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安乐拿起桌上酒壶,一饮而尽,“多谢你的酒。”说完转身离去。
“梓元。”安宁唤住她,低低地问,“当年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早一点说出真相……那八万将士也许就不会被忠义侯截杀在青南山……”
身后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任安乐垂眉,藏尽眼底的疲惫不忍。
“安宁,十年前,你跟我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你错在是大靖公主安宁,而我是帝梓元。
这偏偏是我们从来都无法选择的。
任安乐萧索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安宁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泪如雨下。
任安乐没有回府,她径直一人去了东宫,没有走近,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望着宫门的方向。
这个时辰还不是很晚,街头不时会有行人走过,但无人发现她,任安乐整个人融进了夜色里。她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来这里,但总觉得,应该来看看。
她站了很久,才看到从街道另一头缓缓而来的仪仗队。
太子御撵停在东宫前,韩烨一身深黑冠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翩翩风流的浊世公子模样。东宫的总管迎上前,引着韩烨朝里走。任安乐凝视着他,一动不动,眼底平和得没有半点情绪。
突然,跨过宫门的人停了下来,像是有所感应般,转身朝任安乐的方向望来。但是他所望的地方乌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殿下,可是要遣人去看看?”总管循着太子的目光看了看,小声询问。
“不必了。”韩烨摇头,掩下眼底的波动,转身朝宫门内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半个时辰后,任安乐从树后走出,敲了敲有些僵硬的腿,朝任府的方向而去。
慈安殿,太后选完了明日寿宴穿戴的冠服,靠在躺椅上休憩。
贴身嬷嬷见太后精神头尚好,笑着道:“听宫外传来话,说是为了娘娘的寿辰,很多百姓都上了涪陵山上的寺庙为娘娘祈福。”
“哦?有这等事?”太后面上的神情很是满意。
“那是自然,娘娘福泽天下,百姓感恩着您呢。”
太后笑了起来,“就你会说话。”
两人谈笑间,宫娥将这两日品阶高的命妇送来的寿礼搬进了内室,嬷嬷惯会琢磨上心,道:“娘娘,我让她们把礼物拿进来给您瞧瞧。”
太后点头,不经意瞥到任安乐送来的木盒可怜巴巴压在最底下,指了指,“把任安乐抄的经书拿来看看,都说她写的字比幼童都不如,让哀家好好瞅瞅。”
“是,太后。”见太后有了兴致,嬷嬷也高兴,亲自去取任安乐送来的木盒。
“这也是京城里的百姓传着说的,好像还没人瞧见过任将军的字到底好不好呢?”
嬷嬷拿了木盒,双手递到太后面前,面对太后替她打开。
太后噙着笑,俯身一看,几乎是立时间,她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眼底戾气横生,一把将木盒扫落在地,神情阴沉难辨。
砰地一声巨响,骇得内殿的宫娥魂飞魄散,嬷嬷见太后浑身颤抖,满脸诧异,不经意朝地上散开的书页瞥了一眼,吓得跪倒在地。
冷风吹进殿,书页被吹得沙沙作响。
上面的字飒爽不羁,颇有气韵,像是武将能写出来的。
可那内容——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任谁都能瞧出来,这佛经,是超度亡魂,消弭自身罪孽的往生咒。
这个东西,怎么能出现在即将大寿的太后面前!
我的老天啊!任将军是疯魔了不成!
第九十一章
嘉宁十七年真的不是一个好年头,但这一年的重要亦无人能够否认。无论是科举舞弊,抑或江南水灾,都清了朝廷污垢,一扫浊气。如今只剩帝家军之事悬而未决,是以这次太后的寿宴便格外引人瞩目,嘉宁帝甚至将宴席定在了只有年节祭拜时才开启的仁德殿外。
不同以往,这次寿宴的特殊意义使得宾客的身份更加矜贵和重要。各王公贵族,宗室皇亲,朝廷大员,身着朝服,皆携嫡妻前往。重阳门外的官家马车自清早起就堵了半条街道,仁德殿外的宴席更是望不到头,比新年之时嘉宁帝宴赏百官的场面更加盛大热闹。
头一晚下了大雪,整个皇宫银装素裹白雪茫茫,一清早儿,太监们就把仁德殿外的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彩灯高挂,一片喜气洋洋。
仁德殿外的石阶上设明黄御台,御台上龙凤双椅并排而置。往下一阶,天子左手之下乃太子位,其次便是各亲王皇子;太后右手之下为嫔妃公主位。石阶之下的广场上,长长的十几桌是公侯大臣携妻落座之处。
广场中间搭了个戏台,上面已有名角依依呀呀甩动袍角唱着戏词。今儿太后寿宴,不可免俗地点上了一出八星拜寿。
此时,除了皇帝、太后与太子,已座无虚席。
紧锁的昭仁殿大门外,韩烨着浅黄太子冠服,静静立着。一旁跟着的小太监听见不远处仁德殿若隐若现的戏曲声,原地转着不知所措。
这太后寿宴都快开始了,太子爷还杵在先帝崩逝的宫殿外干啥哟!
韩烨立了半晌,倏然转身朝仁德殿而去,肩上袭着的墨黑披肩摩挲了一地细雪。
太子入座,免了百官行礼。他朝石阶下望去,任安乐一身正一品上将绯色朝服,大气端方。温朔端着一壶酒跑到她身旁,挤眉弄眼地笑,任安乐眼底满是温煦,两人气氛和融。他的眼在公侯世子中坐得温雅安静的洛铭西身上停留了片息,然后拿起桌上的酒慢慢品,面容沉静。
望着御台上的空座,众臣渐渐有些狐疑,已到正席之时,太后和陛下怎还未出现?
慈安殿外,嘉宁帝沉眼喝问一早被召进宫的太医院院正:“太后凤体如何了?”
方简之行礼回:“陛下,太后娘娘无大恙,只是一时急怒攻心,才会精神不济,臣为娘娘开一副凝神的汤药,休养几日就好了。只是今日的寿宴太过喧闹,娘娘不宜……”
方简之回的时候很是惴惴不安,普天同庆的大寿之日,太后却不能出席参宴,着实不是好兆头。但他话还未完,太后已经扶着苏嬷嬷的手走了出来。
嘉宁帝皱眉,马上迎上前,“母后,您多加休养就是,宴会不去也罢。”
“胡闹,这是哀家的寿宴,宗亲齐聚,百官拜见,哀家若是不到,皇家威信何在?”太后头戴凤冠,绛红朝服上凤鸣云翔,衬得神情格外威仪。
她朝孙嬷嬷瞥了一眼,“就你惯会来事,一点小毛病也去惊动陛下。”
苏嬷嬷惴惴不安,嘉宁帝见她神色有异,沉声问:“苏嬷嬷,太后最近的身体一直安泰,怎么会突然急怒攻心,莫不是慈安殿的宫人伺候得不妥当?”
苏嬷嬷刚欲开口便被太后打断,“好了,此事等寿宴完后再说。皇帝,大臣们想必等急了,我们走吧。”说完扶着苏嬷嬷的手径直朝仁德殿而去。
嘉宁帝有些奇怪,却也不愿在太后寿宴这日拂了她的意,只得跟上。
嘉宁帝和太后的盛装出现使得众人眼底疑虑顿消,一阵兵荒马乱地请安后,太后和嘉宁帝高坐御台上,和众臣一起欣赏戏曲。
此时,八星拜寿已至尾声,一众戏者齐聚台上请安,和乐气儿十足。
宫中久不见此般热闹,嘉宁帝打赏戏角后朗声道:“今儿母后大寿,朕甚是高兴,这是京里最有名的东福班,听说平日里难请得紧,朕今日为各位爱卿借花献佛,众卿想听什么,尽管说来!”
嘉宁帝威严惯了,难得有这么平易近人的时候,一众大臣犯了傻,开始后知后觉地琢磨起该点什么戏本才能准确无误地迎合上心来。
嘉宁帝是个雷厉风行的皇帝,自然不耐大臣们个个凝神苦思,朝下座望了一眼,正好瞧见任安乐迎上来的眼神,手一挥:“任卿,你来自晋南,点一出好戏来听听。”
太后笑意吟吟的脸微微一僵,拨动腕上佛珠的手顿了顿,眼底神情难辨。
一众大臣朝任安乐望去,见她不慌不忙起身,朝嘉宁帝方向抬了抬手,朗声笑道:“陛下戎马出身,微臣也是武将,不如唱一出沙场点兵吧,陛下觉得可好?”
众臣心里一咯噔,直叹这任安乐着实是个二愣子,帝家军的事让皇家膈应得不行,你居然还要听武戏?
果不其然,嘉宁帝笑容一敛,却没有反对,只是朝戏台上淡淡道:“依任卿所奏,唱一出沙场点兵。”
安宁坐在齐妃之下,脸色肃然,盯着任安乐一眨不眨。
戏台上顿时响起铿锵顿锉的军马之声,皇帝和太后脸色端凝,气氛陡然肃了下来。众臣颤颤兢兢地听戏,不时瞅瞅那个听得倍儿有精神的任安乐,叹了一声“莽妇”,简直欲哭无泪。
直到半柱香后,连戏台上的青衣小生都迟钝地感觉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视线太过诡异时,戏终于落幕了。这回嘉宁帝倒是魄力了一次,直接让这群倒霉催的退了下去。
广场上恢复了安静,嘉宁帝适时的开口。
“众卿,今日太后大寿,时值年节,朕欲大赦天下,惠泽万民。”
“臣等公主太后娘娘洪福齐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起身,行礼歌功颂德。
这恢弘的声音响彻在仁德殿外,整个皇城隐约可闻。
秋水阁中,帝承恩换了一套正红宫裙,头上佩着华贵精致的琉璃步摇,腰肩系着内廷前几日送来的凤佩,正在梳妆台前对镜描眉。
“心雨。”她唤了一声,侍女心雨从房外走进。
“替我把陛下赏的狐狸大裘拿来,我们该去仁德殿了。”
心雨站在她身后,未依言而动,反而拿起桌上的木梳,替帝承恩细细梳弄起长发来。
“心雨!”帝承恩皱眉,就欲起身,一双手却压在了她肩上。这双手很是熟悉,平时替她梳理头发,整理衣袍,陪伴了她整整十年。但她却从不知这双柔弱无骨的手按着她时,竟能如此有力。
“小姐,您还是不去得好。”心雨轻轻解下她的头饰,一件件重新放回梳妆台上。
秋水阁外不知从何时起安静下来,空荡荡的,没有半点声音。
帝承恩兀然抬眼,镜子中映出心雨的神情,她脸上少了一贯的唯唯诺诺,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刚毅冷冽。
帝承恩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有什么感觉豁然开朗一般。
“公子让我给您带句话,他说和您的约定自今儿起就没了。从此以后,您便自由了。”
帝承恩手中的凤钗落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镜中的心雨,双手攥紧裙摆,指尖刺进掌心。
“心雨,你在我身边十年了,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自她被送进泰山起,身边一直只留着这个丫鬟,到如今才知道最信任的人竟是隐藏得最深的细作。
“小姐对我很好。”心雨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奴才的命是公子从晋南的死人堆里救回来的。”
“真正的帝梓元是谁?她是不是还活着?”帝承恩听见自己颤抖得冷沉的声音。
“小姐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何必再问呢?”心雨声音低低的,回。
“好一个洛铭西,好一个帝梓元!”帝承恩放声大笑,她猛地转过身,抓住心雨的手腕,眼底悲凉难当,“好、好!你们一个个都好得很,当真好得很!我做了十年傻子,十年傻子啊!”
秋水阁内,只能听见帝承恩愤恨难当的哀戚声。
与此同时,刚刚换了身衣袍准备参加太后寿宴的太医院正被华阳阁的宫娥慌慌张张拦在了御花园内。
小宫娥见着了他,像遇见了救星般连连叩首,“方大人,我家昭仪娘娘要生了,太医院的大人们都在仁德殿为太后娘娘祝寿,一个人都没有,再寻不到人,我家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方简之一惊,原本宫里待产的后妃都会有专门的太医守着,以防误事。哪知因为忠义侯府没落,负责古昭仪的太医竟完全没当回事,在这个时候去了太后寿宴。
怎么也是皇家血脉,非同小可,方太医连连摆手:“走,快些去华阳阁。”
小宫娥有了主心骨,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领着方简之朝华阳阁而去。
华阳阁内,古昭仪面容消瘦,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手放在肚子上,床上隐有血迹逸出。她房里的太监宫娥慌得团团转,骇得只剩下半条命。
方简之走进来,一见床上古昭仪的模样,脸色立刻就白了,这、这怕是难产之象!
古昭仪看见他,眼底骤然冒出一抹希望来。
方简之急忙上前为古昭仪把脉,手一探,心沉到了谷底,“娘娘,怕是脉象不稳,要尽快禀告陛下,让陛下定夺是保……”
“不、来不及了……”古昭仪死死抓住方简之的袖袍,干瘪的手攥出青紫之色来,声音断断续续:“方老大人,保孩子,一定、一定要替本宫保住孩子!”
古昭仪尚在韶华之年,半年前还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荣宠至极。哪知世事难料,才过半年就落魄到这般田地。方简之听着她嘶哑的声音,也知时间紧迫,朝后摆手。
“快去烧热水,把稳婆唤来,为娘娘拿人参续命。”方简之有条不紊地安排,转头对古昭仪道:“娘娘放心,老臣现在就去熬药,定当竭尽全力为娘娘保住龙胎!”
古昭仪点头,眼底的眼泪夺眶而出,松开了方简之的袖子。
仁德殿外,太后笑得慈眉善目,端重威仪,以大寿之名赐恩三公,厚赏众臣,赢得一片恭维之声。
她笑着将话语权交给了嘉宁帝,嘉宁帝不轻不重咳嗽一声,石阶下安静下来。
众人抬首,只见嘉宁帝站起身。
“众卿。”嘉宁帝顿了顿,“朕知道月前金銮殿上青南山副将钟海为帝家军喊冤,朕亦对此事痛心疾首,今日在这寿宴上,朕便还众卿真相。大理寺卿黄浦何在?”
黄浦从席位上走出,行到正中间,跪下,“臣在。”
“你审案月余,此事个中原委想必已经问清,你来告诉众卿,真相到底为何。”
黄浦抬首,稍一停顿,朗声道:“回陛下,青南城将士挖开青南山,证实半数帝家军尸骨上的确有我大靖箭矢。忠义侯在堂上招出十年前他误截假信,以为北秦铁骑攻城,才会于深夜劫杀帝家军于青南山下,此罪他愿一力承担。”
“可还有其他……?”
“臣无能,除此以外,未查出隐情。”
“不怪黄卿,此事已过十年,本是陈年旧案,现帝家军之死也算水落石出,帝家之事就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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