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此,奚勍闭上眼,只觉心哭无泪,根本无法承受这种残酷,落空的手,狠狠揪紧被角。
祁容抚过披散的青丝,声音如撩人月色,轻柔旖旎中夹杂着担忧:“娴儿,饿不饿?你已经
昏迷两天了,先吃些东西吧?”
松开奚勍,他转身去拿桌上随时备好的暖羹,碧质莲纹瓷碗的光泽,为那羊脂般白腻的双手
衬上淡淡莹晕,祁容转动调羹,先试下温度,才抬头微笑看着奚勍,而目光,不经意流滑向她的
手。
奚勍一直静默,任由祁容小心翼翼喂完暖羹,稍后听他突然道:“娴儿,别怕了,庆宴上的
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奚勍内心震动,接着下颌犹如被柔滑丝缎拂过,被他柔缓并坚持地抬起。
入目地,依然是那双深缱痴眷的眼,曾经在无数夜里交织缠绵的眼,那样的眼神,仿佛蕴藏
了生命中最透心彻骨的爱恋。
对视间,奚勍不着痕迹地敛去眸色,微微启唇:“我,觉得头疼……”
祁容见她抚额低头,柔声安劝:“太医说你是受了惊吓,这几日需要好好休息,娴儿觉得头
疼就再躺会吧。朕过一会儿,也该去早朝了。”
奚勍一惊,没想到现在已经是寅时末了。
祁容扶她躺下,微压纤睫道:“之前昀儿也闹了一阵儿,现在刚安静下来,娴儿也继续睡吧
。”
听他提起祁昀,奚勍低垂的睫毛随纱帐轻飘时微微颤抖,漆瞳尽处,好似被戳入炽烈的光点
,因着痛而愈发盛亮。
为她掖好锦被,祁容转身离开。而奚勍隔着透明薄纱,望向那朦渺不清的背影,眼神深深,
并挟着探不清的雪华幽悒。
回想当时,一双乌瞳里流露出的悔恨与悲伤,纪琴她最终以死,唤醒了自己。
而祁容,你非但利用她,最后更是亲手杀了她!
你我之间,究竟还要阻隔多少化不开的血仇!
紧接奚勍目光一怔,见那身影在中途突然止步,朝自己这方转过头。
她合眼,阻断与他视线交织的瞬间,不愿被发现,更不愿去瞧那脸上的神色。
或许等他再一个转身,自己就可以趁机不备,立即断掉那条性命!
这样她的恨,她的怨痛,她的迷惘,就可以得到终了,得到完全开释!
然而万籁俱静中,奚勍除了听到自己的心跳,还听到金软小床里那轻微的呼吸声。
若是如此,这个孩子……将来会恨自己吗?而且……
不知不觉,脑海便浮现无数个他抱着祁昀欢喜无边的画面。
因闭得用力,细睫不时如纷乱蝶翅般振动,奚勍忽然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似笑自己的不忍,
又似笑命运的捉弄。
********
白天奚勍呆在床上,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外面宫婢以为她还睡着,都不敢进前打扰。
紫烟袅袅,纱帐随风轻微开合,奚勍在床榻上盘膝而坐,运功调息,因这一年多时间里,身
体被调养得极好,所以功力没有半分退减。
而这中间,祁昀哭闹过两次,估计是饿醒了,奚勍曾忍不住想下床看看,但很快就被闻声赶
来的宫人抱走了。
直至下午,奚勍听到桂顺在宫外高呼,知道是祁容来了,立即翻身入衾,面朝墙壁假装熟睡
。
“陛下,娘娘今天睡得沉,这会子还没有起呢。”
弄秋禀完,祁容便走入寝室,听着比方才轻了许多的脚步声,奚勍心口一揪一痛,每次都是
如此,生怕……吵醒到自己。
红色流苏摇晃,墙壁上开始映出他半条身影,奚勍随即闭眼,能够清楚感受那目光正落在自
己,从背后投射,却又带给人一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掺杂着温暖,柔和,但或许又是,深
深的探究。
他就这样一直站在床边,默不作声,久到窗外的雪已不再簌簌而落,久到奚勍都禁不住皱眉
猜疑,下刻,他终于有了动作,一只手覆上奚勍的额头,似在试探温度,过会儿又轻轻贴上露外
的半边脸颊。
奚勍感觉他刚才的掌心很暖,但此时指尖却仿佛夹了层冰,在自己幼滑的肌肤上,一点一点
,轻细柔抚,就如同,绘着他的心痛。
这种情感一旦渗透入心,便令奚勍如受折磨,混合着眷恋与痛恨,恨不得马上摆脱,但她隐
忍不发,从表面看去,依然是平静睡熟的模样。
稍后祁容停止下来,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终于离开。
接着奚勍一惊,听到外面传来“起驾回宫”的声音,不禁意外而诧异,以前的他即使不留宿
,也会在这儿批阅奏折到很晚才离去。
支起身,奚勍竟愣愣盯着那道八面屏风许久……
“咦,娘娘您醒了!”弄秋进来时见她已经睁眼,赶忙迎了上去,“陛下刚刚才来过,结果
娘娘当时还睡着,陛下就说让您好好休息,自己便回去了。”
奚勍披发垂首,静静听着。
弄秋瞧她今次不言不闹,以为是为祁容没留下的事生气,解释说:“娘娘不知,上回娘娘在
宫宴上受了惊吓,昏迷不醒,陛下就一直守着,这两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呢。”
奚勍听完点头,想他今天没留在倾鸾宫倒是好事,起码行动上能方便许多。
京城浦秀街,韵阑坊。
一抹幽华从眼中闪逝,随后氤氲起淡淡怀伤。
不知现在,还得及吗?
*******
深夜,奚勍脚步轻微,撩帘望向睡在外面塌上的小宫女,晚上都是对方与弄秋在这儿轮流服
侍。
素指轻轻一伸,便点中她的睡穴,摇曳烛光下,恍惚映过一双似雪清冽的瞳眸,奚勍推开小
窗,身形宛若雪中幽魅一般,无声掠出。
此刻亥时已过,街道上仅有零零星星的人影,浦秀街是京城一条比较繁华热闹的店铺街市,
对奚勍来讲完全不陌生,因为那里也曾布有夜殇门的势力。
想到自己辛苦付出的心血,如今却四分五裂,半数掌控在他人手中,奚勍深敛了眉,一片冰
盈雪花划过眼前,耀亮尽处那一丝裂痛。雪,不知不觉又下起来。
她戴上狐毛兜帽,纵身在夜雪里,几经转拐,终于来到一间店铺前,“韵阑坊”三个字纵横
在牌匾之间,看去还很新,应该才建没多久。
但至少,至少也有一年了吧。
奚勍抬头看着,胸臆忽然掀起风吹沙扬般的悲怆,并滚涌着快要溢出的激动。
当时她怎会想到,去年在湖畔旁所遇的男子就是玉凡呢?可现在即使回想起来,全部都回想
起来,又能怎样呢!
奚勍眼中浮现着憾恨,嘴角的笑,压抑而凄凉。
就算他说会等自己,但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还会守在这里吗?
因为店铺早就关张,从外只能望入一片漆黑,奚勍一番犹豫下,终于叩响门扉,连续敲打后
,里面闪动出微弱的烛光,只听有人不耐烦地嚷嚷:“这么晚了,是谁还来敲门啊!”
奚勍一听,正准备解释,就瞧一名圆脸留八字胡的男子探出头来,看到她身披白狐毛斗篷,
玉姿盈立在黑夜,伴着半空点点飞扬的晶雪,一时惺眼迷离,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仙魅幻化
出来的人儿,但再仔细望去那双眼,清冷亦如若碧水寒潭,摄魂入魄,竟激得大脑一下清醒过来
。
“姑,姑娘,这么晚了,不知有什么事?”最后瞧清,即被那冷艳之容一惊,男子说话都变
得客气。
奚勍略微思索,道:“我想打听一个人,这里,有没有一位姓聂的公子?”
☆、人非
男子听完;神情果然有变;盯着她反问:“敢问姑娘是?”
奚勍道:“他的一个朋友。”
男子闻言;忽然一脸激动道:“那你……可是奚姑娘?!”
奚勍心里诧异,并迅速反应过来,这世上能有几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字,他既如此说,便证
明……
答案昭然若揭;奚勍手微拢,点点头。
“真的是……”男子有些不敢相信,提着烛盏照明她的脸;再次确认不是幻觉;神情惊喜交加
,“奚姑娘快请进,我们公子他……一定会高兴的!”
奚勍不及多问,见他退身让步,便先入内,隐隐中,闻到空气里飘来胭脂香味,才知这是一
间香料铺。在对方引领下,奚勍直穿后门,途经一片花圃,踏入甬道,走过拱形小门,最后来到
一处不大的院落,内有三间房舍,紧密相连,借着月光可见房前栽种着几株梅树,绽放的洁白梅
瓣吸取月华,被冰雪浸润,在黑夜中呈现着幽泽之光。
奚勍有些意外,没想到店铺后竟还有这么一大段地处,而夜已深,中间房舍却依旧灯火明亮
,隔着纸窗依稀可见晃动的人影。
玉凡他……就在这里吗?
奚勍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只听对方颤抖道:“小,小姐?”
奚勍侧头,一名碧衣女子站在不远处,手执空盘,原本上面托的碗盏都因看到她时骤然翻落
。
“莹怜……”认出后;奚勍眼中倏然荡起久别重逢的波动。
莹怜小脸涨得通红,听到呼唤;顿时泪水弥漫,又惊又喜地扑上前;激动不能自已:“小姐,
真的是小姐!”
她哭得瑟瑟抖抖,奚勍伸手安抚,一团温暖从心中油然而生。与莹怜分别已有两年,没想到
竟能在今日相见,现在她平安无恙,内心一阵慰然。
“这几年,莹怜真是想死小姐了。”她一边抹泪一边欣喜道,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对了,
小姐怎么会……”
话未讲完,房舍的门“啪”一声打开,听见响动的四五名男子冲出来,而奚勍留意到领前那
人年约三十七八的样子,身材健硕魁梧,容貌威严刚正,双目汇敛精深,正警惕十足地盯着自己
。
“你是什么人!”他语声犀利,巍然屹立在门前,就已让人感到那股沉稳浑厚的功力。
“莫师傅,别,别动手!”莹怜一见这架势,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她不是贼人,她是靳…
…是我家小姐啊!”
“你家小姐?”莫逵皱紧眉,目光仍盯在奚勍脸上,当接触那一对雪色琉璃般的清眸,竟暗
中一惊。
“是啊,莫将领切莫误会了,她可是奚姑娘啊!”带奚勍前来的店铺老板也赶忙解释。
这回莫逵一听,脸上带出震诧之色,紧接察觉到身后人,急退一旁。
此时,奚勍又看到一人从屋内缓缓走出,身穿玄紫交织的锦绣长袍,腰系垂腹玉带,足蹬暗
纹紫靴,发束流舞墨缎,身姿修长逸美,站在雪夜之下,贵气立显,丰神如玉。
刹时,奚勍一颗心剧动震响,望着那个人,目光久难移。
好似隔雾飘雨,经过百转千回,如今终于突破梦里,让彼此近在咫尺。
只是今时再遇,情坎过几重?意碎神伤,心创累累,熟悉的面庞在雪光轻飞淡走下,人是否
依旧如昔?
聂玉凡静静看着奚勍,曾经一双褐眸已不复明净,里面是种被烈火燃尽,被渊夜吞噬,徒留
下的死灰与空寂。
他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只是目光凝驻在不远处,望着那人雪篷飘开,青丝散扬,一道纤丽
之姿宛若画中生,生成幻,连上天都因那美而刻意点缀晶莹,永远苍尘不染,绝华镌存。
难道,又是一场不切实际的错觉?多少次午夜梦回,发觉梦见是痛,梦不见也是痛,多少次
虚幻与现实,让他能够辨别清楚?
细碎雪花落入眼底,乍起残星凄月般的辉光。
奚勍怔立原地,看到聂玉凡开始慢慢走向自己,整个人仿佛失去灵魂,被某种执念支配着行
走。
白雪纷纷,繁乱视线,令前方一双冰冽澈透的眸,时而恍惚,时而清晰。
当临近跟前,聂玉凡身形有些颠晃,最后伸长手臂,终于将她紧紧的、紧紧的……拥入怀里
。
兜帽从头顶掉下,奚勍贴靠胸口,感受那僵硬与灼热并存的怀抱,忽然有了悲到极点的窒息
。
因为本该是令她熟悉、令她眷恋、令她值得依靠终生的怀抱。然而现在,却连她自己都说不
出是哪种感觉,好像发生的一切都错了、乱了。
沉重如铅石的压抑,让奚勍难过呜咽,始终无法抬手将眼前人搂住。
聂玉凡却抱着她久久不放,久到像度过几千年光阴,此刻周围任何人,都无法看清他脸上的
表情。
“玉凡……”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我回来了……”
聂玉凡微震,松手拉开彼此,奚勍抬眸凝视那张脸庞,依旧似玉雕琢,俊逸绝伦,只是往昔
如煦日的明朗神采,如暖风的温润笑意,久隔再看,已经完完全全消弭,仿佛被岁月残留的伤痕
侵蚀,变得连笑,都不会笑了。
但是这刻,聂玉凡深褐色的眸中终于交闪出欣喜与难得流露的温柔,握住她的手,嗓音涩哑
地道:“小勍……你想起来了。”
上回的相遇错过,最终造成彼此又隔一年之久的分离。
奚勍点点头,尔后感觉他身躯一颤,因着某种激动,攥住的手愈发紧起来。。
“全部……想起来了。”他口中呢喃,喜极得像伤了神智,直至良久,忽然朝奚勍问,“那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双眸一时燿亮,并且流溢着如从天端压下来的情感,重到让人无
法喘息。
奚勍眼睫一扇,带出迷惑。不知道玉凡为何这样问,与他之间确实发生太多事,不是三言两
语就能说清的。
奚勍注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俊美之中又多出些许成熟气息,声音不由牵出无尽深疚与悲怅
:“玉凡,时隔这么久……你过得好吗?”
听完这句,聂玉凡忽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种眼神,竟叫奚勍感到头皮发麻,最后发现褐
瞳瞬刻沉黯,好像长久以来的某种执着被熄灭。
他松开手,脸上恢复冰漠冷然,一对眸子更犹如沾染了死气。而现在,似乎才是他以往最正
常的样子。
“先进来吧。”聂玉凡说完,返身往屋内走去。
奚勍有些无措,瞅眼旁边的莹怜,微微颔首下,才迈开脚步。
屋内,有名青年人正看守着一个被粗绳捆绑的男子,见聂玉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