他走了以后,娘和妹妹会怎样生活?家里的重活谁干?家里没男人了,娘和妹妹受人欺负了谁能帮助她们?最后,添力还是对爹说:他不去城里读书了,他不能丢下娘和妹妹不管。
还没等爹说话,娘就急了。娘一面惶恐地看着爹,一面忙不折迭地说:“添力,你不能不去城里读书。你一定要去的。你别管我和添香。我们还有你舅舅。”
爹把脸沉下了,说:“这事不用再说了。你必须跟我走。车票我都买好了。”
在爹回家的第三天下午,添力提着他破旧的书包,跟着他爹,离开了他生长了十五年的乡村。
这一天是公元1985年8月29日。
☆、新家
添力和父亲在乡间步行了两里多路。到了镇上,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去县城的长途汽车。在县城的火车站,他们上了一趟去省城的慢车,在火车上摇摇晃晃了一宿。第二天的清晨,他们的到达了目的地:省城。
这是添力平生第一次来到省会城市。嘈杂喧闹城市,把从未见过世面的添力给“震”懵了。那么多的人;那么高的楼房;那么宽阔而拥挤的街道;那么多的车;……。添力紧张地跟在父亲的后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父亲丢弃在这的人海茫茫之中。
添力跟着父亲在火车站外上了公共汽车,中途又转了一次车,最后在省师范大学那一站下了车。然后,他们走进师范大学的大门,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之后,来到一个宿舍区。他们进了一栋四层高的筒子楼,上了三楼,穿过长长的、拥挤的,狭窄的楼道。父亲敲开了其中的一间房门。
房门打开了。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位温和而娴静的阿姨。房间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油条和稀饭,桌子边上还坐着一位小女孩。阿姨看见他们,连忙说道:“回来了?快进来吧。”前一句是对父亲说的,后一句则是看着添力说的。
添力手无所措地站在门口。父亲把他手里的包接过来,然后向他介绍到:“这是乔阿姨,这是艳阳。”
这位阿姨就是父亲现在的妻子,乔澜。小女孩是乔澜的女儿,比添力小四岁,名叫乔艳阳。
“还没吃早饭吧?先去洗一下,然后来吃饭。”阿姨说着,拿起脸盆和毛巾递给父亲。父亲带着添力去了位于走廊一头的水房。
初到这个陌生的新“家”,添力有些紧张。再加上坐了通宿的火车,没好睡觉,添力没有胃口。所以早饭,他没吃多少。
“艳阳,快点吃,看你最先吃,叔叔和添力哥哥都吃完了你还在磨蹭。”阿姨催促着那个叫艳阳的女孩。
艳阳,那个扎着两个翘翘辩的小女孩,自从添力进门以后,两只大眼睛一直盯着添力。好像要研究出个子丑寅末似的。
吃过饭,阿姨把碗筷收拾到水房去洗。父亲问艳阳:“艳阳,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哥哥吗?”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爱爬树的哥哥吗?”艳阳问父亲,眼睛却还盯着添力。
“是啊,就是他。”父亲笑着回答。父亲的声音很柔和,笑容也是添力从来没有见过的和蔼可亲。和在乡下家里看到的那个冷面无表情的爹相比,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现在还爬树吗?”艳阳歪着头,好奇地问父亲。
“应该不爬了吧。”父亲转过头看着呆滞的添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实话,他对这个儿子并不了解。
添力有点不相信他们在谈论自己。他小的时候是很爱爬树的。不过长大就不爬了。所以自己也记不起来了。没想到父亲却还记得。
“你困了吧。”父亲问添力:“澡堂现在不开门。要不你先去厕所里冲个澡,再到对面的房间里睡一觉?”
阿姨是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讲师。家里一共有两间房,是门对门的单身宿舍。这是师大分给阿姨的房子。
听从父亲的安排,添力在对门的房间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环视四周。房子不大,放着两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大一小两个柜子。很简单,但是很整齐干净。
楼道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好象是阿姨和邻居在讲话。添力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在这儿除了父亲,他一个人都不认识。而实际上,他连父亲也不熟悉。
门被推开了。一对翘翘辫先伸进来,然后艳阳露了一下头,马上又缩回去了。门外传来了她的声音:“妈妈,他醒了。”
“那你去问问他,他饿了吗?”这是阿姨的声音。
“我不问,还是你问吧。”艳阳说。
“瞧你,没出息劲儿。”阿姨说道。
然后,阿姨推开门,看见添力已经坐了起来,笑着问他:“添力,睡得好吗?”
“还行。”添力回答。
“你饿了吗?我们吃午饭时,看你睡得正香。就没有叫醒你。我现在给你煮碗面条。你先填填肚子,一会儿就吃晚饭了。”
一会儿,阿姨就把面条煮好了。阿姨在里面打了一个鸡蛋,放了点青菜和香油,味道特别诱人。添力这会儿也真感到有些饿来,一会儿就把面条吃完了。在添力的记忆里,这是他这一辈子吃的最香的一碗面条。在这之前,娘煮的面条,没有放过那么香的香油。而在这之后,无论面条里再放什么山珍海味,都已经吃不出这碗面条的味道了。
阿姨告诉添力:他父亲去单位去了,吃晚饭时才回来。
晚饭时,阿姨做了回锅肉、清蒸鱼,炒菜苔,凉拌黄瓜,还煮了绿豆汤。在添力眼里,比在乡下过年时吃的都好。
艳阳边吃饭,边问父亲:“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姐姐吗?怎么她没有来?”
“那个姐姐要在家里和她妈妈在一起。”父亲回答道,依旧是添力从来没有见过慈祥的模样。
“那她不能和她妈妈一起来吗?”艳阳依然在问。
“她们来了,家里就住不下呀。”父亲依然耐心。
“噢,那她想不想来?”艳阳追问道。
……
听着艳阳和父亲谈论妹妹添香,添力就心酸了:要是添香也在这儿该有多好!她是最爱吃肉的。每次家里吃肉时,她都高兴得不得了。可惜的是,家里一年也吃不到几次肉。想到这里,添力也没有心思吃饭了。
阿姨看出了添力的心思;连忙制止艳阳,说:“艳阳,别光说话,赶紧吃饭。呆会儿你又最后一个吃完。”
那天晚饭,尽管菜很丰富,但添力吃得仍然不多。吃完饭,他主动帮阿姨把碗筷收拾到水房,然后洗了。
晚上,他早早上床。躺在床上,他睡不着。他想妈妈和妹妹了,不知她们现在在干什么?村北的那块地该浇水了,娘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妹妹是不是还在哭?昨天走的时候,妹妹都不来送他,一个人在屋里哭。想着娘和妹妹,添力自己的眼泪也出来了。就这样在眼泪中,添力度过了他进城的第一天。
第二天;父亲就出差去了。阿姨带着添力和艳阳去市中心的百货大楼。阿姨给添力买了衬衫,夹克,裤子、鞋、袜子、书包和文具。却什么也没有给艳阳买。艳阳有一点不高兴了,撅着嘴,耍着小性子,站在百货大楼的门口不肯离去。阿姨说她:“你的衣服已经够了。书包也是去年刚买的新的,还能用。”但是,艳阳还是扭扭捏捏,不愿意离去。阿姨就带着她到柜台边让她选了一个个扎小辫子的头饰,她才高兴起来。
九月二日,星期一,是学校开学的日子。乔澜带着添力和艳阳去学校报名。艳阳在师大附小上六年级,已经熟门熟路了。乔澜帮她交了学费就让她自己去教室了。然后,带着添力去了师大附中。附中和附小只隔了一条马路。添力一进校门就被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学校会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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