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常山示意她去车上等,他和苏瑞有话说。等云实去了,常山试着做最后的挽救。
“母亲,父亲的离世,对我的打击和对你是一样的大,我相信父亲在天之灵,必不想看到我们是这样的,本来是一家人,是母子,只因他不在了,就像是陌生人了。他发病时我不在他身边,以至耽误了救治的时机,这全是我的过错,你怎么责怪我,我都无法替自己辩解。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我请求得到您的宽恕。没有你的宽恕,将来无论我走到哪里,身上都会背负着罪孽。母亲,在父亲的墓前,请宽恕我吧。请你。”
也许是常山真挚的话语个哀伤的眼神打动了苏瑞,她的态度有了一些软化。她沉默着,常山也不说话,等她的回答。过了良久,苏瑞才开口。
“我要把这里的房子卖了,搬到詹姆士顿镇去和南希一起住。她在那边经营一间家庭旅馆,缺少管账的人。我会用卖房子的钱入股,后半生将在詹姆士顿镇渡过。”苏瑞没有说她原谅了常山,她只告诉他将来的打算,在她未来的生活里,没有常山的位置。
常山先是失望。他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话,苏瑞没有明确说我原谅你了。这么大的事情发生,有人去世,有人生活为此改变,她不肯原谅他。其实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同时也放心了,苏瑞肯把她的打算讲给他知道,就已经是个缓和。他不用再担心她,他可以放开脚步,走他的路。
还有苏瑞要搬去和南希住,他细想一下,也就不觉得奇怪了,那其实是早已揭示的结果。南希老远从弗吉尼亚的詹姆斯顿镇飞过来,决不是单单出席表妹夫的葬礼那么简单。常山可以想像她一听到苏瑞的电话,便马上赶了过来,在城里的酒店住下,把苏瑞留在她的身边,两天里不停地向苏瑞灌输她的建议。而苏瑞在这样的情形下,判断力必定会被她所左右,她没有回家,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对那个家已经没有了热情,她由得家里椅倒杯脏,烤箱里还有烤好的肉,鸡饿着肚子。这在她的主妇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她以为她可以摆脱目前的窘境,但常山可以想见她在詹姆士顿镇上那间家庭旅馆里,同样是被禁锢在一幢屋子里,并不比她作主妇舒心多少。
“我明白,我已经整理好我的衣服和杂物,就放在车子里了,维方德家没有我的东西了,你随时可以卖掉,不用再通知我了。”常山冷静地说:“你这两天都和南希姨妈在一起?”
“我通知了她,她马上就飞过来了,我们住在城里的豪斯酒店。忘了告诉你。”苏瑞不带表情地说。
事情果然如常山想的那样,可他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在他的身份,说什么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但他忍不住,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苏瑞。
“卖房子的钱,不要都投资到那间旅馆去,留一半买点股票吧,IBM的,辉瑞制药的,都行。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维方德先生那么善良。钱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去银行开个小额投资的帐户,他们会教你怎么运作你的财产。”苏瑞卖了房子,还有来自TENMA公司的员工死亡津贴,维方德先生的个人积蓄,商业保险和人寿保险,以及他们联名帐户下的资产,各种加在一起,常山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他相信足以让苏瑞舒舒服服过上几年,不然南希不会这么警惕他。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相信南希,但以他的身份,实在不方便多说什么。
苏瑞听了这话,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丝温情泛起。她想起早些年,当常山还小的时候,母子两人也曾经亲密无间。她是他全心仰仗和依靠的母亲,他唯一知道的母亲;他是她的小男孩,柔软的头发,香甜的吻,是他让她感受到了做母亲的快乐。只是随着男孩的长大,曾经的甜蜜不再,而男孩越长越像一个东方人,她也越来越摸不清他的想法。随着男孩进入青春期,她进入更年期,两人的隔阂大得无法忽视。
他不打架,不偷着抽香烟,不伪造身份证去酒吧,不在床垫下藏裸女画报,他穿整洁干净的衣服,房间从来不乱,他除了读书就是做家务,养鸡打扫院子修车补栅栏,他与这个城市里大多数同龄的男孩子都不一样。要不是他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东方女孩子做他的女友,他几乎可以被人怀疑是个有另一种性取向的人。苏瑞知道有这种人的存在,但她不允许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的小男孩长大成人,成了一个她弄不懂的人,她也就不想去弄懂了。
“你这孩子的心思,我从来都弄不懂。维方德先生一直说你很好,我愿意相信他的判断。不过我在这里住厌了,我想到弗吉利亚去住一阵,那边比这里要湿润许多。”苏瑞说,第一次说出她的不安。
常山看到她又带着她一惯的温和的口气,知道她的恨意消失了一半。在他小的时候,他们也曾亲密过,但随着他的成长,他自身的性格变得突出,苏瑞不能理解他,也失去了沟通的兴致,慢慢疏离了。如果艾伦·维方德先生还在,情况将不会这样,三个月后常山会离开维方德家去上大学,在节假日才回来与他们团聚,他们的关系将一直温情脉脉。而艾伦·维方德先生突然离世,把这些美好的关系都打碎了,苏瑞不想再维持假像,她干脆利落地斩断与养子的情感纽带,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常山理解她的想法。他上前轻轻拥住她,说:“谢谢你,妈妈。我暂时会住在云先生家,你在詹姆士顿镇安顿好之后,你要是愿意,可以把那里的地址告诉我。给我写信,寄到云家也行,寄至学校也行。你知道我念哪间大学的,是不是?”
苏瑞看一眼站在远处等着的云家三人,摇摇头。“再见,孩子。”
她也许不会给他写信,常山明白。
“再见,妈妈。”常山放开她,“妈妈,我爱你。”
Chaptre 6 少年
葬礼过后,常山开着车子先跟云先生到云家,把苏瑞的决定告诉他们,同时也把他的打算讲了。说他会到汽车旅馆去住两天,再找个临时的住所住两个月,这两个月先去沃尔玛找份工作做,赚读大学的生活费,然后会先去哥伦比亚大学附近找住处,找工作,他会先在那边安顿好,到开学的时候云实过去,会比较容易熟悉起来。
云实听他这么有条有理地讲着,忍不住就泪眼婆娑。她抹着眼睛说:“苏瑞怎么能这么对你?维方德先生心脏病发作,又不是你的过错,她怪在你头上,好没道理的。我们在学校里学过急救知识,医生说了心脏病人发病时,不能搬动,应该就让他躺在原来的地方,拿两粒硝酸甘油放在病人的舌下含服,然后等医生来。除非特殊紧急的情况,才需要作胸部按压。因此就算你在,也不能改变维方德先生的状况。”看看爸妈都用责备的眼光看着自己,云实辩解说:“我只是讲正确的急救方法,并不是说维方德先生就应该怎么样。”转头摇摇常山的手臂,哀告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啊。”
常山当然知道她是在替他抱不平,拍拍她的手说:“我知道,我不会生气的。”
云实点点头,又说:“你肯定没把这个过程讲给苏瑞听,她要是知道了,不会这么绝情。还有,我们被警方扣在会议室的事情,你也肯定没讲,是不是?”
“露丝,那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讲?何况父亲已经不在,我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常山安慰她说,“我知道你替我担心,我很好,没事。”云实的英文名字是露丝玛丽,常山不好跟云先生云太太一样叫她的小名囡囡,又不肯叫她的中文名字,他念着总觉得有些拗口,叫露丝玛丽又显得生分,便只用她英文名字的前一半,叫她露丝。
“那我昨天给你打电话,你还什么都不告诉我。”云实忽然想起昨天的事来,又气呼呼地说。
常山被她流露出的对他的心痛弄得心里也是暖烘烘的,很想把云实的肩头揽过来,搂在自己怀里,但他只能说:“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告诉你。”
云实看着他,破啼为笑,才笑了一下,又哭道:“你本来就没有亲爸亲妈,这下连维方德先生也走了,苏瑞又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啊?你来我家住呀,让爸妈收养你。”
云先生和云太太还有常山都哭笑不得,都道“胡说”。云太太斥说:“哪有这样的事?已经满了十八岁,是成年人了,还用着人来收养?我看肯扬的计划很好,先打两个月的工,再去大学城找房子。囡囡啊,要是没有肯扬在,就看你这样的孩子气,我哪里放心让你一个去住学生宿舍。”
云实展颜一笑,说:“我命中有贵人相助。妈妈你就放心吧。”
常山笑了,“就我这样的,也好算贵人?”心里说,两次被父母抛弃,命贱如尘土。如果不是有云实全然的信任,不是有云先生云太太的爱屋及乌,他说不定就自暴自弃了。正是想到三个月后云实到学校会遇到各种麻烦,才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着眼安排将来的生活,把失去父亲的伤痛强乏自己扔到脑后。要说贵人,云实才是他命中的贵人。
云实认真地说:“算,当然算。每次我要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学校,你就在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不是贵人又是什么?”
“不是才一次吗,就你八岁那年搬来的那次,哪里就每次了?”常山笑说。
“这一次不算?”云实狡黠地问。
“还没到呢,何况上一次,也不知道就会遇上了。”常山有些惆怅,如果没有云实,他蓦然遭遇到这样丧父别母的痛苦,不知要怎么样才能淡忘。
云实偏着头问他说:“你不是说像从前就认识我,就像宝黛初会一样?”用越剧的调子念白道:“这个妹妹我见过。”嘻嘻一笑,“天上掉下个云妹妹?”
云家是杭州人,产生于浙江嵊泗乡间的越剧正是他们喜爱的戏曲。云太太思乡情切的时候,就会放她喜爱的越剧录影带来看。常山这十年来总在云家玩,越剧听得颇为耳熟,而籍由云家,也知道了世上有宝哥哥和林妹妹这一对情人。
他嘿嘿一笑,不答云实的话,转而去问云先生,说道:“房产市场今年的形势好吗?我父亲那房子不知可以卖出多少钱。苏瑞想用这笔钱入她表妹那家旅馆的股,我担心她把全部资金投进去后,收益却不好,将来会受苦。詹姆士顿镇虽然是个旅游区,开家庭旅馆会有客源,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怀疑南希姨妈的经营能力,如果生意好有客源,她想拓展生意的话,可以去向银行贷款,而不是让苏瑞来参股。苏瑞没做过这行,对那里又不熟悉,万一受骗,连回来都没不行。”
弗吉利亚的詹姆士顿镇是1606年12月从英国伦敦驶出的三艘探险船苏瑞珊·康斯坦号、幸运号和发现号抵达美洲的第一个落脚点。三艘船载了144名船员和乘客驶进切萨皮克湾,这里绿草如茵,万树参天,更有淡水河穿行于林间,这让在海上飘荡了四个月的人们惊喜不已。他们选择了河中的一座岛屿作为落脚点,并以他们国王的名字詹姆斯(James)来命名这个地方。其后又因英国军官John Rolfe与当地印第安部落首领的女儿Pocahontas的婚姻成为传奇而留传后世。这个地方一向是游客到了弗吉利亚一定要去的历史名胜,在这里拥有一间家庭旅馆,应该是一项好的生财之路。
“你不能阻止你母亲的行为,你干涉得越多,她就会怀疑越多。旁人也会说你觊觎你养父的财产。”云先生冷静地说,两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旁人不是别的什么旁人,而是意有所指。“那幢房子会交给房产公司代理出售,你不用担心。里面有没有你需要的东西?”
“没了,我都整理好了,现放在我的车子里。”常山说,“我已经告诉过苏瑞,要她别把钱都投进去,自己留一半,买点股票做点别方面的投资。维方德先生的财产,哪里是我可以去想的?我不过是他们的领养儿童,社会福利局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停发了我的支票。我现在是社会人,不再是任何机构和家庭的负担了。南希姨妈的担心,纯粹是多余。我只是替苏瑞难过。”
常山真心在替苏瑞难过,丈夫一死,她就像孩子手里的气球,孩子的手松了,线脱了,气球就摇摇摆摆地飘在空中,也许会挂在电线上,也许会被树枝缠绕,就算飞上高空,也不过是等着气漏光了,总有一天会落在不知名的一处角落里,风吹雨打烈日曝晒。一个女人没有了丈夫,又没有了孩子,如今又要把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卖了,那真的是无处安身了。而去投靠远方的表亲,就一定是一个好的选择?也许她想要一种新的生活,她也期待有所改变,就像常山期待即将到来的大学校园生活一样。
那他的亲生母亲呢?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他抛弃,是不是也是因为没有丈夫,一个人养活不了孩子?不知道她如今还在不在这个世上?如果当时把他留在身边,是不是让她会有力气活下去?就像他因为心里想着云实,会计划他们的将来一样,她一定也会计划着他们的将来。哪个做母亲的会抛弃亲生的孩子?就算在快餐店里打工,也不会养不活他们两个。他一年年长大,不再是她的拖累,他会照顾她,在她一天辛劳后回到家里,会给她拿拖鞋、泡冰茶、会在她生日的那天送给她他亲手画的贺卡。他们会在七月四日独立日的时候一起去街上看花车游行。他会自己挣零花钱,十二岁去送报纸,十四岁帮邻居割草,十六岁考取驾照,他可以开车载她去五大湖看瀑布。他会做个小小男子汉,照顾他的母亲。
只是,他的两个母亲都弃他而去,让他一颗孝心,无处着落。
常山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领养儿童,但因为有维方德先生和苏瑞,他从来也没把这个事实放在心上过,这是第一次,让他有了想去追寻答案的念头。他的母亲是谁,为什么不要他了?他的父亲又是谁,这个男人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他的后代?
常山难过得心里直想哭,他站起来,朝云先生云太太说:“我走了,谢谢你们安慰我。我就住在十字街的汽车旅馆,等找到临时住处再打电话告诉你们。”
云太太说:“吃了午饭再走吧。”常山摇摇头,对云实说:“我过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