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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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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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清燕大学一般的教授呢!
把一本《诗经全译》从屋里撕到病房过道里,天女散花般,把那些诗歌扔在5号病房门口和7号病房里,让那些诗句像蚊子、苍蝇、死老鼠样落在这儿和那儿,然后把走廊上的垃圾桶和痰盂一脚踢翻,让白痰黄水在诗句上江河汪洋,然后就站在门口上,咯咯哈哈地笑上一阵子,再把头仰到半空中,连天扯地地把自己的嗓子扯成一片儿一段地吼……

第34节:风雅之颂(3)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树!
……我操你妈呀风!
……我操你妈呀沙尘暴!
……我操你妈呀这皇城!
……我操你妈呀天!
……我操你妈呀地!
……我操你妈呀医院和野外!
……我操你妈呀护士和医生!
……我操你妈呀操!
……我操你妈呀操操操!
我大唤大叫,蹦蹦跳跳时,A区所有的病号都从臆症中醒过来,不是远远地躲在哪儿看着我,就是把自己锁在屋里用被子蒙着头。也就在这时候,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了。奇∨書∨網男医生们手忙脚乱,女护士们脸色苍白。他们不由分说,上来几个人,就把我按倒在地上,把我的胳膊拧在了背后边(这是他们治疗病人最有效的方法之一),然后又提着我的后衣领子,抓小鸡般把我提在了半空里,把目光朝着门诊的那边望过去。
胖老头(院长)急慌慌地从那边滚过来,他脸色惨白,充满愤怒,从挤着的人群中站到我面前,看看我,又看看拧着我胳膊的年轻医生和保安(竟然是保安!),轻声地问怎么了?
……人疯了。
……值班医生呢?
……他娘死了回家了。
……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
院长的办公室在门诊楼的最高层,上电梯时我想院长一定会问我,按电梯的上行键电梯就向上,按下行键电梯就向下,那要按指向左边的三角箭头电梯往哪儿走?或者问,按了指向右边的电键电梯往哪儿走?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些问题了。我一到电梯门口就等着院长来问我,可院长没有问我就把我带进了电梯里。
没有和我说话就又把我从电梯带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和别的办公室没两样,也是桌子、椅子、电话、沙发、茶几、空气、落日和墙角放着的几盆花。唯一不同的是,窗口下边还放着一个跑步机。跑步机上的轮带不是纯绝缘的橡胶带,而是一种橡胶中镶排了一寸一根裸在胶外的铜线丝。在跑步机的扶手前,有个仪表控制器。控制器上有绿键、红键和白键。红键是电源开关。电源开关打开后,按绿键那跑步机就是正常的体育健身机,可要不按绿键按白键,这健身机就成了神经病特效治疗仪(这治疗仪获得过国家医疗科技发明最高奖)。我刚入院时,在B病区和C病区偷看过医生们使用这特效治疗仪,新来的病号生生猛猛不听话,都会被脱掉鞋袜带上那个跑步机,说是用跑步机测量你的体能和心脏,可你只要上了那个跑步机,医生就笑着把白键按下了,然后你就不由自主地在那跑步机上动起来,跑起来,浑身抖起来。随着电源仪表的针摆和转动,电流就从轮带上的铜丝传导到你的脚上和身上,然后你浑身团麻,哆嗦不止,就只能在那治疗机上跑,在那治疗机上叫,像你全身的穴位都被扎了银针样。随着你的飞跑和尖叫,医生在你边上喝茶看报纸,过一会去看看那仪表上的数字和你的叫声、汗水和脸色,把仪表上的一个旋钮正转或倒转,使治疗机上的电流加大或减小。就这样让你在那跑步机上电疗一刻钟或者两刻钟,病重的电疗45分钟,到你的嗓子叫哑了,双腿跑得哆嗦了,汗像水样把轮带流湿了,你以为自己要浑身瘫软地倒在电疗机上时,医生恰到好处地把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看完了,一杯水也喝完了,适时地过来按一下电源开关,电疗机就慢慢停下来,你便一滩泥样倒在了电疗机的轮带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如刚刚死过一场般。
医生说,好受吗?
病人说,大夫,我以后按时吃药打针好不好?
医生就笑了,就让护士把病号拖回病房了。
我没有想到院长的办公室里会放着这样一台电疗机。被那个保安和医生扭着带进办公室里时,保安和医生连推带拉地把我拖到那电疗机的前边后,他们都扭头望着院长的脸,等着院长点一下头,就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我知道他们看我发泄唤叫,摔东砸西,一定认为我的神经不仅有问题,而且已是重度症状。我已经触动天律,在劫难逃,明白经过一场电疗是种瓜得瓜,丰收在望的事。可我明明知道,却还是企盼着院长能网开一面,别让人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于是,在医生和保安看着院长那一刻,我忽然(适时)朝院长跪下来(我又跪下了),哀哀求求说,王院长,别给我电疗好不好?

第35节:风雅之颂(4)
……王院长,我再也不摔不砸了好不好?
……王院长,砸碎的东西我都按高价赔给医院好不好?
院长看我跪下了,看我脸上的胆怯点点滴滴,堆积如山,就过去把门关起来,回来坐在凳上看我一会儿,变得像我早已过世的父亲样叹了一口气,问我说,想出院回家和老婆团聚吗?
我朝院长点了一下头。
想回家不难,院长说,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我又点了一下头。
摔东西痛快吗?
我犹豫一会儿说,痛快呢。
他顺手把面前的茶杯递给我,痛快了你就把它也给摔掉吧。
我不敢去接那水杯子,盯着院长的脸望了老半天。
院长又把那杯子收回去……我问你,1加1等于几?
我把两个指头伸出来……2。
2加2呢?
我把四个指头竖起来……4。
云彩是白的还是黑的?
有时候是白的,快下雨了是黑的。
好。院长脸上有了笑,就像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碰到了一个天才的学生样。他满意地喝了一口水,让我起来坐到一把椅子上,和我面对面地沉默一会儿,说你的病已经轻多了,要按时吃药、打针,再有一件事做好你就可以出院了。
我盯着院长说话的嘴,像看一页打开来的书。
……你在清燕大学是讲古典文学吗?
我点头。
……主要是讲《诗经》吗?
又点头。
这就好。院长停顿一会儿,如想了一会儿如何给我开张处方样,说既然你是讲《诗经》,你就在医院给那些有文化的病号们讲讲《诗经》吧。哪怕你翻来覆去地只讲一首诗,只要病号们不爱听你的讲课了,不为你的讲课鼓掌和叫好,你讲课时他们乱说乱动、交头接耳、没礼没貌、有人退场,那就算你的讲课成功了,你的病就算痊愈了,你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讲课的时间就在我离开院长办公室的第二天,上午9点整。地点是病号们的娱乐浏览室。浏览室在A区和B区之间偏西的几间房子里,面积比一般的会议室还要大一些。原来那浏览室里有桌、有椅、有报刊、象棋、围棋、灰尘、空气和乒乓球桌子等,还有长年累月关着的门、锁上的窗和拉上的黑窗帘。说是浏览室,病号们并不去那儿,只有领导来参观指导时,这浏览室才会门窗大开,了然一新,请几个轻病号们过来看看报、下下棋,见了领导脸上挂些礼貌的笑。可是这一天,我夹着一本《诗经全译》,按指定的时间提前往浏览室里去,路过医生值班室门口时,往里瞅一眼,看见有两个医生在朝我笑,笑得黑黑淡淡,怪模怪样,像他们明白我前面的路上有个陷阱等我样。我朝他们点了一下头。他们也笑着朝我点了一下头。然后我就如期而至地到B病区的一角上,进了那个浏览室。
意外的是,我提前去了十分钟(如在学校讲课样)。一到浏览室,就看见浏览室里干干净净,光线充足,有几十个病人都穿着白底蓝道儿的病号服,搬来自己病房里的椅子,整整齐齐坐在浏览室里等着我。像卧在野外的一片花斑马,因为焦渴在等着一场落雨样。像清燕大学的学生们,在等着一个大师的讲座样,先是吵吵嚷嚷,有人说话,有人哼歌,有人龇牙咧嘴在抽烟。可等我闪一下,出现在门口儿,浏览室里就忽然鸦雀无声了。说话的歇了嘴,抽烟的灭了烟,咧嘴傻笑的把脸绷成了一块凸凹不平的板。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抬头挺胸,和我某一天看到的军营的士兵开会样,都端端正正把目光搁在了我身上。这些人年龄最大的69岁,最小的也有二十几。入院前他们有的是干部(其中五个是局级),有的是公司职员,还有的是老板和经理(公司倒闭了,他们有病了),还有的是家里景况好,精神病不时发作,就被父母或儿子送进了这座国家甲级的精神病院里。院长说,他们的学历都在本科以上,个别的还是研究生,其中有个建筑工程师,是华夏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博士生。他设计的大楼没有盖成就塌了,楼一塌他就成了精神病,就被送进这医院的C区病房了。我知道这是一批全世界最特殊的病人和学生,昨天说好只要这些病人学生听不懂我的课,就算我已经痊愈了,已经可以出院了。所以我志得以满,信心百倍,明知道就是给他们讲千百年来,常被人们挂在嘴上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他们也不懂,我也还是为了有备无患,以防万一,决定给他们讲那首我在《风雅之颂》中反复引用的生字居多、怪字稠密、僻字鲜新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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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风雅之颂(5)
我似乎已经计在心中,成竹在胸,往浏览室里稳步进去时,像我在大学走进教室样,先在门口淡一下脚,朝病人学生们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可我没想到,在弯腰鞠躬的那一瞬间,浏览室里的学生们(精神病人们),居然会掌声雷动,欢迎我就像我们学校的学生欢迎校长讲话样。像电视上的国宾宴席在欢迎一个外国的总统上台演讲样。我有些受宠若惊,措手不及,抬头看见满屋子红白亮亮的鼓掌声,惊奇便一股一股地冲到了我的头顶上。我看见那些学生们(病号们)个个呆相横生,端坐着不动,可他们的手里却都是拿着本,握着笔,做好了有言必记的准备样。仿佛他们谁都不是来听我讲《诗经》,而是来抄写能根治他们病症的一个秘方般。组织这场病人听讲《诗经》的是院长(是他亲手根据病人的病历和简历,组织了这节实验课)。他和几个科室主任、主治大夫,散散落落坐在最前排的病人中,和学生们一样穿着病号服。病人们端坐他们也端坐,病人们鼓掌他们也鼓掌,待那掌声息了后,我和院长的目光撞在一块儿,他朝我笑一笑,点了一下头。
病人们听懂你的讲课了,他们会鼓掌,院长轻声对我说,听不懂了他们会退场。
我望着前排的院长和副院长,心里有些懵头懵脑地慌。
开始吧,院长说。
我便把《风雅之颂》的讲稿打开来,顺手翻到《风雅之颂》中的第四章……《诗经》中游子根深蒂固回家的精神情结。看了这一讲中开头引用《魏风》中的《陟岵》诗,是一首描写战乱中的特殊游子……一个征人忘了回家路道的望乡之作,它的表现手法新颖独特,意在表现征人对家的遥想思念,却又不直接抒写征人的思乡之情,而在诗中让征人想象家中的父母兄长,如何地惦念于他,就像我想出院回家,表现的却是茹萍在家分外爱恋、思念于我样。之所以要选这首诗,并不是因为它在《诗经》中对精神存在最深层的表达和证实,而是因为它的表面诗意曲弯,句子长短不整,生字僻字遍地都是。所以我就特意选讲这首冷僻得如下水道里一块石头似的诗。我把我的专著翻开来,看一眼那首《陟岵》诗,又把讲稿合起来,和蔼地笑了笑,说同学们好,今天我们讲关于《诗经》精神存在研究里最典型的一首诗。这首诗在《诗经》的《风》、《雅》、《颂》中属于《风》。在《风》中属于《魏风》篇。在《魏风》中的排序为第四首诗。
绕东拐西,说到这儿,我把诗题的陟、岵两个字用粉笔写到身后的黑板上,我说有谁认识这两个字?然后看看台下木呆呆的病号们,看他们大眼瞪小眼,茫茫白白一片眼珠儿,没有一个能够答上来,就心里颇感安慰地说,不认识了好,我就害怕有人认识这两个字。接着回身把这两个字的拼音zhì和hù标在汉字陟和岵的上边去,回过头来说,《诗经》分为《风》、《雅》、《颂》,而《风》中又有《周南》、《召南》、《邶风》、《卫风》、《王风》等15个部分,计160首。我们今天讲的是《魏风》中的第4首,《风》中的第110首。讲到这儿时,又朝台下看一眼,我吃惊地发现,课堂上所有的神经病人们,个个都神情专注,听得仔细认真,没有交头接耳,没有东张西望,更没有人退场离去。他们听我讲课,就像听我念着他们的遗书样,脸上表情肃穆,手下不停地记着和写着。这让我有些惶惑不安,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我不能如在大学讲堂上样按部就班地讲,由表入里地讲。我必须讲得貌似合情合理,而实则乱七八糟,狼藉遍地,让听课的人听得索然无味,摸不着头脑。于是,我又稍稍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陟岵》这首诗,全诗3段18句,共计81个字和27个标点符号。27个标点符号中,有9个逗号,9个句号,3个冒号,3个感叹号和3个引号。而在这首诗的81个字中,常用字有30个,剩下的字都是不常用的字。不常用的几十个字中,在各种版本的诗经注释中,需要注上拼音,加以注解的字有20个到30个。胡论八扯地讲了这首诗的行数、字数、标点和最长的句子几个字,最短的句子几个字,时间大约过去了30分钟。我再次停顿下来往台下瞅了瞅,看见台下的病人们,全都趴在课桌上记着笔记,屋子里一片沙沙沙的写字声,使那临时教室就像考场样。写字快的精神病人,记录完了抬起头,望着我时,我发现他们脸上原来又厚又浓的痴呆浅淡了,眼里白白茫茫、六神无主的惘然也都黑淡淡地聚在一起了,仿佛我的讲课果真不是在讲课,而是在给他们治病样,使我感到有一股寒气在浏览室里卷动着,在我浑身上下侵袭着。我低头看了一眼第一排的院长和大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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