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变得不那么清冷了。
奚勍点头,拈起一小块咽下,顿时觉得心口清爽,将不适的感觉压了下去。
“咦,娘娘今日不绣小鞋子小衣服,又改绣什么了?”弄秋探头好奇地望去。
奚勍被问得一愣,随之素指轻轻抚过那条浅蓝色锦缎发带,瞳眸里泛动一层柔婉色泽,只因
这是……做给玉凡的。
想到对方,她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唇边,面颊点染了浅浅红晕。
“弄秋,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的,又扰了娘娘清静。”妆儿将调制好的熏香放入紫炉里,端进
来时刚巧听到这一语,忍不住训斥。
“我没有。”因平时总少不了她的几句责斥,弄秋早就习以为常,嬉笑着驳道,“我是看娘
娘闷得慌,正来给娘娘解闷的。”如今伺候在奚勍身边久了,她也了解到这位中宫娘娘外表看去
清冷,实际性情是极为随和的。
妆儿莫可奈何地瞥她一眼:“我看是娘娘不曾对你严加管束,现在胆子愈发大了。”
说完走到奚勍跟前,敛衽一礼,恭声浅笑:“既然娘娘闷得慌,不如去仙芳园散散心,听说
前阵子皇上命花匠植去了几株珍品梅花,娘娘何不去看看?”
奚勍听完,眸色不易察觉地一沉。自登基大典之后,祁容一直忙于诸多朝政事务中,现在算
算,彼此已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见面了。
不过或许正是这样,让奚勍的心情反而好转起来,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小腹,眼中逐渐溢满疼
爱之情,最后朝妆儿道:“也好,就去那里散散步吧。”
弄秋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随后妆儿取了件丝缎披风为奚勍罩上,从旁扶住:“天气春寒料
峭,娘娘可要随时注意身子。”
仙芳园地处不大,但景致优美秀丽,前段日子祁容命花匠栽入许多梅花树种,如今虽见不到
雪压腊梅的情景,但那一片银茫茫的梅林从远望去也觉格外绚美怡人,花瓣被袭来的徐风吹散,
漫空翻飞,雪香遮天,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湖面、凉亭、回廊上,在光阳洒照下,一片片晶莹闪亮
,仿若凝玉珠宝。
奚勍站在湖畔旁的六角亭内,两侧垂散下的青丝随风而摇,几瓣香梅轻盈夹在发丝间,散发
出缕缕沁骨的幽香。
她一言不发的,静静凝望眼前这番景象,眸光微朦淡凉,仿若陷入无限悠远的思绪中,花香
转凄香,在周身萦绕不散。
“再美……也终归有结束的一日。”
听到弄秋一旁止不住的赞叹声,奚勍独自呢喃地落下一语。
“娘娘,这里小心。”
之后妆儿扶着她迈下石阶,缓步穿行在梅林中,细长树枝交错,佳姿影影绰绰,衣袖笼轻风
,脚下踩了满香。
不久,就听对岸长廊处传来女子欢快嬉闹的声音,悦耳清灵,奚勍不由脚步一顿,有些奇怪
地皱眉。
弄秋一瞧她表情,便想也不想道:“大概是前阵子新入宫的嫔妃,有时常结伴来仙芳园赏梅
呢。”
“弄秋!”妆儿当即瞪了她一眼,随即犹豫片刻,才朝奚勍道,“因为陛下知道娘娘喜欢清
静,所以特别吩咐她们不必每日来倾鸾宫请安了……”
然而奚勍却恍若未闻,原本掀开花枝的手徒地松落,不知想起什么,整个人出神般地直直伫
在原地。
嫔妃……
对……
他已经是帝王,自然该坐拥天下,拥得后宫佳丽三千,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的美貌佳人…
…而这些,亦代表一个帝王权势的强大。
奚勍身形轻微一晃,低头看向踩在绣鞋下的残白梅瓣,卷入泥土中再不复往昔的冰清洁雅,
她扬起唇,忽然极为自嘲地笑了下。
弄秋听到妆儿一讲,不禁忿忿不平道:“要不是娘娘如今怀有龙裔,哪里有她们的份儿,特
别是那个姚嫔啊,听说近来仗着皇上宠幸,整个人一下傲慢得不得了……”
“还不闭嘴!”妆儿顿时喝斥,“主子上的事,何时轮得到你在这儿说三道四了,难道都是
你亲眼见的不成?!”
“我……”露秋这才畏缩道,“我只是听东后院那个小福子说的……”
妆儿哼嗤一声:“这亏了只有娘娘在,要是传到外人耳朵里,还不撕烂你那张嘴!况且陛下
与娘娘琴瑟相调,哪里是其他人能够相较的。”
弄秋被她一通说下来,脸色煞时青白,跪在地上道:“娘娘,弄秋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乱
讲,求娘娘原谅……”
奚勍倒是面色淡静道:“好了,你也是无心,这次就算了吧。”
弄秋低着头站起来,只听妆儿道:“你先回宫吧,这里有我陪着娘娘就行了。”
“哦……”深知这回犯了错,她也不敢多讲,应后就赶紧离开了。
“娘娘……”待弄秋走后,妆儿抿动唇,声音有些低涩,“其实……陛下他只是……”
“你不必说了。”
奚勍回首淡然一笑,枝上飘落的花瓣拂过玉颊,令那双眸看去犹如琉璃般冰洁净澈,仿佛洗
涤掉尘世一切纷杂。
无论怎样,这个人,终究是与自己无关了。
刚才的出神,也不过是回想起曾经的一句话,一句……再也不能实现的话。
——今生我有一个勍儿,就足够了。
☆、纠情
弄秋一路低头闷气地走回倾鸾宫;不过刚到门口;就见前面停着御辇;五六名服色鲜明的内监
正恭敬等候在外。
弄秋登时一惊;赶紧走了进去,看到桂顺也守在屋子外面;慌慌张张道:“公公;这是……”
桂顺目光一睨,上下打量她几眼,才道:“万岁正在里面等娘娘呢。”
弄秋立即惊得捂嘴:“可;可是娘娘现在还在仙芳园……”
她瞅下桂顺的眼神,最后嘴角一抽;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光线随屋门的打开照射进来,刚好轻轻柔柔洒在雕花楠木桌前那精瘦的背影上;玄袍上的金
丝暗纹反着绚耀光芒,好似为周身都染上一圈淡淡华晕,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这是弄秋入宫后第一次看到新帝,上前恭谨地敛衽行礼,原本说话利索的她此刻却紧张到略
微发抖:“奴……奴婢叩见皇上……”
对方没有转身,只是静静看着桌上某物,弄秋记得那里是放置奚勍所绣锦物的地方。
“娘娘呢?”
良久,一道幽澈似雨滴破空的声音飘荡传来,引人心弦无端一悸。
弄秋赶紧垂首:“娘娘之前觉得有些烦闷,就去仙芳园赏梅了,不知道陛下今日会驾临……
奴,奴婢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祁容淡淡落下句,从藤条小篮里拿起一双精巧的红锦小鞋,托在白莲般的手心
里,还不足一掌大。
弄秋见他慢慢侧过身,专心看着手中物,开口解释:“这个是娘娘亲手缝制的。”
祁容深沉的眸色微微一闪,仿佛雾湖里乍然亮起的银光涟纹,呢喃着:“是她做的……”
弄秋看到那抬起的雪美容颜,半融进浅淡煦阳里,仿若水晶一样虚幻莹透,美脱世俗,有种
让人坠入梦境般的不真实。
弄秋只觉眼前一阵晕眩,低头道:“是,那些小鞋子小衣服,全是娘娘亲手缝制的。”
祁容听完捧起锦鞋,一种喜极润动的情绪逐渐浮现在双眸中,随后波光一漾,又有柔情的浅
笑像粼粼水纹扩散无边。
这是不是代表,她对自己、对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惦念在意的……
“平日里,就做这些吗?”祁容声音中透露一丝掩不住的轻喜。
弄秋见他嘴角上扬,原本冰雪无绪的脸上忽然展开笑容,如同笼罩一层柔纱般,当即呼吸一
窒,也不知怎的,心头竟也跟着愉悦起来:“是啊,娘娘每次做这些绣工都很开心,就是宫里头
平时清冷了些,娘娘还说陛下若能常来倾鸾宫就好了……”
听到最后一句,祁容目光暗漾,抬首将视线转落在她身上,看着那一脸恭谨略带期盼的神情
,最终浅淡一笑,没再说什么。
他将锦鞋放回去,又顺手抚了抚其它叠好的小衣服,笑容柔得宛若兰花飘荡在水波之中翩跹
,稍后发现压在最下方的一角蓝色,不禁疑惑地抽出来,却是条尚未绣好花纹的发带。
祁容定晴瞧清,脸色刹时转为青白,一双眸子里更好似掀起千重浪卷,盯紧那条发带,手指
徒地拢紧。
弄秋察觉出对方神色变化,私下一惊,想着是不是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
恰巧此时,桂顺在外传报,奚勍她们已经从仙芳园散步回来。
裙裾轻盈拂过门槛,奚勍与祁容侧投来的视线刚好交触在一起,一瞬间,彼此像从天地之端
遥遥望来,透出万径人踪灭的寂静。
弄秋看到妆儿眼神的示意,很快随她一起静悄悄地退出屋去。
奚勍默不作声地望着祁容,当那张万般熟悉的容颜映入眼帘时,内心仍无法阻挡地感受到一
丝揪痛,尔后目光流滑向他的左手,一条发带正被攥得牢紧。
奚勍目光如悬露般轻微一晃,就见祁容将它举起来,面无表情地问:“这是什么?”
那略带质疑的语调,令奚勍忽然心生厌烦,竟上前把发带直接从他手里夺了回来。
对于这种反应,祁容微微一愣,随即见奚勍小心收整的模样,似笑似嘲道:“做给他的?”
“是。”岂料奚勍竟毫不遮掩地回答,低头将发带仔细叠好,看不到身后人瞬刻僵冷失痛的
表情。
她正要放回原处,可手腕一紧,饰物又被对方硬生生抢了回去。
奚勍抬头对上祁容愠怒的眼神,像烈烈燃烧的火,又像压抑阴蕴的雨,相互充斥着,让人看
不清其中究竟隐藏着何种情感。
“聂玉凡不过是个囚犯,配什么!”
奚勍听此,不禁愤咤地回道:“对我来讲,他却是最重要的人!”
‘重要’两个字如直劈而来的电闪,狠狠刺激着大脑神经,祁容身形微晃,下刻竟是控制不
住的,将发带撕碎在手中。
奚勍顿时惊住,眼睁睁看着自己为玉凡用心做的发带,已经被祁容撕扯成一块败坏的布条,
飘动在空中,从眼前缓慢地落下。
她黛眉深深纠紧,凝视地上片刻,忽然又淡凉地一笑:“撕便撕了吧,日后,重做一个便是
。”
“……”祁容见她不再看自己一眼地往室内走去,蓦时变得有些愕然无措。
怎么自己,又是惹她生气了呢。
这次到倾鸾宫,不过是想来看看她,因为再也忍不住思念的,想来看看她……
祁容瞅向奚勍的背影,那凝于一身的帝王尊威,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崩塌掉了。
一个月未见,她对自己,仍然是这般冰冷绝情的样子,而自己对她,又是怎样的日夜思念、
痛苦煎熬着……
她不知道,也无人能够知道。
闭上眼睛,全是往昔彼此温馨如画的情景,可当睁开,就回到了痛烈不堪的现实,这天翻地
覆一般的变化,让他至今仍是恍恍惚惚的不愿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她。
凝视那抹背影,祁容迈开一步,两步……最后疾步走上前,将她深深地搂住。
“勍儿……”祁容从后搂住纤柔的腰肢,将面容埋入白皙如玉的脖颈处,连日来的压抑思念
开始像喷薄泉水一样,止不住地流泻出来,此刻只想将奚勍深深融入体内的他,已完全感受不到
那怀中逐渐僵固的身体。
“别这么对我……”
他一遍遍痛苦而颤抖地说着,在身后轻轻环住她,握紧她的手,当回想起什么,声音里又含
带几分梦中的沉醉,几分醒后的痛意,低喃着——
“勍儿,你还记得吗,那一夜我们重逢时,也是这般的样子……”
肌肤间传来温热的气息,现在奚勍虽意外他这番举动,但心头已不再有丝毫的触动,只是听
到那句话,目光隐隐颤闪了几下,当时月下独寂,清风幽帘,他从后将自己纳入怀中,犹记得,
在得知对方就是让她思忆六年的白衣少年时,心中曾是怎样的欣喜若狂?
然而随真相的揭开,看到亲人的血全是沾染在他双手上时,才知初遇那份美好,不过是一场
噩梦的开端。
感受到手上愈发加紧的力道,奚勍极为平静地回答:“我记得……”
祁容闭上的双眼一睁,只听她语调淡淡道:“但你可知,往事终如烟云,待草枯水尽时,又
岂有重来之日。”
祁容震然,环着的手已被她轻轻抚下,奚勍转身抬起头:“如今,我只希望你记住之前说过
的话,切莫反悔。”
之前说过的话……
听到这里,祁容双目徒地闪过一丝清醒,反应过来:“你难道……还是一心想着离开……”
面对一言不发,亦代表默认的奚勍,他眼里开始闪动慌恐颤乱的光绪。
要离开,竟然还是要选择离开……
“怎么会……”祁容喃喃一语,随之指向藤蓝中的绣物,神情有些癫乱地问,“如果你不在
意,那这些,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亲手做出来?!”
这段日子里他一直默默等待,不敢惊扰,就是等她的情绪一点点平稳好转起来,当今日得知
她在准备小衣物时,让他心中又蓦升出了希望,仍然执着地认为,她再怎样痛恨自己,终究还是
会为孩子留下来。
奚勍垂落眼帘,遮住眸底一丝深愧与伤感:“或许今生,我能为他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祁容听完倒退一步,浑身上下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低下头,眉目神情被额发垂挡,静默了许久,突然冷幽幽地吐出字:“你坚持要走……是
不是为了跟聂玉凡在一起。”
那温度骤然下降的语调,令奚勍想起上回与他争执的情景,此次反而默不作声。
“你说,是不是因为他!”可祁容却像被暗狱之火贯穿挑燃,撑着最后一丝被燃尽前的清醒
,瞬刻锢紧她的肩膀,疯魔般地逼问:“就是这个家伙,打从一开始就阴魂不散的家伙!再怎么
样,终究是贱命一条!”
奚勍顿时愤怒地嚷去:“不许你这么说他!”
但祁容却恍若未闻,墨眸里烁动着刻骨、嫉怨成狂的恨意:“他究竟有什么好?为你做过什
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