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遂停了一下,避重就轻地回答她说:“甘洲。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茵陈轻轻啊呀了一声,“你都想好了吗?是取‘八声甘州’的意思吗?这个名字好,真大气,男孩女孩用都好,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甘遂说。他本来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这个名字也没人用了,没想到上天如此厚爱他,给啦他这个天赐的礼物。
茵陈因为他这句话,像是吃了定心丸,一颗心在悬了近九个月后,终于放回了心窝里。“其实我是知道你的地址的。”她忽然说。
甘遂吓了一跳,嗯了一声。
茵陈忽闪了一下眼睛说:“那天我在东湖宾馆签到处签到,你不是在签到薄上留单位名了吗?我一直记得的。我一直想给你写信,可你当时走得那样匆忙,回去后又不跟我联系,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就没敢告诉你。我也怕你知道了会怪我,生我的气。后来外公他们怎么问我,我也没说,要早知道你是这个态度,我一开始时就说了,他们就不会……算了,不说了。你……”
她看见甘遂的脸色铁青,吓得住了口,忙又说:“跟你没关系,是我惹他们生气。”她定定地看着甘遂,眼睛一眨,眨下两颗泪珠,“对不起,我多话了。甘洲这个名字很好,谢谢你肯给他取名字。”
甘遂把菜一样样切好,茵陈沉默着剥完了豌豆。炉子烧旺了,甘遂放上铁锅炒菜。茵陈盛了两碗米饭,两人相对吃了,一顿饭,一句话没说,茵陈没胃口,只用鱼汤泡了饭吃,这次换她用汤泡饭了,而甘遂也不阻止。
吃完饭,茵陈抢着洗了碗,炉子上接上一块蜂窝煤,封了火。又擦了脸和手,说了句我再回去躺一下,对了甘遂回屋去了。
甘遂跟到茵陈屋里,茵陈没有上床,而是坐在书桌前的藤圈椅里,看他写的笔记,听他进来,冷静地说:“我前天已经请了一个有经验的阿姨,这两天就该到了,有她照顾我,你不用担心的。你来过了,名字也取了,心意尽到了也就够了。我一个人住,有陌生人住进来,邻居们看见不太好。你要是累了,去隔壁屋里休息一下,下午就回去吧。我就不留你吃晚饭了。我还有工作要做,不想有人来打扰。”
她下了逐客令,甘遂更加觉得有必要说了,不然她始终怀着一个虚幻的梦想,对她来说,实在太残忍。虽然事实更加残忍,可甘遂已经不能再欺骗下去了。
“茵,”他用他们相处时的昵称叫她,“茵,听我说。”
茵陈抬头看着他,等他说。他终于肯说了,她等了近九个月,就是等他的实话。她不会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任性地捂着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她们有骄傲的本钱,她没有。女人的信心是她们的男人给的,男人对她们残忍,她们就不觉得有这样的权利。
“茵,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婚。”甘遂判她死刑一样地说出实情,“我已经结婚了,我结婚已经四年,妻子名叫白薇:”他看着茵陈的脸变成纸一样白。“白薇的子宫有病,不能怀孕,她看了一年的医生,终于怀上了。半年前胎停了,她去医院引产,孩子没有活下来,白薇的子宫也被摘除了。这半年我一直在照顾她,因为觉得对不起她,我没有跟你联系。却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我非常抱歉。”
茵陈像傻了一样,微张着嘴看着他,半天才问:“你已经有了妻子,却又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她不置信地说i”你在你妻子有身孕的时候,却邀我游南京?你……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让你妻子怎么想?你让我怎么想?你竟然是这样的……这样的一个坏人?“坏人。她给他下的评语是坏人。这两个字在她,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坏的字眼了。甘遂想我比坏人还要坏一百倍吧,白薇骂我是浑蛋。连人都不算是了。
“我真蠢,”她像祥林嫂一样喃喃地说,“我真蠢。我就没多问一句你有没有结过婚。我以为老天他顾怜我,让我遇上一个我喜欢的男人,而他也对我一见钟情,原来却是这样的。你陷我于不义,让我愧对我的外公和外婆。我真蠢,我用我的愚蠢,断送了他们的命。”
她的眼泪不绝从眼睛里涌出。“你既然有了妻子,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对我那么好,让我爱上你,情愿生下你的孩子。你要是不来,我还会依然爱你。我会认为这个孩子是你送我的礼物。我原以为我会当一辈子老姑娘,一生不知道被人爱是什么滋味。可是你出现了,对我那么好,又送我一个孩子,你就算把我忘了,我也不恨你。可是你竟然是有妻子的,你有妻子为什么还要对我好?我本来以为你不再联系我,是有其他的原因,或者是我,是我不够美不够好,让你离开我后,就把我忘了。可是你竟然是有妻子的,你有妻子,还对我好,你让我恨你。“她颠来倒去地说这两句话,最后她说:“你走吧。你来我这里,让你妻子怎么想?她会伤心的。她已经没了孩子,将来也不可能再有孩子。而我却在这里生下你的孩子。”
“你走吧。我不想留你了,你走吧。我请了人来照顾我,你不用担心。你走吧。”茵陈哀求他。
“你在这里,让我觉得有压力,我负担好重,我快要承受不了了。”茵陈茫然说,“我做尽了错事,我本来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一个人担下来就是了。可是外公外婆生我的气走了,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恨我入骨。我不是一个坏人呀,为什么会错得一塌糊涂?”她哭得搜肠刮肚,腹中翻江倒海一般地难受,一侧身,把刚吃下的鱼汤和米饭都吐了出来。米饭一粒粒的没有消化,她食之无味地吞了下去,又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她这一哭一吐,出了一身汗,心律不齐乱跳,眼看就要虚脱的样子。甘遂看出她的情况不对,顾不得别的,抓住她手腕,搭她的脉搏。茵陈待要推开他,手上一点力都没有,额上不停有冷汗冒出,嘴唇青紫。
甘遂跨过她的呕吐物,把她连人带椅挪开,再一弯腰,将她抱在手上,放在床上,又把枕头替她垫高。茵陈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你在这里,我会更为难的。”甘遂不理,出去拧了干净毛巾来为她擦脸,端水给她漱口。最后把烧过的煤饼放在畚箕上敲碎拿进屋来倒在她的呕吐物上,呕吐物转眼就被煤渣灰吸干,他再扫掉。不过一会儿工夫,本来脏乱不堪的秽物,已经让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坐在茵陈的床边,握着她的手说:“让我照顾你到孩子出生,不然我怎么能安心?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茵陈眼光呆呆的,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弱声说道:“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你对我越好,我越不能留你。你在这里,我会怨恨老天对我不公。为什么让我遇上你,你却是这样的你。你走吧,留点尊严给我。”
甘遂垂下脖子,抬不起头。两个女人都对他说出“尊严”二字‘只不过要的方式不同。白薇说你不给我这点尊严,我总要自己争取;茵陈则说,留点尊严给我。
Chapter8 海婴
任茵陈怎么赶他走,甘遂就是不走。他拿出他全部的本事,照顾茵陈的饮食起居。要说照顾人,甘遂还真有些功夫,他照顾了白薇一辈子,两人从一生下来就认识,从会照顾人起,他就照顾她了。白薇那大小姐的脾气,忽喜忽怒的,吃了甜的想咸的,玩了这样想那样,而他又是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人,白薇都侍候得周到细致,别说茵陈这样克己复礼对旁人没有任何要求的人了。
他早上陪茵陈散步,顺便买菜,回来做饭,烧水给她洗澡,等她休息的时候看她的原稿,替她翻译,再为前面的译稿纠错润色,把他的译法念给她听,征求她的意见。茵陈哪里有经验对付他这样的高手,除了求他离开,她不会说更厉害的话。她不是白薇,会扔杯子摔茶碗撕碎新买的衣服打他耳光冲他开枪逼他自杀,她只会哀求他,说你走吧,我受不了你在这里,我有罪恶感。
甘遂哪里听得进去。
过了两天,茵陈说过的那个来照顾她的大嫂真的来了,是巷子口老虎灶兼茶馆的小老板的亲戚,一向在城里替人帮佣,照顾孕产妇和新生儿,是一个十分干净利落的大嫂。她姓王,茵陈叫她王嫂。王嫂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念大学,她出来帮佣,是为了供儿子读书。
王嫂对甘遂住在这里,没有一句疑问,似乎这家里就该有个男人在。对那些闲言碎语她只字不提,每天和甘遂商量着做什么吃的喝的。她管甘遂叫小甘,管茵陈叫阿妹。把茵陈准备好的小儿衣服用开水浇得透透的,再放在太阳下曝晒。她一来,茵陈反倒不好赶甘遂走了,她从来没学会在别人面前让男人下不来台。
整理小衣服的时候,茵陈翻出一包雨花石,她看了半天,一粒粒对着光照,然后收起来,趁王嫂出去买菜的工夫,叫进甘遂交给他,说:“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缠绊。”
甘遂握着那袋石头,只有一句话:“让我照顾你到生下孩子。”茵陈摇头,说:“我从现在开始绝食,你几时走,我几时吃。我想你不会让我在这个时候饿肚子的。”甘遂问:“不想让我看看孩子?”
茵陈摇头,说:“本来你也不知道有这个孩子,本来你的生活要比现在少好多麻烦。要不是我欠考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谢谢你送他名字,你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我身边有人来照顾我,你也看到了,她是一个可以放心的人,以后我也会活得很好,你不用牵挂我们。”
甘遂看她这么坚决,只好说:“那好,我等下就去买票。”他放下那袋石头,转身离开。茵陈说:“把这个也带走吧,我看到这个,就会想起我做的蠢事。”甘遂不想和她再争什么,她既然这么说,依她就是了。
下午他出去了,不是去火车站买票,而是去电信大楼打长途电话,告诉樊素珍他在这里一切都好,孩子马上就要生了,他过几天等孩子生下来就回去。樊素珍问他到底怎么打算,他苦笑说,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又说他已经告诉这边的女孩子了,他是有妇之夫,不能和她结婚,她也表示理解,一个劲地赶他走,说不想看到他。
樊素珍嗯嗯地表示听见了,又问杭州这里的地址,万一有什么事情,好有个联系。不然打电话都不知道往哪里打。甘遂把茵陈家的地址讲给樊素珍听,末了问,你们还在北戴河呢?白薇怎么样?樊素珍说,她能怎么样,整天吃吃喝喝,又疯又玩。地窖里的酒都快被她喝光了。语气里,对白薇颇有不满。甘遂说,她心情不好,你让着她点。樊素珍哼了一声说,反正我们甘家欠她的,就这样,挂了吧。
甘遂在外面逛了一圈,买了缸荷花和几个莲蓬,请人抬了回去。茵陈在窗下看书,见他进来还带着花,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甘遂让人把荷花缸搬到她的窗下,付了脚钱让他们走了,拿了莲蓬掀开门帘进去,一枚枚莲子剥出来,又细心剥去绿皮,捅去莲心,放在她的稿子上。
茵陈拾起一粒新鲜莲子放进口中,眼睛慢慢湿漉漉的了,柔声问:“票买好了?”甘遂骗她说买好了,明天下午的。茵陈说:“哎,知道了。”
每次茵陈对他狠起心来的时候,他都有办法让她软化下来,这次又成功了。
许是下午那几枚莲子的原因,晚上九点多钟,茵陈觉得肚子痛,宫缩每过十分钟一次。她先是看看手表掐时间,确定是有生产的预兆了,才站起来|叫王嫂。这一站就破了水,脚下马上是一摊淡红的血水。她这个时候还想保持仪容的干净,要去换一条裙子和内裤,再垫上卫生纸。才走出一步,就脚下发软,摔坐回藤椅里。
这一摔,像是牵动了胎儿,腹中顿时痛得刀纹一般。痛得她顾不得别的,颤声叫甘遂。
甘遂本来在隔壁她外祖父的屋子里看书,听见她这边声音不对,推门进来一看,就知道是要生了。他镇定地说:“别怕,我在这里。”扬声叫里面屋子的王嫂,王嫂进来一看,也说是发动了。
茵陈忍着痛,在宫缩的间隙里说:“王嫂,给我换件衣服吧。”说完还笑了一下。
王嫂看她的一身被羊水浸着的衣服,说这样湿着穿在身上,到医院去,一路上太难受了。三五分钟也生不下来,我来给阿妹换一件。甘遂说我出去叫车。
甘遂跑到巷口想叫一辆出租车,可是这个时间,又不是火车站大宾馆旅游景点,出租车不是想要就有的。又是在老居民区的深宅老巷里,连过路的别的车子都少。他等不来一辆车,一咬牙又跑回去,对王嫂说,拦不到车,我抱她出去,人家看见有产妇,还肯停一停。
王嫂也说这样比较好。她已经替茵陈换好了干净衣裤,身子也用热水抹过了。茵陈虽然肚子痛,身上腿上倒不黏嗒嗒地难受了。
甘遂说:“来,我抱着你,你用手勾着我脖子。”茵陈这个时候,也就不那么坚持要和他划清界限,她笑了一下,依他说的,勾住他的脖子,让他抱起她。王嫂擒起一早准备好的衣被包,跟在后面,锁了院门。
甘遂稳稳地抱着她在深巷里走,茵陈把头靠在他胸前,低声说:“我现在太重了,一百二十斤呢,辛苦你。”甘遂说:“不重不重,你要知道,我是练过端刺刀的,水平端稳两个小时,下面还要吊三块砖头。”
茵陈的手臂勾得更紧一点,脸贴在他脖子下,紧挨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想我最好现在就死去,那就无憾了。将来不必受苦,现在又最幸福。”
甘遂眼睛一热,轻声斥责她说:“那你还总赶我走?”
茵陈忍痛笑了一下,“从你推开门的那个时候,我就等你来抱我亲我,你这么大力气,我还能阻止得了你?可你总也不来,我等了你九个月,你总也不来。”
甘遂就觉得脖子里一阵热,有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直烙进他的心里。
茵陈勾紧他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下,呢喃地说:“让我自私一回,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像我以为的那样,是喜欢我呢?”
甘遂低头亲她满是泪水的脸,“非常喜欢,非常非常喜欢,第一眼看见就喜欢。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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