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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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陌生人-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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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一去,云实就暂时解放了,她可以把凯尔让常山看着,自己做点私事。常山一手抱着凯尔,一边在云实的钢琴上用单手弹琴,逗凯尔玩。他弹的是《小星星》,嘴里还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眼睛看着凯尔笑。唱完一遍,凯尔乐得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的眼睛是蓝色,连眼白都是淡蓝的。”常山说:“我觉得白人婴儿是婴儿里最漂亮的,比我们黄种人漂亮。成年以后,又差了点。他们的孩子十三四的时候脸上都是雀斑,我们的脸上就少。像你就一粒雀斑都没有。”

云实听了一笑,“肯扬,你的心情比前一阵好多了呀,看来开货车对你有好处。”常山这次来,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唱歌又是弹琴,还肯说闲话,夸她脸上没雀斑,看来是从丧父之痛和被养母抛弃的伤心中走了出来。“不过你黑得凯尔都快认不出来了。”

常山挠挠凯尔的小胸口,逗他咯咯笑,说:“怎么认不出?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不是,凯尔?要不要肯扬哥哥装一回黑人牙膏?”

凯尔在长牙,笑多了就流口水。云实拿了消毒纱布来,常山裹在指头上,替他按摩牙床,凯尔抱着常山的手臂不放开,用光秃秃的牙床咬他的手指。常山注视着他的脸,忽然说:“婴儿多大会有记忆?”

云实嗯一声,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你记得最早的什么事情?”常山问。云实想一想,说:“有一次在商场迷了路,吓得大哭。后来问我妈妈,她说那是我两岁时候的事情。你呢?我不相信我能记住两岁的事,也许是这件事对幼儿来说太可怕,才记得这么牢。”

常山良久没有说话,然后用手指在键盘上一个音一个音地弹一点细碎的调子,翻来覆去的,就那么一小段。“你听过这段音乐吗?”

云实摇摇头。常山说:“我的最早的记忆力里,有这么一段音乐,是一个非常美丽的长发女子唱的,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人说是嗅觉能保持的记忆最长久,又有人说是听觉。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做梦时的幻觉,但我小的时候,梦里老是出现她。”

“你的亲生妈妈?”云实问。

“我不知道。我希望会是,但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有音乐的记忆,我觉得会是真的。你再弹一遍,我记下来,等妈妈回来,我问她是不是听过。我觉得这音乐很有中国风格,不像是你看迪斯尼的动画电影得来的印象和你的梦境重叠的结果。”

常山依言再弹一遍,凭着一点零星的记忆,尽力把几个章节连缀成调子。云实从钢琴上随手拿了一本曲谱,在最后一页的半张空白处,把这几个音符记下来。

“这是五音谱,你看,没有发和西,这是中国古代音乐的特点。我认为这个调子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出自你个人想像。每个人都可以做曲,随口哼一小节,但要突破你从小受的音乐教育的范围,就不是凭个人的能力可以做到了。我等下晚上把这个发到互联网上去,看有人会不会。”

常山点点头,默认她的建议。他想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已经有一阵了,从艾伦去世苏瑞冷淡他开始,这个念头就一直在他的脑中徘徊。

隔天常山又再上路,这次他可以接手比较长一段时间了,不像上次那样,开两个钟头就要换给汤米·琼斯。一个月后,常山已经是个老手了,穿一身货车司机的行头,戴长舌棒球帽,脸和脖子晒得黝黑,包括棉布衬衫开口处那一小片三角形。他像所有的货车司机一样,在领口系一条折成三角形的红色方巾,三角形的一个角挡在领口处。短袖T恤变得紧绷绷,袖口箍紧在隆起的二头肌上,让他一抬臂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他往下拽。

在一个休息日,常山去接云实看电影,正好那天是星期天,云太太和云先生也在家,见了常山都吃了一惊,问,肯扬?怎么像变了一个人?常山还觉得奇怪,说没有啊,不会吧。

云实换好衣服下楼来,对云太太说:“妈妈你看肯扬像不像西部电影里的牛仔?他要是从屁股后面掏出一卷套马索来,挥成圈子扔出去,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云太太被她的形容说得笑了,对云先生说:“肯扬这一个夏天像长大了两岁,比囡囡成熟了不知多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云先生说:“逆境使人成长。囡囡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当然不能和肯扬比。”

常山和云实跟他们说了再见,关上门离开。屋里云太太在窗口看着他们,等他们上了车,云实回头冲她摇手,常山开着车走了,才回头对云先生说:“我还是喜欢书生型的男孩子,从前的肯扬多么儒雅,这才一个月,就变成蓝领了。”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去上大学了,转眼就可以变回成书生。你是不是觉得书生比较没有侵略性,有安全感?”云先生取笑太太。

云太太噗嗤一笑,“是的,虽说我们看着肯扬长大,囡囡和他两个从小青梅竹马,但仍然会担心囡囡。”

“要不要在他们离家前,提醒一下囡囡?”云先生说,“这个你去说比较好,含蓄点,别让囡囡反感。”

云太太觉得头痛,她按一下太阳穴说:“真恨不得把她重新塞回肚子里去,就不用担心了。”

云先生看她烦恼成这个样子,存心开玩笑说:“你这是儿女读大学的‘空巢家长恐惧症’?那我们就再要一个吧,眼看囡囡马上就要离开家了,我们成了空巢老人,一下子就进入老龄化社会,确实很可怕。为了让我们保持年轻人的状态,可以考虑再要一个孩子。我看你这一阵帮囡囡看凯尔,那眼神就跟饿狼一样。”

云太太大怒,嗔道:“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这个年龄生孩子,岂不成老妖精了?刚才还在担心肯扬,你倒先不正经了。”

云先生哈哈一笑,说:“太太,正好囡囡不在,我们也出去约会吧?提前习惯一下重回二人世界,免得到时候难过。三天前我叫秘书订一家餐厅,时间也差不多了,你打扮一下?”

云太太笑着啐他一声,还真去挑衣服了。云先生抹一把汗。

Chaptre 11 神迹

临去学校前常山最后一次出车,这次去的地方更远一些,是在山区,离开了高速公路,有一段山间公路要开。常山对单调的高速路两边的无边田野看得熟了,这下有机会看看山里的风景,很是开心。他并不觉得累或者辛苦,有事可做,比什么都让他快乐。

汤米·琼斯对一切早就没了新鲜感,哪里有休息站哪里有快餐店哪里有弯道全在他的心里。常山跟他出车,连地图都不用看,只管开就是。常山曾经问汤米·琼斯,不是说这一行开够十年,就可以攒一笔钱做别的工作了吗?怎么你还在做这个?

常山虽然不觉得辛苦,但他知道他做这个只是零时的,再辛苦,一想到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对这个工作也就有了一分留恋之心。加上他的生活才刚开始,对未来有无限信心,那这样的辛苦,对将来的人生都是一种资本。

怎么会不辛苦呢?坐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太阳一晒就是半天。有时朝上午朝东开,下午掉转头朝西开,那太阳就一直在眼前晃,像驴子前面的胡萝卜,晃得人眼睛充血。高速路上一望无际,没有停车的地方,只能把尿撒在矿泉水瓶子里。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全身肌肉紧绷,精神又要高度集中,一天下来,比在沃尔玛的仓库搬重物还在累。汽车旅馆又脏又小,隔音效果不好,隔壁发出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进耳朵里,常山半夜会被那种声音吵醒。

吃得也差,除了汉堡就是披萨,最多把汉堡里的牛肉换成鸡肉,披萨上的洋葱换成青椒。他异常想念云家的菜肉馄饨和榨菜肉丝面。连苏瑞的烤羊排和核桃派都退到后面。也许苏瑞的离开,让他彻底还原成了一个中国男孩。

常山骨子里是一个中国人,吃苦耐劳不抱怨的基因是种在他的血液里的。相比起华人的忍受能力,白人则显得灵活,黑人则懒散。在有机会选择更好的工作和前途的时候,会继续在这个行业做下去的人不是太多。

对他的问题,汤米·琼斯当时的回答是他除了这个,不会别的,难道去拉斯维加斯扮演猫王,和游客拍照,一次挣一美元?但这次汤米·琼斯却在寂寞的路途上主动说起他的故事来。

汤米·琼斯说,上次不是说我的搭挡老婆跟人跑了吗?做这一行,除了老婆容易跟人跑,我们自己也是同样耐不住枯燥刻板的公路片的。电影里的公路片都无聊,无聊到要找点事情做,而我们呢,会在别的城市再安一个窝。

常山嗯了一声,看他一眼。他听他说过他有一个同居女友,两人在一起有四年了,女友有一个女儿,是和前任男友生的。但他不介意替别人抚养孩子,他爱那个小女孩,给她买漂亮的粉红色木马。

但是汤米·琼斯说,他在凤凰城还有一个家。常山一听,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接着汤米·琼斯说,他在春田市,有第三个家。常山这下是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汤米·琼斯说,凤凰城的女友是一个餐厅女侍,春田市的女友是一个护士。他专接这三个城市送货的单子,这样他到了其中任何一个城市,就都可以回家了。枕着女友的胸脯睡觉,而不是在酒吧里勾搭上的浪□人,或者肮脏后巷里的□。早上有黄油煎鸡蛋、晚上有炒小蘑菇配牛奶煮鳕鱼,而不是在快餐店里吃一盘温吞的意大利面。

怪不得前几次去这两个城市,一交了车上的货,在等重新装车的那两天里,汤米·琼斯总是看不见人影,原来是去过家庭生活享天伦之乐去了。常山听了默然不语。他的问题看来是个普遍的问题,每个人都想吃家里的饭菜,有家人的关心。在他是一个少年还只为养母的抛弃伤怀的时候,身为成年人的汤米·琼斯则是着手建了三个家庭。

“所以我在这个行业干了十年,一来是为了这份工资,二来是为了方便。还有什么比工作的需要更好的借口呢?”汤米·琼斯说,“我需要这份工作,我爱这个工作。它让我觉得我是那么重要,她们都在等我。”

常山表示理解。但是他还是担心,三个女人三个家,万一出点纰漏,他的生活马上就要一团糟。比如,“她们就不提结婚的话题吗?还是你不想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结婚?”常山问。

“我对她们说,等我升了职,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就结婚。”汤米·琼斯说,“我总也升不了职。我这个工作有什么好升职的?升成车队主管,坐办公室安排调度?我看见字母就头痛,我有阅读障碍症。”

“那你就不想和她们中的一个结婚吗?你不怕她们跑了?就像你的前一个搭档那样?”常山想,人家连一个老婆都看不住,你老兄倒好,有三个,人家还都那么贤慧地在家里等你。

“我想得头都破了,也没想出要娶哪一个,”汤米·琼斯说,“我觉得她们都很好。如果一定要我选,我会选安妮。”安妮就是有女儿的那一个,“我爱我们的小女儿,这次出来前她要我给她带一只猫咪回去。”汤米·琼斯说起小女儿,烦恼的表情也没了,犹疑不定也没了,一脸的慈爱,仿佛那个天使般的小女儿就在眼前,搂着他的脖子叫他爹地,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看一只小猫咪。

看来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固然必需,但当父亲的需求,也同样重要。有时为了当一个父亲,就必需要放弃一些女人。所以奉子成婚的事情在哪里都有,男人除了通过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当上父亲?

常山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知道世上有一个他吗?他的母亲告诉过他的父亲,他将要做父亲了吗?他的父亲会不会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儿子?如果知道,不会不要他们母子的吧?男人也需要一个家,需要妻子和儿子,需要一个亮着灯随时可以回去的家,需要热情的拥抱和亲吻。让他觉得重要,让他在面对取舍时,从本能到理智,都会选择责任。“我是一个父亲,我有一个孩子。”这话说出来,该有多么自豪。自豪到常山恨不能马上对云实说,我们结婚吧,让我们组成一个家,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两个人陷入各自的思绪里,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久。常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汤米·琼斯,怎么想起来告诉我这个。汤米·琼斯说,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我总要找个人说说,不然太难受了。告诉你就跟对着旷野喊一样保险。

常山哈哈大笑,轻轻在汤米·琼斯的肩头上捶了一下。

进入山区,车子在一条溪水边行驶,一路风景美得像画。路的一边是溪流,溪水清澈见底,岸边长满灌木,还开着白色的花。另一边是山坡,上面有各种草花和浆果。常山说这山里的景致比高速路好看多了。汤米·琼斯说,弯道也多,当心对面过来的车。

正说着,忽然一头鹿从溪边的灌木丛中踱了出来,站在路当中,瞪着大大的眼睛,吓呆了一样地看着这辆大货车向它压来。常山一个激灵就要踩刹车,汤米·琼斯看一眼后视镜,后视镜里有立在路边的凸面镜,里面出现了另一辆车。而常山的位置由于货车车厢太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知道这一停车,有可能会让后面的车子撞上来。

汤米·琼斯出声指点说,别停,绕过去,后面有车。常山吓一跳,忙打方向盘,但那头鹿站在当中,货车又宽,是不是可以避开鹿,常山没有把握。眼看就要撞上那只鹿,汤米·琼斯急了,生怕常山忙乱中惊慌,手臂力量不够,便伸手帮他一把。

常山一边按喇叭鸣号警示,提醒后面的车慢行,一边嘴里咕哝说,小鹿斑比斑比,快点让开。那鹿像是被喇叭声音惊着了,退了两步,却没有让到路边去,常山拼着全身力气把车开到路的一侧,车轮已经驶出了路肩,车头靠山坡的一边几乎要擦着山体,才让车子绕过了那只鹿。常山吓出了一身冷汗,说,汤米,行了,把手拿开吧。汤米·琼斯不动,手仍然握住方向盘。常山大惊,百忙中觑了他一眼,却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眼睛上翻。

这下子常山被吓得魂飞九宵。这汤米·琼斯的样子,分明是心脏病发作了。这山路弯道上,停不得车救不了人,而他的一只手还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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