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奇書網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让你休息吧,〃玛琳放弃,〃你魂魄已经飞升了。〃
〃对不起——〃
她说:〃天快亮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生活压力也很大。现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白天可以出来活动。〃
这一番安慰之词,在她来说,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听在我耳朵里,好比万箭穿心。
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在一刹那尽毁,我对她的厌恶到达绝点。第4章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门。
朋友,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明日我约见周博士。
在门口,遇见司机,他说:〃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他要到纽约去几天。〃
我点点头。
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我不会反对。即使我反对,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与我说话,不想与我接触。
我问司机,〃几点钟飞机?〃
〃先生没说。〃
让他去吧。
我驾车去见周博士。
她永远在事务所,永远维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
女秘书换掉了,经过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辞掉工作。
我坐在会客室轮候。
门一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
他双目通红,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
我失声说:〃好面熟,是谁?〃
周博士只说:〃请迸来。〃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说的每句话,对周博士来说,都是秘密,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
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
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关上房门。
〃你的气色不错。〃她看着我说。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
〃怎么会,〃合上手袋,〃别叫我空欢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远那样合时,连一枚指环都配搭得恰到好处。
〃你今天且来早了。〃她注意到。
〃这几天我都在白天活动。〃
〃那太好了,〃她鼓励我,〃慢慢可以把时间调正。〃
〃刚才那位勇士,他为什么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语。
〃像他那样的男人,还有什么烦恼?〃
周博士说:〃人家也会说,似你这般的少妇,尚有什么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简单没有。
〃让我猜是什么令你有转变。〃她说。
〃请猜。〃
〃是为着一位男士吧?〃
〃你怎么知道?〃
〃女人总是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为着其他。〃
我并不掩饰,〃我们还没有开始。〃
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的话,这个阶段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开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学专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别忘记保护自己,〃她惋惜地说,〃女人老忘了保护自己。〃
〃我会的。〃说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摇摇头。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远处眺望,低下头,一怔,大厦门口停着辆黑色大车,太过熟悉,他跟着我,他出来等我。
太激进了,我没有准备好。
慌张地退后一步。
周博士问:〃看到什么?〃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来了。〃
〃你会怎么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会让他等,我会从后门走。〃
跟国维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会告诉你,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取起手袋。
到门口转头,〃刚才那个英俊的男人,他到底为什么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个绝症,没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许我猜对了,也许不,我自后门离开。
也许坐在车子里的,只是他的司机。
横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画店,我没进去,站在外面看橱窗。
站定了就发觉背后有人,没转头,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输了。
他算定我会溜,派手下驻前门,自己守后恭。
他双手插在裤袋中,半垂着头看窗橱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没有显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认得我。
本来他站我背后,过一会儿他踏进一步,变得与我站并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纹。
他的肩膀与我的肩膀贴得很近,但并没有碰上,相差还有一两公分,但不知恁地,隔着空间,隔着那么厚的呢料,我已觉得他的体温汩汩传过来。
我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动都不敢动,似一个当场被捕的贼。
正在透不过气来,〃叮铃〃一声,古董店的门开了。
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哈着腰间:〃请问是否对这两只盒子有兴趣,请进来细看。〃
我连忙踏进店内,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进来,就坐在我身边。
我假装不认识他,目不斜视。
他不同我说话,我怎么开口。
自从他在自己的地头说错话以后,他就决意不开口。
这股沉默更似有千钧之力。
老板取出小瓷盒给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观赏,实在目无焦点。
老板赔着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来,一语不发离开。
古董店老板莫名其妙,〃先生,有什么不妥?〃
他也不回答,随着我身后。
我戴着一双皮手套,一直没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着手套,仍可觉得他强大有力的手仿佛永远不想我挣脱。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在路上走,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已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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