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着头,绞着自己的手指,“阿澈,你别问我,这个局,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我只是个贪吃好色的女人,你的天下,与我无关。要启用白樊,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不过帮你转达罢了。见沈东篱和墨惟,是我自己的私心。责任这种东西,是我的,我还要逃避,更何况不是我的,我绝对不会接手。”
“陛下。”外间传来宦官阴柔的声音,“沈大人墨大人求见。”
“宣。”刘澈头也不回地说。
我看着刘澈的眼睛,认真问道:“告诉我实话,你到底出了什么事?病了吗?宫里的太医都是废物,你宣燕离来吧,之前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没有杀了你,这回应该也会救你的。”
刘澈笑得很是温柔,少年仿佛不识愁滋味那样,笑眯眯看着我:“我病了,他救不了,只有你,这是相思病。”
我脸色一沉,别过头不理他了。
沈庄,字东篱,年过而立,庆元时期年轻有为的丞相,人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功绩在黎民万姓,民望极高,而朝堂同僚则与他一句极为贴切的评价——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把利刃,藏在一片祥和的假象中,骗过了所有人。
墨惟,字怀卿,三十有四,被知情者称为庆元第一智囊,懒散无为,好声色游乐,醉生梦死,为清党不齿,王党排斥,心中抱负,这世上几人能知。
那两人一青一白,行的是朝堂大礼,刘澈虚扶一把,赐坐。
两张软垫送上,那二人跪坐左右。
师傅啊……
你为什么不抬眼看我呢?
62 。。。
“恭喜沈大人官复原职。”我淡淡说了一句。
他肩膀微微一震,终于抬眼向我看来,那眸子清亮得仿佛盈满了温润的月华,平日里,我是爱极了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反复地亲吻他的眼睑,这一生便淹死在他的深情里,也算不枉此生了。只是此时看着,却觉得分外刺心。
“谢公主。”他微微一躬身。
此刻,墨惟也正襟危坐,不再嬉皮笑脸了。
指尖在掌心狠狠刺了一下——没有留长指甲,此时便不觉得提神了。
罢了……苦笑着,在心里叹了口气。笑话,我李莹玉岂是如此容易受伤之人!
“墨惟,把你们这段时间来的发现呈上来吧。”
阿澈啊……姐姐能做的,真的不多……
墨惟答了声喏,将准备好的闽越详细地形图呈上,上面清晰地标注了所有攻守点、可能埋伏点,极尽详略。又另外铺开一张同比例地图,那一张,则是布兵图。
我扯了扯嘴角,“难为你了,我以为你整日呆在县衙无所事事,想不到还真弄到了不少东西。”
墨惟亦是扯扯嘴角以对。“公主过奖。”于是向我一一介绍闽越国战场。
我转头看刘澈。“这一仗,要打到闽越国境内?”
“这样才能减少我方的损失。”
“可是闽越国的地形,对我们很不利,可能会增加伤亡。”这一点,我和燕离亲身体验过。“而且,闽越国关隘重重,很多个点,”我随手在地图上一指就是三四处,“能对我方构成绝杀。你要在闽越国境内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只怕要付出极大代价。另外还要拉长补给线,这又是一点不便。”
“但浙郡经不起战火。”沈东篱开了口,“浙郡的总人口这两年翻了一倍,总数是十七万,尤其集中在与闽越国交接的武夷一带。”那里刚好是两江交汇之处,故而十分繁华。“如果放任闽越国的军队来犯,可能会对浙郡造成毁灭性打击,将这几年的成果毁于一旦。十万人口,十年财政,化为乌有。”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驳道:“武夷是闽越国的天然屏障,一方面保护他们,另一方面,也可以截断他们的后路。如果闽越国军队越过武夷来犯,拉长补给线的是他们,他们不能打持久战,而我们利用平原作战,弓箭手一轮扫射,骑兵冲锋,步兵清敌,这三板斧,才是我们擅长的,若能速战速决,浙郡的损失未必会如你所说这般,我们的伤亡也能控制在最少。”
“这是在赌。”他断然反对我的说法,“将无良将,兵久不战,要速战速决,很难。而战事一旦拖长,闽越国根本不会需要补给线,他们会直接一路驻扎一路北进,随时掠边,直接受害的就是浙郡。现在陈国拖不起境内持久战,北边凉国虎视眈眈,一旦闽越国逐步蚕食了南方领土,凉国很有可能会同起异心,届时南北呼应,两线作战,我们便再无生机。”
凉国狼子野心,虎视眈眈,现在想坐收渔翁之利,哼,有那么容易吗?
我握紧了拳头看他,他毫不回避地直视我的眼睛,我想那一刻,他大概没把我当他的玉儿,只是把我当一个君主般的存在。我是君,他是臣,如此而已。
忽地有些疲倦了,大概是心累了。这一战,在境内打,伤的是百姓,在境外打,伤的是士兵。在境内打,是赌,在境外打,是稳。我和师傅的想法,在有些地方便难以统一了。
我转眼看墨惟,“你怎么看?”
“臣,附议沈大人所言。”
呵,早该知道,他们两个都商量好了。
其实在哪里打,又关我什么事呢……
他沈东篱决定的事,我改变得了吗?他坚持的道理原则,我又哪里说得过他。
不能拿百姓的生命做赌注——在这人心里,我可以是赌注,百姓却不能是。
“阿澈,你怎么说?”我转头看他。
刘澈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终于拍板。
“白樊为主将,向闽越国首先发起进攻!”
“不宣而战?”我一怔。
“不。”刘澈嘴角的微笑意味深长,“我怎么会让陈国陷于不义之名。理由早已准备好了。”
听他这么说,是什么理由,我也没有兴趣知道了,总归是需要一条导火线。从古至今,几场战争不是开始于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有时候是真,有时候是假。
“你既然已有了决定……”我扫过下首两人,捏紧的拳头卸了劲道,乏力道,“那让他们都退下吧。”
刘澈惊异地瞥了我一眼,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都退下?”
他以为,我会留下师傅单独谈话吗?
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责问他,好像也没有必要,若是哭诉,发泄委屈,又觉得自己太过幼稚……
都是经历过事的人了,我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师傅你既想把我推到这个位子上,想必也没有把我当孩子了。
“都退下吧……”
我抱着膝盖,手伸进棋盒里,听着哗啦啦的声音,任着那些冰冰凉凉的触感贴着掌心手背滑过,权当提神罢了。
“臣有几句话,想对公主说。”
我手上一顿,没有回头看他,沉默了片刻,道:“哦,那你留下吧。”
其他人,刘澈,墨惟,都安安静静地走了。
“有什么话,说吧。”我仍是背对着他,淡淡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双手臂从背后环过我,握住我冰凉的手。他或许想温暖我,可惜他的手并不比我的温暖多少。
那午后的阳光在我们交握的手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可终究是假的,冰凉的,依旧冰凉。
“玉儿……”他的声音像叹息,轻轻落在我耳边。
“嗯,师傅。”他既不是沈大人了,我便不当那个公主了。
“你是不是恨我?”
“不恨。”我低着头,把玩着他细长细长的手指,“我永远不会恨你,只是,多少会怨。”我不恨你,不骗你,怨你,我也告诉你。
你也不会骗我,只是很多事情,你总是瞒着我。其实彼此彼此,我又何尝对你完全坦诚过。只不过有些事我不说,是以为不用说,你也知道。而有些事你不说,却是觉得不该让我知道,或者不想让我知道。
“师傅。”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和刘澈联系上的。”
“方小侯爷发现了你的行踪后,回报帝都。那时候,陛下一心要来见你,是墨惟拦着他,陛下以实相告,墨惟阻拦不住,便向我通传了消息。”
“以实相告?‘实’是什么?”
师傅愕然。“陛下没有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我来不及问,他来不及说。”
师傅沉默片刻,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说,许久之后,他有了决定。“太医诊断,陛下心脏衰竭,时日无多。”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在听到事实的那一瞬间,我的脑中仍是空白了一片。
“是刘家的遗传病吧。我娘,皇叔都是,现在轮到阿澈,下一个就是我了。”我的声音干哑得可怕,假笑两声,也没能缓过来。师傅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不会,你不会有事……”
师傅啊,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
我拍拍他的手背,干笑道:“别紧张,我随便说说,我祸害遗千年,哪里那么容易死。哪像刘澈啊……”我的嗓子眼忽地有些干,“那小子,杀了那么多人,报应啊……”可突然想起,师傅手上何尝不是沾满了鲜血,心上一紧——若他有报应,便报在我身上吧……无论他怎么对我,我这心里,总是恨不了他……
“他不行了,所以想让我接替,你被说服了,便放他进府——想唤醒我的回忆吗?”他那么多次想刺激我回忆起过往,可惜都失败了,我天生有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若非为了燕离,我大概一辈子都不愿意想起那些一团乱麻。
“玉儿,陛下一旦不在,朝堂动荡,外敌环伺,百姓水深火热,我不能漠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把我卖给你的江山社稷。我一个人,比不过他们千千万。
“师傅啊……”我卸了劲,往后一靠,陷入他怀里,“我李莹玉的命,是你的,这王位,你要我坐,我就坐,这天下,你要太平,我便勤政爱民,你要功业千秋,要辉映史册,我便与你做一对明君良相,你看如何?”
我想,自己终究是认命了,对这个男人,我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便是他要我的性命,我也能笑着剜出心脏给他,而他,也算准了我的无法拒绝……
师傅啊……
我仰头看着他优雅的下颚线,看着他下唇微微一动,唇线一抿,却没有说出哪怕是一个字来。
我微笑着继续说:“从此以后,我是君,你是臣,师傅,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玉儿……”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埋首在我发间,那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忽得碰触不到。“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是啊。你把这天下这社稷当成了私嘛……”我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不知怎的,心忽地就冷了下来。“在刘澈面前,你说话还是小心点。你将天下当成了私,又将皇帝置于何处了?”
感觉到掌下他的表情一僵,我又呵呵笑开,“别在意,我也只是说笑,先适应一下皇帝的身份。你是刘澈的心腹,他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些文字上的小毛病呢?”你是先皇留给他的一把利刃,他怎么忍心折了你。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爬出,转个身,与他面对面坐下。“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伤心话了,告诉我,家里还好吗?燕离回去了吗?我说好了回家等他吃饭,这回又爽约了。”
师傅眼底闪过愧色,“唐三随同陶二离开李府了,乔四与我一起,燕离他……不曾回来……”
我深呼吸一口气,手掌微颤,攥紧了,忍着!
“也好,走就走吧。皇帝不都自称孤家寡人,我早晚要习惯一个人的。哈哈……”干笑着,叹气。
师傅面上闪过不忍色。“你放心,燕离不会有事的。”
“嗯,不放心又能怎样……算了,你走吧,我有些累了。”似乎是平生第一次,我这么对师傅说话,从来都是他赶我走——玉儿,回去休息。玉儿,去练字。玉儿别闹,一边看书去。
这一次轮到我对他说——你走吧……
就像高高在上的君主一样,懒洋洋地倚在龙床上,背对着群臣,挥了挥手道:“朕倦了,都跪安吧……”
哈哈哈哈……好痛快好过瘾啊!
都跪安吧……
让朕一个人,清静一下……
师傅,有些事,我多么想与你分享,但现在,似乎不是时候了……63 。。。
乔羽说:“你昨晚睡得不太安稳。”
我停了筷子,干笑两声:“做噩梦了吧,你也没叫醒我。”
乔羽默然望了我半晌,我想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不过没有说。
这时刘澈进来了,埋怨道:“你们竟然不等我就开动了。”
我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哪里有快死的模样……
心脏衰竭,那是个什么概念?时日无多,又是多久……
没看到他时,我会忍不住揪心,可看到他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骗我……
犹豫了一番,我还是说了:“阿澈,你还是帮我把燕离找来吧,让他帮你看看。”
刘澈笑着说:“莹玉啊,你想见燕离就直说,何必拿我当幌子。”
我不高兴了,冷哼道:“对,我就想见燕离了,你把他给我找来!”
刘澈连忙赔笑:“好好好,你总要给我时间吧,明天就开战了,今天下午收拾行装上路,连夜奔袭。”
是啊,明天就开战了……
便在这个时候,外间传来喧哗声,刘澈皱眉道:“是谁在外面!”
“陛下!陛下!”
我一听这声音,头顿时大了,那徐贵妃啊……
外间人拦不住,华服少女奔了进来,跪在刘澈身前,杏眼红肿。“陛下,请允许臣妾随军!”
刘澈脸色一沉。“胡闹!你一个女子岂能随军!”
这可不是男尊女尊的问题,主要是行军打仗那是力气活,军中也不是没有女人,但我想徐贵妃定然不想当那种女人。
可是她不服了,纤纤玉指朝我一指。“那她为什么可以!”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饭——我也不是那种女人!
刘澈冷哼一声:“你如何与她相比!”
阿澈,你不该这么说话,这种女人,你不但不能跟她讲道理,还不能不跟她不讲道理……
果然,那徐贵妃呜呜就要大哭起来了。
“我父亲也是将军,为何我不能从军?陛下,臣妾誓死追随您左右……”
唉,把父亲搬出来压皇帝,这孩子脑子不好使。
刘澈的脸色更加难看,喝斥左右将她押回宫里看好。
待那女子的声音听不见了,刘澈才转头来对我说:“让你看笑话了。”
我扯扯嘴角,“没事,健胃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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