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个年老的银行职员,他曾经告诉过他,她是怎样的小心把他用襁褓捆在身上,那么虚弱病瘦的身体,那么美丽绝望的眼神。她的寂寞容颜让一个男人记了二十年,念念不忘,直到见到她怀抱中的幼子长大成人来寻找生世之谜,好告诉他,一个女人有怎样的哀愁。
莱切尔在他额上吻一下,靠着餐桌抱臂而站,问他,“后来呢?‘小丑帽子’怎么了?”
常山笑。“后来我才发现,因为海洲叫海洲,于是我就叫常山,好让我时刻不忘我们是一个整体。她要我去找到海洲,告诉他我是他的兄弟。她觉得她有愧于海洲,她把他留在了中国,而我却在美国。好像在她心里,海洲永远是那个刚出生就被带走的婴儿,而我却是取代了以扫长子名份的雅各,我要负起照顾他的责任。我们是兄弟,要像手足般亲爱。”
“这有什么不对吗?”莱切尔不解。“你在她身边长大,你还有了她信任的养父母,你将在一个富有民主的国家和相亲相爱的家庭里长大,而她留在中国的那个儿子,她不知道他会遇到什么。她对那个国家抱有恐惧,她对他的未来存有怀疑,她要你去找到他、照顾他,不是很对吗?因为你们是兄弟,你们应该互相帮助。有能力的帮助能力弱的,既然雅各和以扫的长次名份都能调换,那能力强弱也不是由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来决定的。”
莱切尔拿起报纸来细看上面的照片,“她只是没有预料到海洲会强大到不需要你去照顾,那些让你受伤的感觉,全是出于她的恐惧。”
常山坐在椅子里,仰望着她。“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你分析起我的心理来,丝丝入扣。”
莱切尔哈哈一笑,“我从小就被他拿来当分析的病例,他这一套,我太熟悉了。所以,我才不要学他的学科,继承他的职业。我要离他远远的,才可以开始自己的生活。”
常山听了这话,心念一动。云实当初的想法,也是这样的吧。只有离开那个爱自己爱得令人窒息的人,才能自由呼吸,开始她要的生活。
'文'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云实,这时忽然一个闪念里闪过她,那心里,仍然微微在抽痛。
'人'“既然海洲不用你去寻找,他自己来到了你的面前,你什么时候去找他,与他兄弟相认?”莱切尔跃跃欲试,兴奋不已,“太刺激了,等于有一本小说放在了我的面前,就等着我去翻了。”
'书'“来,给他打电话吧。说,我是你的兄弟,我奉母亲之命令,前来认你回家。”莱切尔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递给常山。
'屋'常山苦笑,接过电话挂回去,站起来收拾餐桌,淡淡地说:“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莱切尔笑出了声,她点穿他的谎言说:“这么一个会议,要去问一下在哪里举行,只怕还不算困难。你是不是没准备好?”
常山把头从厨房伸出来,大声回答说:“是的,林登医生,我没准备好。我在一顿饭前都不知道他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边,马上要闯进我的生活,我面对这个巨大的消息不知所措。亲爱的莱切尔,你让我一个人想一下。”
莱切尔摊一下手,“随便你,我只是担心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回去了,你们将失之交臂,那样的话,就太可惜了。你要后悔的。”
常山把他没吃完的鱼和羊膝骨倒掉,开大水龙头冲去盘子上的汤汁,借此掩盖掉他的声音。他一个人在嘀咕,其实这些话,当年奥尼尔夫人就曾经劝慰过他,而他过了这么多年,仍然放不开对母亲的怨念。
他见了海洲,该说什么?说,嗨,哥哥,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如今来把你找回来。
海洲要是听到,会是什么表情?肯定当他是个疯子吧。
Chaptre 10 诺温博士
莱切尔说,一定要介绍海洲给她认识,她要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她说:“你难道不想从海洲和你们父亲的角度去知道这个故事的全部吗?你知道的,不过是你母亲告诉你的一点点,那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大部分的故事,还隐藏在海水下面。你心痛你的母亲,所以站在她的角度看待这件事,你已经在心里为你父亲判了罪。而海洲知道的,则是从他父亲的角度来讲的这个故事。如同一个硬币有正反面,一个故事也有多种讲法,你不想知道全部吗?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这是上帝恩赐给你的。你甚至不用去找,他已经到了你的面前。这是你母亲的遗愿,你不去替她完成?”
常山听了不胜其烦,威胁说:“我在替你未来的丈夫担心,你这么多话,会把他赶到酒吧去的。”
莱切尔听了这句话,发怒了,咣当一下把门关上,说:“我累了,我要休息,不要来打扰我。”
常山对着摔上的门发愣,不知哪里说错了,惹得她发这么大火。他收拾干净厨房和客厅,打开电脑看邮件,过了好半天,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他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说:“对不起。”
莱切尔并没有睡觉,她在里面回答说:“你得到原谅了。”
常山笑一笑,回到电脑前。常山想,我潜意识里没有把这个师妹当成我的情人,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像他和云实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他总是说,我们将来如何,我们将来要怎样。
当看到一张美丽的挂毯,他会说,露丝,这个挂我们房间一定好看。看到一株美丽的花,他会说,露丝,将来我们种这个好不好?吃到一个美味的菜式,他会说,等我学会了做给你吃。
在他不停地描绘将来的生活的过程中,云实一定觉得索然无味。他描绘的生活,和她父母的生活几无二致,她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再没有新鲜感,所以她决然而去。而这些对于常山来说,都是一心渴望的。他渴望那样的生活,那对他来说,意味着安定和归宿。就像一个双层牛肉的汉堡包,对饥饿的人来说,那是美食,对美食家来说,那不过是有害健康的快餐食物,可以充饥,不值得推荐。在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它是第一个被排除掉的。
云实,你弃我就如同放弃一个牛肉汉堡。常山在心里说。
他打开文档,开始写一篇心里饥渴的文章。
等他写完文章,莱切尔午休出来,问:“晚上有什么安排吗?你让我来,难道只是让我呆在房间里的?如果卧室里有猛男,那又另当别论。”
常山笑着过去吻她的面颊。莱切尔悻悻地说:“本来有人邀请我去拉斯维加斯的。”
“是去秘密结婚吗?谁这么浪漫?这样的人可以考虑了。”常山问。
“一个男模。他替我的一个客户拍内衣广告。”
常山严肃地点头,说:“卧室猛男。确实很诱惑。”
“嗯,我有点心动。要不是正好你邀请我来,我就真的去了。谁知我来了,你却把我当姐妹。”莱切尔说。
“不,是师妹。”常山说。他好像一直有把女性朋友变成师妹的本事。
莱切尔冷笑一声,“是姐妹。你是我的姐妹,我们可以开睡衣晚会,打枕头大战。”她显然已经发现了枕头的秘密。常山的卧室里,床上只有一个枕头。
常山哈哈大笑,“好吧,姐妹就姐妹。”他执起莱切尔的手,吻她的手背,“亲爱的莱切尔,晚上我们去拜访一位遗传学家。”
莱切尔闻言一喜,“你决定了?”
“嗯。”常山点头,“就像你说的,这是一道神谕。我想这是我们的母亲在暗中安排。不然不会这么巧,他来到我住的城市。过了这么多年我没有去执行她的遗命,她不愿意再等,她自己动手安排我们的命运了。就像她安排我的出生一样。”
“肯扬。”莱切尔有点难过。“兄弟姐妹是父母的馈赠,是上帝的恩赐。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天生与你有99。9%的基因相似,这难道不是一件奇妙的事?”
“这么奇妙的事每天无数次重复发生,确实太奇妙了。”常山带着讽刺的口气说。“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我们一起去见见我的这位兄长。”
“当然。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莱切尔雀跃不已。
常山说,“是的,没错,很好的酒后余兴节目。连我都迫不及待了。”
莱切尔白他一眼,“电话打过了,你怎么说的?”
“喂,你好,请接通301房间的客人,我是科学协会的诺温博士。好的谢谢我等着。你好,我是诺温博士,在本地报纸开有‘没有人’专栏,想和你就遗传学谈一谈目前在中国的发展前景。好的,晚上七点在您下榻的酒店餐厅见面,我会订好位子。”常山复述一遍。
莱切尔听了大笑,“诺温博士?好,不错,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我很期待晚上的会晤,你确定我要参加?”
“我确定。 ”常山说,“请和我一起前去。我有点紧张。”
“好吧,诺温姐妹,我会做为你的良心而前往。”莱切尔回吻他,“你是个狡猾的坏小子,你想看他的笑话。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你的兄长却一无所知。”
“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吗?”常山笑,她一眼就识穿了他的小把戏。其实他是故意卖乖,他总要让她高兴起来,毕竟,他让她失望了。他不打算和她发展成情侣,却邀请她来过节。可以说,他利用了她对他的好感,让她来填补他的节日恐惧症。
因为会议的原因,酒店餐厅满座,常山和莱切尔到的时候,只能在外面等着。
常山建议到酒吧喝一杯,莱切尔说好。常山吩咐领位员,说我是订好位子的诺温先生,在等一位海洲先生或周海先生,如果海洲先生到了,他们还没等到位,就请告诉他,他们在对面的酒吧。领位员说知道了,请稍侯,有了位子马上通知你们。
常山和莱切尔到了酒吧坐下,一人要了一杯酒,坐在吧台前闲聊着。
莱切尔问:“你见了他打算说什么?”
常山嘻皮笑脸地说:“我会说不拥抱一下吗?兄弟。”
莱切尔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举起杯子碰了一下,说复活节快乐。
忽然身边有个声音说:“不拥抱一下吗?兄弟。”
常山一惊,转过头去看他的旁边。在他一拳之隔,坐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着短短的头发,精敛意定、神完气足,面目十分的英俊。常山像是看到了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男人活了过来,站在他的面前。
眼前这个人,和照片上的甘遂像到十足。酒吧里光线不明,那让一切都褪去了颜色,而眼前这个男人退后定格成了黑白相片,隔着三十年的岁月,看着他,开心地笑。
常山眼睛湿潮,他伸出手臂,和海洲拥抱。
这个时候,他万分感激茵陈的决定。她在去国之前,要为她的儿子留下一个兄弟;在临死之时,为她的儿子留下一个家。在这世上,天生有一个人与他有99。9%的基因相似,他们不用有任何原因,不用积累各种感情,他们陌生得才见面一秒钟,就可以拥抱在一起。这是他们的母亲给他们的最好的礼物。把弟弟带给哥哥,让哥哥拥有弟弟。一个女人要多爱她的孩子,才会为他设想这么多。
常山放开海洲,他第一个想问的问题是,“你知道我?”
海洲开口,他的英语听上去略有口音,但是很好听。“我们一直知道你,这次来,就是想找到你。没想到你先找到了我。”
“我们?”常山疑惑地问。“你们是指……”
“我和父亲。”海洲的笑容完全像一个大哥,他带着溺爱的笑,就和所有的大哥看着淘气的弟弟那样。“在我们的谈话里,你是一个瘦弱的少年,没想到比我还要壮实。吃牛肉长大的孩子和吃米饭长大的孩子,确实不一样。”
常山再一次懵了。他本来以为他知晓一切,他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而海洲一无所知,看到面目和他相似有八分的他出现在他的面前,会吃惊到手足无措。谁知他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人。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海洲却颇为健谈。他越过常山,把手伸向莱切尔,自我介绍说:“嗨,你好。我叫海洲,是肯扬的哥哥。听你们刚才的对话,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么,你是谁呢?我弟弟的女朋友?”
莱切尔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她也进入了故事中,她本来是抱着看戏的心情来的。她忙和海洲握手说你好。“我叫莱切尔·林登,是肯扬的朋友。女性朋友,”她补充一句,“我父亲林登教授是肯扬的导师。”
常山这时才回过神来,哈一声用中文说:“林师妹。”
海洲哈哈大笑,对他的幽默表示欣赏。
莱切尔对这句话没听懂,敲了常山一下,表示了她的不满。他在有第三者听不懂的情况下说中文,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
常山忙说对不起,解释说我对他说你是我的姐妹。但他没有说姐妹和师妹之间有多少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内容。
“你刚才叫他的名字肯扬,”她放过常山的轻描淡写,继续好奇地问,“你知道他的名字?”
海洲点头,他说:“我们知道肯扬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名字叫肯扬·维方德。”他对常山说,“我和父亲在谈到你的时候,一直都用肯扬这个名字称呼你。我们说,肯扬今年该上小学了,肯扬已经是童子军了。肯扬一定是遗传了茵陈妈妈的智商,这么聪明。肯扬,我的兄弟,这么多年没见,你好吗?”
常山看着海洲,默然无语。他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数出几张纸币放在吧台上,“我很好,你见到了,我十分的好,非常的好,十分非常的好。谢谢你们的问候,代我问候你父亲,再见。”
他转身就走,莱切尔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还好吗?为什么要走?多么难得的机会,还没说上两句话,你就要离开?肯扬,你是只有十八岁吗?你是永远只肯停在十八岁不愿意长大的少年吗?”
常山拂开她的手,怒道:“你可以停止分析我了吗?弗洛伊德博士。”
他推开伸臂想拦住他的海洲,一个人径自走了。
【第四部 茵陈】
Chaptre 1 雨花石
常山在街上溜达了一大圈,肚子饿了,去麦当劳买了一个汉堡包吃了。想起下午他写的文章,不自觉地笑了。肚子饱了气也消了,回到他的住所,抬头一看,房间的窗户都亮着,窗帘拉着,难道是离开前没有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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