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横行霸道的古齐善,户部尚书之子杜庭松平日里名声不错,堂下考生听得杜庭松亲自承认,皆有些难以置信。
“你为何将试题给吴越?”
“大人也知道若是高中三甲便能光宗耀祖,从此成为人上人,我素来与吴越交好,才会将试题告知于他,却不想他会将试题传给他人。”
一旁跪着的吴越听到杜庭松沉稳平淡的回答,头埋得更低,身子不自觉朝一旁挪去。
任安乐看着堂下,再问:“你的试题从何而来?”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这几乎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若杜庭松的答案也是从其他考生身上所得,这件案子才算得上石破天惊。
左相面沉如水,有丝不寻常的紧绷,右相狐疑的朝左边看了一眼。
“任大人,试题是我从李大人处求来的。”杜庭松垂眼,缓缓答:“李大人乃我授业之师,我为会试苦恼,深夜入李府苦苦相求,老师不忍,才会将试题告知于我。”
“哦?那李大人的请罪书中为何全然没有提到你,反而说他将试题给予之人是吴越?”
“老师知给我试题之事败露,才会写下请罪书自尽,原是想庇佑于我。”杜庭松伏于地上,声声恳切:“任大人,科举舞弊诸罪皆是由我而起,杜庭松愧对陛下,愧对恩师,愧对父母,愿以死谢罪!”
堂下杜庭松承认所有罪状,左相轻吐一口浊气,僵硬的身体松懈下来。
这个杜庭松还不算太蠢,也幸而杜家不止这么一个儿子,杜尚书知道如何取舍。
大堂里外叹息声此起彼伏,案子审到现在,结果已知,只是终究太过可惜。
到此时,也只等着任安乐宣判了。
“杜庭松,你口口声声愧对皇恩、愧对恩师,愧对父母……那你的同袍和天下百姓呢?”
“本官问你,若此事未被揭发,你高中三甲,那因你舞弊之故而落选的考生一生坎坷难平之时,他们向谁求个公道?你心不正,人不直,又如何能为父母官,造福百姓?”
杜庭松神色怔然,面有愧色。未等他回答,任安乐已望向一旁的古齐善。
“古齐善,你刚才诘问本官科举舞弊乃区区小错,本官能如何惩罚于你这个侯府嫡子?”
任安乐起身,望向大堂中待罪的二人,目光灼灼:“科举乃大靖举贤选才之根本,科举乱,国本亦乱,你竟说这乃区区小事,简直荒谬至极,你当这朝堂是你忠义侯府的后花园不成?”
“我大靖学子经十年寒窗刻苦奋读,层层考试才得来会试的机会,你凭何视若敝屣?本官告诉你,大靖科举是什么!”
任安乐的目光自堂上逡巡而过,从右相到大理寺众官,神情郑重异常。
“二十年前大靖朝立,举国选才,右相魏谏虽是大儒,为安百姓之心,仍以三十之龄参考,乃我大靖朝开国的第一位状元。”
“内阁大学士宋京兆,历经三次会试,尝尽苦寒贫困,耗十年之功才高中三甲,其风骨得世人敬重。”
“已故太子少傅宁楚瑜桃李满天下,为太祖四年榜眼。”
“若无科举之制选材纳良,我大靖安能有数十年太平之世?古齐善,科举于大靖百姓而言重于天,你为侯府嫡子又如何?难道还比天重不成!”
“你又怎知入考学子不是满腔抱负,他们或济怀天下,或胸怀锦绣,你乱我大靖朝纲,遑论无罪!”
古齐善被任安乐的气势震得跌倒在地,面色惨白难以成语。
“即便是这堂上大理寺众官,又有谁不是苦读数年才能官袍加身,若非深感其受,他们又缘何为了一件案子的真相赌上前程还考生一个公道!”
任安乐长舒一口气,惊堂木拍下。
“吴越,你于科举中舞弊,罪证确凿,本官予你和宋贤、刘江同样处罚。”
“谢大人开恩。”
“杜庭松,你泄露会考试题,扰乱科举,累得李崇恩自尽而亡,本官剥你秀才之身,判你秋后问斩。”
“大人,学生认罚。”杜庭松面色惭愧羞愤,头磕于地。
“古齐善,你虽只于科举中舞弊,非罪魁祸首,可你态度恶劣,咆哮公堂,藐视律法,本官判你受三十大板,罚银千两相助贫寒考生,且受三年徭役之刑。”
古齐善面色青白,神情愤愤。
此时,堂下的考生情绪高涨,望向任安乐的眼中隐有激动。
后堂内,韩烨不知何时已起身,他静静望着一帘之隔外昂然而立的绛红身影,眼底的欣赏几乎要满溢而出。
任安乐,远超他所能想象的卓然芳华,世间任何一个女子,恐都不能如她一般'。电子书。 '在这高堂之上刚强至此。
温朔站于韩烨身后,震撼的神情一览无余。
“回去吧。”见审案已近尾声,韩烨转身离开朝后门走去。“回去后你亲自挑选一份贺礼送到任府。”
温朔挑眉。
“京师怕是要换新的大理寺卿了。”韩烨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
大堂内,任安乐抬首,望向石阶之上的一众考生,声音朗朗,目有乾坤
“人生来地位是有不同,可一生际遇难料,有谁知晓数十年后命途为何?你们是大靖未来国之栋梁,本官希望各位在会试中全力以赴,届时各位进士及第之日,任安乐必与诸位把酒言欢!退堂!”
惊堂木重新敲下,任安乐走入后堂,石鼓敲响,如雷的掌声震天而起,经久不息。
无论是石阶上端立的考生,还是府外翘首而看的百姓,都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酣畅淋漓。
后堂过道上,左相面色难看之极,转身拂袖而去,右相听着外间的光景,暗暗颔首,抓了胡子摇头晃脑的走了。
他可以肯定,经此一事,此次科举的进士,恐怕对任安乐皆有报恩之心。果然真如她所说……即使是女子,也未必不能在大靖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如今看来,恐怕还不只是一席之地如此简单。
士子,百姓,再加上任安乐今日在堂上所赞朝臣,无形中都成了任安乐的依仗和庇佑。
右相头一次觉着,任安乐若为一个区区的东宫太子妃,还真是委屈了!
是夜,任府书房。
任安乐换了一身墨黑曲裾长裙,滴着水的长发散落,眉眼微阖,斜靠在榻上。
苑琴拿着布巾小心的替她擦拭长发,苑书从外面走进,低声回禀:“小姐,刚才贡院内陈放试卷的书阁起火,一众考生的试卷全都烧了。”
任安乐睁眼,神色清明,“知道了。”
“苑琴,今日堂下所站考生,你可看清还有几人未到?”
苑琴回忆了片刻,回:“除了温朔公子和齐南侯家的世子,便只有左相嫡子江昊未到。”
唇角微勾,任安乐盘腿而坐,托着下巴:“怕是心虚了吧。李崇恩为官十几载,老练深沉,若不是当朝宰辅权势滔天不能拒绝,他又怎会引祸上身,弄得最后自尽谢罪。只是没想到姜瑜哲心思如此之狠,杜尚书为其马首是瞻十几年,最后还是被当成了弃子。”
“若是不如此,他又怎会官拜宰相,位居万人之上。”苑琴笑笑,替任安乐拢干湿发,问:“小姐,此事我们便如此作罢?”
任安乐点头:“有嘉宁帝的圣宠在,且毫无证据,此事沾不到他身上。”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吩咐:“苑琴,明日去丰记做几套瞧起来体面一些的衣裳,你家小姐我怕是要蒙圣眷召见了……”
话音未落,长青低沉的声音已在书房外响起。
“小姐,太子殿下送来了贺礼。”
“哦?什么礼物?还不快呈进来!”任安乐一下子来了精神,睁大眼朝黑漆漆的回廊看去。
数十位宫娥鱼贯而入,容颜艳丽,却都不及她们手中所捧的东西引人瞩目。
一套套颜色绚丽的鎏金长裙安静的置放在宫娥手中,华贵雍容,一看便知是禁宫贡品。
琉璃步摇,金钗银冠摆满妆盒,随着宫娥的慢走隐有悦耳碰击之声响起。
这些虽贵重,却远不到惊世骇俗,三人愣成这样只是因为……太多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络绎送入任府的礼物竟没有停歇的意思。
看着渐渐填满书房的礼物,瞧直了眼的苑书回转头,对着神色同样怔然的任安乐竖起了大拇指。
“不愧为太子殿下,果真大手笔,小姐,我去准备笔墨,这事咱得记下来,日后定可成为您漫漫成亲史上阶段性胜利的明证!”
东宫后殿,正欲就寝的太子殿下听到内侍总管呈上来消息,手边的青瓷枕一个不留神给掉在了地上。
“替孤把温朔那个混小子带进来,他都送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到任府去!”
“殿下,小公子说不日便是会试重考,他今日深感其受,定当全力以赴,现在已搬进了西郊别庄安心备考去了,还说……”
韩烨眉一扬,“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您别舍不得攒下的这些娶媳妇的老本,人家用三万水师求娶,咱东宫也不能跌份儿呀!”
内侍总管完全活现了温小公子临走时留下的话语腔调,然后默默的退了下去。
“这个混小子,传话到别庄,让他好好会考,若是落举,就给孤滚着回来!”
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寝殿内响了半宿,让整座东宫风声鹤唳。
哟,亲爱的太子殿下,您确定您这不是恼羞成怒了?
第十五章
科举舞弊案破的第二日,嘉宁帝颁下圣旨,罢杜泽儒户部尚书之职,举家贬谪漠北,剥古齐善忠义侯府爵位继承权,训斥忠义侯教子无方,罚银千两,并将西北大军交由上将军施元朗执掌。
而资历尚浅的户部侍郎钱广进被嘉宁帝破格擢升为户部尚书,在殿试三甲出来的同一日,受百官称颂、民心所向的任安乐亦被认命为大理寺卿。
自此一事,无论名士聚会,抑或贵女诗宴,再也未少了任安乐的一份请帖,所有宴会皆以能请她出席为荣。
此时,距她顶着满城嫌弃的凶悍女土匪之名入帝都奉职,不过区区三月。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每三年秦河之畔皆会为中举的探花郎们举行一场盛大的游行盛宴,高马红袍,少年儿郎,往往折了一江风流,引无数女儿尽折腰。
今年的科举虽曲折坎坷,却也丝毫未损了几位探花使的风头,尤其是名冠京城的温朔公子在殿试时得天子抚掌百官喝彩,更是传为一时佳话。
这一日,一众探花使在锣鼓声中巡游帝都,居于其首的温朔一身大红状元袍服,温润如冠玉,凡他所过之处,自临街酒楼贵女手中扔下的鲜花足足铺了一地。
傍晚,嘉宁帝在皇宫赐下琼林宴,连极少出席宴会的太子也郑重以待,听宫里传出的消息,太子之喜溢于言表,探花郎们所敬之酒,皆是来者不拒。
星朗月空之下,任安乐便是伴着这场盛大热闹的琼华之礼坐着马车慢悠悠晃进了皇宫。
马车内,苑书眨巴着眼打量着一身藏青曲裾的任安乐,摇头晃脑直叹气。
她巴望着任安乐穿上太子送来的衣饰盛装入宫,也好让那些公主贵女眼红眼红,哪知任安乐早把礼物收进库房贴好封条,还特意吩咐以做她将来妆奁之用。
哎,咱家的傻二缺小姐哟,就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姑娘。
御花园内喧闹欢腾,嘉宁帝却选择在安静的冠心园召见任安乐。
冠心园在皇城最西边,数顶宫灯将院子照得流光溢彩,只是夜幕降临,难以如往常一般遥见涪陵山脚的千里草原之景,这个园子近些年来很受嘉宁帝喜爱,但凡不为国事召见朝臣,总会选在此处。
京城关于任安乐的流言传了千百种版本,素来平和的安王禁不住心里痒痒,知嘉宁帝在这日宣任安乐入宫,便死乞白赖跟着凑了上来。
此时,品着内宫珍藏佳酿的老王爷摸着两撇胡子向嘉宁帝道喜:“陛下,这次的状元郎实至名归,温朔倒是没有没了右相的名声。”
温朔年虽幼,却有治世之才,加之对太子忠心耿耿,将来必成大靖柱石。
嘉宁帝点头,微有感慨:“当初他救了太子,如今看来倒也是二人的缘法。朕即位十六载,尚还未见一人能及此子聪明……”
“倒也不至如此,当初那丫头的聪慧恐不在温朔之下……”安王微有醉意,突然插了一口,话到一半时才突觉犯了帝王忌讳,讪讪放下酒杯:“陛下……”
嘉宁帝摆手,抿了一口清酒:“安王不必在意。”他顿了顿,才眯着眼淡淡道:“这本就是句实话,当年朕便知……帝梓元若是由帝家养大,恐怕这世上会出第二个帝盛天。”
安王咽了口口水,深感自己聪明一世,临到老了一时嘴快晚节不保,一时间恨不得将自己上辈子念的书都捣腾出来,心里翻过无数个有思想、有深度的话题企图弥补刚才的错误,哪知帝王心海底针,对面坐着的爷居然没有轻易揭过的打算。
“她如今由皇家养在泰山,安王,你觉得可惜?”
老王爷心如擂鼓敲,回:“自然不会,帝家当年犯谋逆罪,您能留帝梓元一条命,已是对帝家格外开恩了。”
“梓元,梓元,当真是好名字啊,生得也似帝家家主……”嘉宁帝似笑非笑:“只是朕怕帝盛天还不屑承朕这份心慈。”
这话一出,安王脸上的诧异遮都遮不住,惊声道:“陛下,帝家家主还活着?”
嘉宁帝眸色一暗,指腹不自觉摩挲手上扳指,半响后沉声道:“自然是已经亡故了。”
安王长舒一口气,端起酒杯灌了一口,掩下失态。
十年前帝家满门被斩,八万将士亡于西北,若是帝盛天还活着,以她的名声,云夏早已战火四起,何来今日大靖的太平之日?
当年太祖崩后帝盛天便失踪了,无人知其生死下落,陛下缘何能言之凿凿?
将疑惑压至心底,安王还来不及想出缓和气氛的场面话,内侍禀告的声音已在园口响起。
“陛下,任大人求见。”
“让她进来。”
嘉宁帝沉声吩咐。安王一边想着给这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立个长生牌,一边抬眼朝园口瞧去。
走来的女子龙行阔步,月光下一身藏青古裙意境绵长,让人直觉的猜想这女子该是何般容貌。
任安乐走过小径,现于两人面前。安王一怔,淡眉肃眼,气韵天成,确非常人,只是这模样生得过于普通了。
着实可惜啊……安王感叹之间,任安乐已行到两人不远处,朝嘉宁帝的方向行臣礼:“任安乐见过陛下。”
沉顿片刻,嘉宁帝才淡淡道:“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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