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晔最后抬眼望去,那素白丽影已经足落栏沿,青丝缓缓垂散肩后,正低下首来静看着他,
眉宇间扬溢的,乃是至高者的笑意。
那是什么……
为什么……
那笑,会令他觉得与那人如此相似?
那双眼,那双摄魂的眼,为何会感到如此熟悉?
这一次,他输了,或许输的不是剑术,而是……
心吧?
待运行功气,他双足平稳落于地面,尔后神经在刹那间绷紧,惊觉喊出一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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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雪刃轻轻一挥,柔软的纱幔被斩成两段落下,奚勍走进雅房,目光即定在刚刚趁乱溜入房内
的两名邬国人身上,此刻他们缩畏地站在一人背后,浑身惧抖如筛糠,脸色既青且白,不知是因
奚勍的闯入而惊恐,还是因自己为主人惹来麻烦而愧怕不已。
奚勍心底冷笑,正欲上前,然那心跳,却因余光瞥到一抹白色而抽动跳跃,视线,就像在冥
冥中受到某种牵引,倏然移向桌台另一边,那正端坐于位中的男子身上。
一袭锦绣白衣,如沐霜晖染洁暇,入目望去,竟给人几近窒息的美感。他头戴笠帽,薄而净
的白纱顺帽檐静然垂下,遮住脸容,只能隐隐约约透出一个轮廓,墨黑若檀的长发漫散在瘦削肩
头,与胜雪长衣衬映,流闪过一抹温润柔的华泽。
周处喧扰噪乱,危险逼近,他却视若无睹,不过举杯浅品一口茗茶,瓷盏上的青蓝莲纹似在
晶腻掌心中轻舒慢展,举止之间易显高贵从容,仿若此时他正闲雅地看着庭前花开花落,正悠适
地望着天空云卷云舒,端坐一旁,静如夜寥,似乎想让世人将他遗忘。可那若天生成的超尘绝俗
气质,却透诉他仿佛从未踏入这混沌乱世、漫漫红尘半步,亦如神祗降临,反而使人不管身在何
境,也要驻足侧望。
作者有话要说:
☆、流年
奚勍看着他,清冽的雪眸中倏然闪过一丝异样情绪,那不是惊,不是震,而是瞬息褪去所有
冷寒,怀有淡淡、眷眷的思念迷惘……
月夜下,一个白衣似雪,身形削瘦的孱弱少年,静静伫立在窗前,一缕风拂,吹得那长发衣
袂飘然,回首,似正冲她温柔而笑……
六年来挥之不去的影像,忽在这一刻,与那端坐位中的白衣男子,朦朦胧胧地重叠在一起。
奚勍的目光停驻在对方身上许久,随后,她扬唇,笑了下自己的傻,一丝微滞转瞬即逝,重
新握紧雪刃,冷眼扫过房内人。
“哪里来的刁蛮女子,竟敢在本公子眼下放肆生乱!”
一道呵斥声破空而来,奚勍顺势望去,放言者正是被两名邬国人围站,端坐于椅上之人。
他年岁二十出头,身穿紫白相间的锦致华服,全身珠宝佩戴,整个人看去虽仪表不凡,但与
对面一袭雪白相比,反显得伧俗不堪。
他话落时眉梢高扬,透出几许狂傲盛气,两名邬国人站在身后,垂首望地,连大气也不敢喘
一声。
奚勍笑蔑道:“果然啊,猫狗随主人!究竟我该说他们品性差劣呢,还是该怪他们的主人教
导无方?”
“你!”男子闻言,搁在桌上的双手狠握成拳,上面青筋也突兀出来。但他瞥眼对桌人,意
识自己此刻动怒难免有失身份,便强压躁火,看向奚勍,“你搅了我们用膳,意欲如何?”
奚勍直视他的眼,云淡风轻着:“倒没怎么,不过是想要两个人。”
被她这么一看,男子忽觉那目光恍似寒刃一般,竟有些不敢直视:“方才这两人慌张跑进来
,你可是为了他们?”
奚勍很是干脆道:“不错。”
男子随之冷笑一声,语气尖薄刻毒:“你一人,竟向我索要两个大男儿,没想到这天朝女子
,言行颇为开放啊。”
奚勍完全不因他的话动怒,看他所穿衣饰,言行举止,想必是邬国哪家贵族子弟,眉也不挑
地道:“那你究竟是给还是不给?”
“哼,简直笑话!”
他广袖一甩,神色间自透出一股自傲高狂,显然不将对方放在眼里:“他们二人均为我的随
身侍从,又非商物,岂是你说要就要,说拿就能拿走的?”
他身后二人听了,全几不可察地松喘口气。
“哦,是吗……”奚勍浑不在意地执起雪刃,用翩袖轻轻拂拭,一泽寒魄光芒映入眸中,晶
璨莹华,“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既追他们至此,就没想过需经你同意。”音落时,那刃尖已悄无
声息地指向他们一方。
男子唇角微微抽动,想她能够出现这里,必是那人已被击败,可见其武功高强,自己绝非她
对手。
这一刻他色厉内荏,不敢轻举妄动,斜眼瞥向那对桌之人,依旧在举杯品茗,仿佛置身翠林
竹苑一派悠闲,显然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又或许一切……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
不过对方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男子想起以往,反而安下心来。
奚勍也用余光往那白影扫去,并非顾及对方武功,而是不明所以的……
两人正各怀心思时,白衣男子已经放下茶杯,似觉唇瓣过于润泽,便取出绢帕轻轻拭擦,而
另一只看似闲置的手中,竟暗匿有三根尖长银针,细若无物,却是杀人于无形之中。
奚勍不再与对方多费口舌,用雪刃于空中划过一道风弧,接着便跃身空中,攻向华服男子身
后。
然而下瞬,雪刃忽被半空驰来的硬物击中偏位,奚勍惊觉回首,而众人也不由得一惊,竟又
有一名黑衣人闯入雅房内,他黑巾蒙面,身姿俊挺修长,动作洒脱至极,已于眨眼间临近奚勍面
前。
“你……”
奚勍望入那双眼,微微惊愕地张开嘴,却是刚吐出一个字,就被黑衣人点中穴道无法动弹。
而对方紧接着将她腾空抱起,宛若手捧一朵冷寒白梅,快如疾风地跃出窗外。
或许一切发生的太过快速突然,恍若幻觉,方才还陷入一场混乱的房内顿时归于安静,而除
了白衣男子,其他人仍是有些呆呆地望着窗外,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
雪林间,积压在琼枝上的积雪,终因枝不堪负重而簇落半空,霎时,一抹黑影由下方飞掠,
快如鞭影晃闪,影逝,雪落,而四周依旧寂静无声,
他闪跃在重重树木间,被缎带束起的长发飞扬风中,勾带出一道潇洒飘逸的弧线,身过处,
拂卷一小阵清风,掺杂些许淡淡冷幽梅香,往周围空气中漫散开去。
即使他轻功已几近出神入化,但仍不敢有丝毫闪失,紧紧抱着怀中人儿,仿佛对待易碎的珍
宝一般。
行了一段距离,他只觉下方有道目光宛若刃物冰锐锋芒,投射在自己脸上,便是割破面肤,
透骨凉寒。
他终是忍不住,俯首看去,果然,那双清冷似雪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而瞳孔深
处,幽冥聚凝,似如漫漫卷来的阴云,无声息地遮蒙光阳。
她生气了……
心底无奈地发出这一声响,比夜际星辰还要耀采的眉宇间,也被这抹无奈情绪挤压,就在他
思绪时,对方清悦的声音亦如雨珠坠响耳边:
“喂,聂玉凡……”
“你已经走得够远,能否放我下来了?”
对方出口虽是问句,但那蕴怒语气,却不容许人拒绝。
聂玉凡听完脚下一个不稳,身形微晃,险些要摔倒地上。
“噗——”奚勍强忍喉间笑意,把眸垂下。
聂玉凡尴尬地咳几声,才寻个安全地方停稳脚步。
“小……”轻轻将她放落地面,聂玉凡正欲开口,不料被硬声打断。
“解穴。”奚勍直接道。
聂玉凡眉角微一抽动,举起手指,只听“啪啪”两声,奚勍原本僵硬的身体便恢复了自由。
“小娴!”
见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从身边走过,聂玉凡心底一慌,忙拉下黑巾将她叫住。
奚勍听到喊声犹豫片刻,最后终顿下脚步,回首过去。
聂玉凡站立在皓皓银雪上,身姿若秀竹俊挺修长,一双眉浓黑而绵细,无论何时看去都亦如
远山般疏郎。风吹时,额前那几缕发丝微微摇荡,泛过水波似的浅润光泽。他面迎阳光,明澈的
棕褐色眼瞳闪动出熠熠光辉,永远如春风熏暖柔情,如晶珠璀璨剔透,面对她时,总是漾出一抹
莫可奈何的宠溺,致使那张俊逸绝伦的面容带出几分别样神采,耀目迷人。
六年了,曾经少年,现在已经变得如此出众,丰神如玉。
可是……他呢?
似乎除了那抹瘦弱孑立的身影,一切都在脑海中慢慢模糊不清了,这便是时间的可怕么?
奚勍嗟然一叹:“是秋莲告诉你的吧?”
聂玉凡颔首承认:“事情原由,我都知道了。”
“那为什么阻止我?”她随即抬眼,冷冷丢出一句。
迎上她的目光,聂玉凡瞳孔猛然收紧,眼底便荡出一层细碎波纹,漾起一抹隐忍的浓忧。
作者有话要说:
☆、兰氏
一看那眼神,奚勍便已清楚,反替他回答:“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视若明珠,惜若娇
花,这么多年,他对靳沐娴的包容疼爱,始终一如既往,未曾改变过。
她松软下来的语调,令聂玉凡表情有些赫然,故低头转过话题:“若纯的伤基本无大碍,其
实,就算你把伤她的人带到跟前认错,若纯也不会多大高兴,与此相比,她更希望你能多陪身旁
,毕竟,她一直视你为唯一亲人……”
温言劝语下来,奚勍的心火也像被清露泼洒熄灭,渐渐趋于平静,微点头:“好,我知道了
……”
随后见聂玉凡有意躲避她的目光,竟忍不住调笑:“玉凡师兄总是这么温柔体贴,不知道我
们夜殇门的女子,要为你争风吃醋上几回了?”
“小娴……”知她在拿自己寻开心,聂玉凡嘴角抿起苦笑,想要阻止。
“怎么,我说错了吗?看她们哪一个,对你不是面生娇羞的?”奚勍不以为意,揭开脸上白
纱,一张惊艳绝色的倾国容颜便震慑尘世。
聂玉凡看去,白皙的脸颊竟微微逝过红晕,忙移目光。
奚勍却未察觉,反而有些似气似怨:“不过,你对我的担心倒是多余,天下除了你跟师父,
还有几个人能伤得了我?”
聂玉凡不认同地摇摇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深广江湖不知还有多少高手未曾露面,
小娴,你切勿再像今日这般,意气用事了。”
奚勍靠近他,忽如猫咪般地眯起眼:“可我曾经发过誓言,绝不让我夜殇门的人,受半分委
曲。”
白梅似的冷香融和进空气中,聂玉凡只觉被这一眼看着,心中隐约腾升不好而又熟悉的感觉
。
想来师父将毕生武功绝学都传授于他们二人,而师妹聪颖丽质,其中武功所具精深奥妙,全
部被她领悟通透,几次同她试招下来,自己都无法领于上风,最后皆以平手告终。
这样的她,武功超卓,聪敏过人,夜殇门更是由她一手组建,当初以云绣庄为根基生持,结
果被她反握手中,如今帝都各大绣纺、茶楼、饭庄,虽是明面有主,但实则暗下,全部归于夜殇
门掌控,也既是由她——夜殇门的门主,一手操持。
这样的一个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不再需他保护,不再黏他不放。这样的她,究竟谁还能
伤她分毫?或许真如她所说,自己的担心,终究是多余了吧?
果然,奚勍略含阴谋地微笑:“玉凡,既然你担心我,不如把师父传授给你的‘魄花剑法’
,也教给我一二如何?”
虽然师父对待他们二人疼爱有加,从不偏袒任何一方,可唯有这魄花剑法,却独传给了聂玉
凡。
“不可不可。”聂玉凡一旁摆手摇头,知她性格好强,认定这“魄花剑法”绝非一般武功,
总想从他这里获知些许。尽管聂玉凡平日里对她千依百顺,但唯独此事无法顺从她的意。
奚勍高挑眉梢,一句话不说。
聂玉凡只得温言解释:“小娴,师父并非偏袒于我,而是这魄花剑法以走刚阳剑式套路,实
在不适女子习练。”
得知目的无法达成,奚勍也不愿继续难为他,但想到‘剑法’两个字,双瞳却骤然沉黯。
“玉凡,今日那人与我过招,用的竟然是‘剑影魂斩’。”
聂玉凡表情稍滞,听她沉声续道:“当初师父将这剑法传授给你我,而今遇上,我自知该如
何应对,只是他怎会……”
聂玉凡看她神色迟疑,忽然明白过来:“你在奇怪,这‘剑影魂斩’乃是师父祖传武功,他
又从何学来的?”
奚勍颔首:“不错,并且还有一点,他所使用的招式并不完全……”
脑上传来温暖的温度,令奚勍不适地缩下首,随后斜眼睨去,高出她身形许多的聂玉凡正轻
轻抚着她丝缕长发,即使感受下方投来不善目光,也丝毫影响不到那眉色间飞扬的英姿神采,挂
在嘴角边的宠溺笑容与阳芒融成一体,炫灿夺目,逸美非凡,很轻易地使人在这一瞬间屏住呼吸
。
“小娴,想当初师父云游四海,武功名震天下,一招半式难免不被人模仿改去,所以你无需
多想了……”
“是吗?”奚勍却生硬拨开他的手,心中又为另一事思绪,“不过他们所乘的那辆马车,我
却注意到了。”
“哦?它有何特别之处吗?”聂玉凡听她语气,不免凝敛神色。
奚勍肯定道:“那是商贾的马车。”
原本明城作为边境生意城,出现商贾的马车并不稀奇,但此次吸引奚勍注意的,却是那上面
镶有的白银三叶菱花。
在天朝,凡是马车上镶有三叶菱花标志,便知其车主身份多属商贾富豪,而三叶菱花制作的
材料诸多,如玄石、精铁、青铜等,都可突显出各商贾们的财富地位,而白银三叶菱花,更是代
表富中之富,其主大多为当邑首富,便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然后呢?”聂玉凡追问,他自然清楚师妹绝非因一辆商贾马车就显得如此在意。
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