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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他就忘了他的许诺,他忘了给她找《容斋随笔》和脂评红楼,他曾把她送到家门口,凭他的记忆力,当然记得她家的地址,还有她工作单位的地址。他当时说我记住了你的地址,等我把书寄给你。他们两个都知道,只要他把书寄到她的手里,她也就知道他的地址了,所以她不用问他要地址,就这样,他有她两处的地址,而她不知道把他们两个人在孝陵神道前的合影寄到哪里。
他不用等也不需她把他们两个人的合影寄到家里来。他当时是发了什么神经要和她拍那张合影呢?只能说当时是灵魂出窍,忘了他的已婚身份,权当他是一个沉浸在恋爱里的男人。
只是有时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想起她的泪眼,她说“再爱我一次”时的绝望。他当时真的昏了头,在火车的软卧包间里,和她又亲热一回。只是这回结合的太彻底,他没有戴避孕套就进入了她的体内。他不是忘了或是不愿意,是身边没有了。头一天晚上他们太疯狂,用完了最后两个。那是他在南京备下的,他以为他准备的数量已经足够他用到回北京,但显然他低估了他的作战能力。他又回到他新婚的频率,一天可以做三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半夜醒来还要再做一次。
那一次没有用套,而茵陈蜷着腿缩在空间有限的软卧铺位上,打不开身体。她靠在堆高的枕头上,含着胸凹着腰,迷蒙着眼睛。她就像一个漩涡,把他吸了进去。他几次要先她而投降,好在他和茵陈这么多天无节制的欢爱让他能够控制住他的冲动,他尽责地等她高潮脱力之后才释放他自己,并且记得拔出来,射在她的体外。
他觉得难堪,对她说了声对不起。而她则冷静地回答说“我不怪你”。
她不怪他,是她愿意的。她本是一朵纤弱的茑萝花,却硬要佯装坚强,做一棵木棉树。
既然都是她的选择,那他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他把她送回家,原车离开,回到火车站,买了第一班回北京的票,他有证件在手,怎么也能补到一张软卧,至少,也会是一个卧铺。
果然如他所愿,他补上了卧铺,还是单间,对面铺上一直没来人,他一个人占了一个房间,孤寂伴随了他一路。
回到家里,对于他这次出差这么长时间,超过了预定回来的日子,他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了。他打电话告诉白薇,让她收拾一下,回家来住。小别重逢,白薇也想见他,让家里收拾好了零碎东西,甘遂开了军用吉普车去把妻子接了回来。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一日他翻中药书,看到“甘遂”两个字,小小地惊了一下,心想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书里。再细看那释名,甘遂,。大戟科大戟属植物,中国特有。广泛分布于中国内地的甘肃、山西、陕西、宁夏、河南等地,多生在地山坡、荒坡、沙地、田边和路旁等。泄水逐饮,消肿散结。
—》文—他看了一笑,想原来我也是一味中药啊,和茵陈一样。甘遂消肿散结,茵陈镇痛解热,都是好东西呢。
—》人—他发了一会呆,想起远在杭州的那个像野菊花一样的姑娘,如今可好?
—》书—回到家里,他随口问起自己名字的来由,得到的答案是遂心如意。
—》屋—人活着,谁能遂得了心、如得了意?谁不是带着遗憾在生活?当自己不能遂心如意的时候,就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他父亲娶不了自己的表姐,便希望他的儿子能娶表姐的女儿,替他完成心愿。可他的生活是他的,为什么他要满足他父亲的愿望呢?这一切不过是遂了他父亲的心,可他的意呢?
他真正想摆脱的,又何止一身绿皮军装。
也行白薇那个孩子本来就是强求得来的,有着各种先天不足,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胎停了。甘遂开车送她去了内部医院,折腾了白薇大半天,引产下来,是一个畸形的胎儿。甘遂虽然不在临床一线,但好歹也是医科读出来的,见过各种病灶和细胞,但是这个畸形胎儿放在他面前,他还说没法多看一眼。
他想,也许是我过去做过的错事太多,老天真的降下处罚来了。罚他一辈子背负一个罪孽,让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孩儿血肉模糊的形状。那是他的一组细胞,跑到了白薇的子宫里,变成了妖怪。始作恶的是他,却害了白薇受累。受累怀孕了六个月,受罪引产下来,继续受苦。他陪着白薇,在医院里住小半个月,等白薇有力气下床走动了,才接回家去调养。
家里已经早早地准备下了婴儿室,甘遂小时候睡过的婴儿床又装了起来,重新放了新弹的褥子和小被子。小被子是百衲被。白薇外婆准备的,一针针一线线把一块块小布头拼起来,是许多老人的祝福。如今都用不上了。
甘遂有一天在婴儿室里关上门哭了一通,他听医生说了,白薇已经不能再怀孕了。那么眼前这些东西,就没有用场了。他捧着百衲被默然流泪。哭过之后,拿把挂锁把婴儿室锁了起来。
白薇小产以后,身体很久没能恢复,更别说精神了。当她知道自己再也不生育,像个仇人一样地恨恨地盯着甘遂,咬牙切齿地说:“这下你满意了吧?你想要的孩子,果然没了。这下可真是遂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了。我恨你。”
甘遂跑到他父亲房间里,拎了一把手枪出来,把枪柄递给她,说:“那你打死我吧。如果打死我能你好受些,我宁可去死。”
白薇夺过枪来就朝他的胸口打了一枪,甘遂后着胸说:“你还真打呀。”白薇说:“我真想你死。”
甘遂摊摊手,拿起粒橡胶子弹说:“如果是真的子弹呢?”
白薇说:“我可以装疯,他们不会把一个疯子怎么样的,最多关进精神病。也好,在哪里不躺呢?躺在这里,看见你就来气,躺在那里,想着我已经手刃了仇人,想一想就解气。心情愉快了,没准过两年就好了,可以出来了。”
甘遂张开嘴,望天哈哈了两下,说:“想得真美,我都想找家精神病院去住着。”
他想,还好我没让你看那个胎儿,不然你真的要疯的。甘遂觉得奇怪,白薇刚怀孕的时候,他没有觉得那个胎儿与他有什么关系,总觉得像是路上偶然碰到的爱哭的小鬼一样,是陌生人。可是这小鬼一旦没了,他却牵肠挂肚了。想如果他能长大成人,他可以带着去爬长城赏红叶,带着去高空跳伞,去坝上骑马,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啊。像他这么会现又玩得起的爸爸世间少有啊,遇上他做爸爸,那真是三生有幸,上辈子不知烧了什么高香呢。
他想得美美的,望着眼间一处虚空,嘴角不自禁露出一丝笑容。
看他居然在笑,白薇气得拔高声音直叫,把甘遂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问“你干什么你”
白薇尖叫着说:“你笑?你笑?你笑什么?你居然笑得出来?你这个浑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恨你我恨你。”甘遂搓搓面皮,问道:“我笑了吗?”
白薇拿他毫无办法,哇一声又哭了起来。
甘遂从她手里拿走枪,说:“你都打死我一次了,也可以歇歇了。你这么哭哭闹闹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我不会离开你,等天气热了,你也好一些了,我们去北戴河疗养。”
白薇哭累了,止了声音,慢慢地说:“甘遂,你是个全无心肝的人。”
甘遂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我不跟你争。”
甘霈和樊素珍虽然想苻有个孙子或孙女,可命中注定没有了,唉声叹气了一阵,也只好认命。想想他们的大儿子,又想想那个不成形的孩子,彼此唏嘘。
甘霈说:“看来甘家是要断了。唉,难道是军人世家,杀戮太多,以致有了这样的报应?”
樊素珍说:“胡说,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医生,救死扶伤,不知救了多少士兵的性命,难道还不够抵消业障?”
甘霈说:“那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大儿子战死疆场,那是保家卫国,怎么也是壮举。小儿子连只鸡都没杀过。”过了一会儿,甘霈说:“也许甘遂的选择是对的。就像你说的,做医生,救死扶伤,可以抵消不少业障。〃樊素珍忙说:”嘘,这话别在外面说,我们一家可都是共产主义战士,是唯物主义者。“甘霈嗤她一声,说:“这个还用你来说?”
樊素珍忽然想起翻旧账,说:“我以前就不同意他们两个结婚的,他们是二表亲,没出五服不说,连三代都没出,近亲要不得的,你就是不听。你看,现在出事了吧?”
甘霈怒了,拍桌说:“胡说八道,以前哪家不是表里亲亲上做亲的?”那贾宝玉和林黛玉还有薛宝钗都是表亲,谁说什么了?〃樊素珍也怒了,说:“你们没知识不懂科学,我也懒得说你们,可甘遂明明知道,还是学医的,做亊也这么糊涂,真是现世报。”
她一直知道丈夫对白薇的母亲余情未了,这才有了儿女联姻的事情。只是她的级别离丈夫太远,自然就短了心气,有些事情,放在心里,不好说出来,这时借这个机会,一并发泄了。
甘霈气得拔脚就走,找个机会下部队去搞野营拉练去了。樊素珍也气不忿,趁着春暖花开去广交会参加一个医疗器械的评估会了,留他们两个在家相互折磨相互谩骂,管他们是不是上演全武行。
闹也就闹那么一阵,天天闹月月闹,搁谁身上也扛不住,等他们一个月后回来,兴许白薇就好了。甘遂别的本事没有,哄女人开心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一点他们放心得很。
果然他们一走,白薇就没了闹的劲头,做戏做戏总要做个人看,没有观众,演得那么卖力有什么用呢?他们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回了娘家。家里只剩下甘遂一个人,对月叹气,对花落泪。
他也没了出去玩的兴致,那么多的狐朋狗友吵着嚷着要替他买酒浇愁,他都推了,白天卖力工作,晚上回到家里,铺开毛边纸练书法。一日随手写出来茵陈两个字,他对着这两个字发了半天呆。
啊,茵陈。那个甜蜜的姑娘如今可好?
他鬼使神差地去把他房间里那一套《容斋随笔》拿了出来,又去他父亲的书房找到大字竖排双行夹批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扯了几张他桌上的毛边纸把两本书包了,再取一张荣宝斋印制的齐白石木板套色水印信笺,用毛笔竖行给她写信。
他写道:“茵,杭州一别,可安好?我尊汝咐,寻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部,赠送与卿,敬请笑纳。甘。”
当中几个月不联系他一句不提,好像他是一直在找这本书,好像是因为没有找到才不和她联系,好像他是因为找到了书,才能和她联系。
甘遂把这风雅的信纸放在两套书上,找了个木头匣子放进去,再用一个旧枕头套子套起来,用一枚大针缝好了口,再用毛笔写上茵陈的家庭住址。好几个月过去了,他居然还记得她的地址,那只不过是在杭州的出租车上听她念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他去上班,忘了把这个包裹带上去寄。到了单位就想着这个包裹,好像有一只手在抓挠他的心,坐立不安了一整天。又骂自己怎么就一时昏了头要写信呢?本来短得干干净净的,就是一场艳遇,这下要是重新联系上了,该怎么是好?还好没寄,等一回家就把盒子布套都扔掉,信也烧掉,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没有记挂过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他已经打算修生养性回心转意再不拈花惹草一心一意跟白薇过日子了。
要下班时他决定了,包裹不寄了,彻底把茵陈忘掉。他要对得起白薇和那个不成形的孩子。老天已经处罚他了,再不知道悔改,就真的是罪无可恕了。
等他回到家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包裹,只好硬了头皮去问家里的勤务员,勤务员说上午看见了,就拿去邮局寄了。甘遂一时间脸色雪白,把勤务员吓了一跳。甘遂心想,其实这也是天意吧?是他闯下的祸,总要他去收拾。这不是他一时头脑发昏做了蠢事,而是神鬼附体,要他担负起他的责任来。
甘遂像等判决书一样地等着杭州来信。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想她应该收到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他想她的回信应该到了;三个星期过去了,他想会不会东西寄丢了,他记错了地址;四个星期过去了,他想就这样了吧,茵陈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所以不回他的信。
他去把白薇接了回来,他父亲和他母亲也回来了,白薇的病好得七七八八了,夏天到了,甘遂又对白薇提议去北戴河度假。
白薇病好之后,人胖了一些,正横竖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听甘遂说要去北戴河,说好啊,我正好去游泳,我真是太胖了,去年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甘遂看一眼正照镜子的白薇,想起她为这事受的罪,心里一陈难过,温言说,对,游泳对身体有好处。
他已经跟单位请了假,又托人订好了北戴河的宾馆房间,是独栋的小洋楼,从前德国人的度假避暑别墅,后来收回,成了疗养院的一部分。
这个时候,他已经再一次成功地把茵陈忘在了脑后,他打算做个好男人了。但老天偏偏要和他作对,他在出发前回单位领书报时,里头就有茵陈回信。
他一看到那个牛皮信封就晕了,心想我要不要打开来看。他面前放着那封信,他看了又看,又捏了捏,信不厚,也没夹带什么东西。他甚至举起来对着亮处照了照,看里头是不是夹着他们在孝陵神道前的合影。
没有。捏过照过,都像是没有。他放心了,也许就是一封平常的书信,告诉他书收到了。他吐一口气,撕开信封,才看两行,就吓着了。
茵陈在信里写:“甘君如见,书已收到,因连日家中有事,未能及时回信,望见谅。日后有暇当细细研读。”
“君之来信,收到已有半月,本不想将余之现状禀告于君,惟余之心力交瘁,恐来日大难,非余能顾。再,余于世间再无旁系亲人可依凭,与君有情盼君援手。”
“自那晚寒舍门前一别,匆匆数月,余已有孕。余处祖父母获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