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上露水好多,我怕滴到你身上。”说着回手将一捧晶莹洒落草间
缨络不说话。
秦嘉慢慢将她扶起,眼睛看着别处道:“我抱你回去罢!”
缨络忽然身形一滞,秦嘉忙问:“怎么了?”
缨络攥着秦嘉的袖子,欲言又止。明眸眨了两眨,脸上五分尴尬五分吃惊。半晌,低声道:“没什么,走罢!”
(来来来,要有人猜到她咽下去的那句话,我就高山流水话知音!)。
天蒙蒙亮时,秦嘉返回了五王爷府。
梧桐揉着未睡醒的眼睛过来,打了个呵欠道:“这么早的?爷,咱们回家去?”
秦嘉摇头:“我问你,你知这城里的苗圃在哪里不知道?”
梧桐奇道:“苗圃?我知道啊,三爷问这个作甚?”
秦嘉理所当然道:“问苗圃还能作甚?买树苗啊!你既知道,咱们走罢!”说罢转身,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梧桐愣了愣,忙跟上前去。
天太早,苗圃尚未开门。梧桐捶了半天门方才惊动一位老者
这老者看看梧桐道:“还没开张呢,等下再来罢。”说着就要关门。梧桐忙挤进半个身子,嘻嘻笑道:“老人家,我们有急事,你行个方便。我们只选一株好树苗,给你五株的价钱,如何?”
老者探头看了看梧桐背后的秦嘉,摇头道:“不行不行。这营生不挣钱,卖一百棵也没几两。”梧桐忙道:“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
“是是,十两!”
老者打开大门,让在一边,笑呵呵道:“如此,请进来罢!”
他眼看着秦嘉和梧桐向里头走,一边忍不住嘀咕:“这光听说过起大早买菜的、请大夫看病的、生孩子叫稳婆的——起这么大早买树,嘿!还就买一株!”
老者引着秦嘉一头看一头指点:“这是松树苗、这是榆树、这是杨树、这是银杏……”
秦嘉看得眼花缭乱,问道:“什么树最易种活?”
老者道:“若是照料得好,什么树都能活。”
秦嘉沉吟着又问:“那,什么树寿命最长?”
老者随手一指:“那便得数上这银杏了。栽下到结果,怎么也须二十多年,要成材,怕不得四五十年!”
秦嘉失望道:“长这么慢?”
老者道:“不是您说的?要寿命长——那寿命长的,长起来都慢!若要快啊,柳树最快!”
秦嘉忙问:“那柳树苗在哪里?”
梧桐在后头笑道:“柳树苗到处都是,随意折一节,往地下一插就活了!”
老者忙道:“这位小哥你这可不对了,插一节枝子虽说也能活,可哪里有我这里种出的好!你瞧瞧,那边就是柳树苗,岂是插树枝子能比的?”
秦嘉东看看,西看看,忽抬手一指角落里头:“那些是什么树?”
老者觑着眼瞧了瞧道:“那是合欢,种合欢好啊,又遮阴又开花,粉红……”
秦嘉一口打断:“合欢?”
“是啊!合欢!”
梧桐见秦嘉轻轻点头,面带微笑瞧着那边,遂向老者道:“就合欢,给我们挑一株好的。”
秦嘉忙止住道:“不!不要这个!”他在地上踱了两步:。
“要一株松树苗罢,四季常青的!”
26别业(1)
回到秦府时还未到早饭时分,秦嘉径自到了后花园,园中空无一人。
秦嘉扛着锄头拎着水桶,一头窃喜回来得还不算晚,一头遥遥向梧桐摆手,示意他不必跟过来。
梧桐站在小瀑布那里:
“三爷,这样的粗活儿,还是让我来罢!”
秦嘉高声笑道:“‘我昔少年日,种松满东冈’。小梧桐,别看你叫梧桐——我种树那会儿,你还尿裤子呢!去,回去睡觉去!”
梧桐嘀嘀咕咕往回走,逢人便说:“我们三爷起大早买了棵树,现下正在花园里头挖坑呢……三爷说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再说“应雪轩”中。
吃罢了早饭,缨络忽然发起热来。珊瑚回了秦夫人,急急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姓王,是个来老了的。隔着帐子诊了脉,说是着了凉,不甚要紧。开了一剂药去了。这里双花几个忙着煎药不提。
到了晚饭前后,热已退下。缨络自觉精神好些,躺了一天只觉憋闷,便扶着双花在院中走了几步。
“应雪轩”与这府中别处所在不同,并无佳木名卉,倒是在院内栽了一架葡萄。院墙是一圈竹篱笆,上头攀满了各色喇叭花儿。每隔几根栅栏,便立着一只红艳艳的蜻蜓
葡萄尚未开花,嫩嫩的葡萄须子四处招摇。双花在架下石凳上铺了个藤垫,扶缨络坐了。缨络因道口渴,叫双花去取茶水来。
双花才走,竹篱上头数只蜻蜓同时飞起,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飞远了。缨络正诧异,忽听外头有小孩子说话:
“你是谁啊?”
缨络循声看时,见竹篱空隙中露出半张孩儿脸——眼珠骨碌骨碌,好奇地看着自己。
缨络不禁微笑。那孩子见她和善,晃了晃头,转眼间便从栅门处跑了进来。
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画。身穿宝蓝细布小褂,头顶用红丝结着一根竖起的小辫儿,辩上系着一颗莹润的明珠。
忽然墙外又有人叫喊:“哥哥,哥哥!”
“我在这里。”这孩子答应了一声。
璎珞惊讶地看见栅门内又跑进一个孩子——面貌穿戴,皆同眼前这个一模一样。她这才恍悟这乃是一对孪生子。
这对孩儿,正是秦嘉的两个侄子。
缨络虽不认得,却也瞧出这绝不是仆役之子,不是府中哥儿,便是来做客的。
前头进来的孩子是震哥儿,他跑到璎珞身边,高声道:“姐姐姐姐,你替我摘那朵花儿,那朵蓝的。”
缨络正好奇这两个孩子为何没有保姆跟随,便听一个温婉好听的声音道:
“震哥儿,又淘气了!”
一名窈窕女子少妇打扮,身着一袭水红长裙,含笑立在门边
缨络抬眸看向她,她也正看缨络。
目光相接时两人各自愣了一愣,随后各自如常
震哥儿旋身冲向来人,口中叫道:“三婶儿!”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云思。
双花此时正好端了茶来,一见李云思吓了一跳,踌躇了片刻,没奈何蹲身行礼,口称:“三奶奶!”
缨络心头一跳,便听李云思道:“这位是……”
双花方要说话,缨络将手一摆,敛容施礼道:。
“苏缨络见过三奶奶。”
“苏缨络?你就是苏缨络?”云思静静说道
缨络听她语气,似已知苏缨络是谁。情不自禁重又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云思淡然一笑,走过璎珞身边,在方才缨络所做的藤垫上坐了下来:。
“既如此,你该叫我小姐,或是姑娘,不该称三奶奶的!”
缨络还未及回话,就听脚步声急急响起,秦嘉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撞了进来。
“云思,你……”
口中叫着云思,眼睛却上下打量缨络,见她神色平和,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云思从石凳上站起,瞟了秦嘉一眼,嗔怪道:“瞧你,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冒冒失失的。你干什么来了?”
秦嘉擦了擦汗道:“我……大嫂子叫我来寻他两个。”说着向两个孩子一指。震哥儿与霖哥儿早扑过去赖在他身上要吃的。
云思道:“那你就劳你送他们回去吧,我有些疲累,先回房了。”说着站起身来。
霖哥儿挥手跟她道别,她摸一摸霖哥儿的头:。
“三婶儿问你,有句话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们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两个孩儿一起摇头。
云思微笑道:“让三叔给你们讲讲,啊!还有,这一位,你们可不能叫姐姐。该叫什么,也问三叔。”
说着出门去了。
震哥儿从秦嘉身上跳下来,高声叫嚷:“三叔快讲,快讲……”
双花见云思走远了,忙过来哄两个孩子道:“小少爷,跟我去屋里玩,好不好?”
千哄万哄将孩子带去了一边。
这里秦嘉忙问缨络:“她可曾难为你?”
缨络摇头:“没有。”
秦嘉隔篱瞧着云思的红裙冉冉去了,若有所思道:“这位李姑娘,我半点也猜不透她心里想些什么。”
缨络也正看着那红裙出神,闻言低声道:“我也瞧不透。”
秦嘉转过身来,目视缨络道:“我有一个计较,你看可行不可行?”
“什么计较?”
“我想,给你挪个地方住。”
缨络道:“你要把我挪到哪里去呢?”
秦嘉道:“我想了几天了——东山下梅林中,有处‘梅花别业’,是前朝一位宰相罢官后归隐的所在。如今子孙不长进,坐吃山空无力维持,有心转手。消息传出已有半年多时间,却终因价昂,无人问津。我想把这地方买下,你先去那里住几天。你看如何?”
缨络不待他说完便已面露喜色。
秦嘉的这个计较,说好听些该叫做“金屋藏娇”,说难听些,那便是“私蓄外宅”这一做派早已有之,半点不稀罕。南宋大诗人陆游就曾瞒着母亲,将表妹唐婉置于别业,不时幽会。更留下一首千古名篇“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宫墙柳,云云
缨络自离了归家院,日子过得便狼狈不堪,有如做贼。能有个居所无人管无人问凡事自作主张,于她便不啻是天堂。因此一听秦嘉如此说,便觉称心满意
秦嘉一直留心她的神色,见她欣欣然一派天真欢喜,却不由心中难过
缨络在他心中,高贵高洁,若依着世俗的想头,便是皇后娘娘也做得。可如今竟落得有个外宅栖身便这般高兴……秦嘉狠狠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进掌心
他却哪里知道缨络的想头。
历代青楼中上等女子,自南齐苏小小,到唐李冶、薛涛、鱼幼薇,直至晚明秦淮八艳,个个张口能诗,提笔会画。所谓“色艺双绝”是也。
这自是因勾栏中要做文人墨客的生意,故老鸨肯不吝银钱,不怕费事,为姑娘请老师悉心教导。
也是缘于青楼女子比之良家闺秀,见过山见过水,胸次为广,眼界为宽。更兼终日与名流周旋——臧否人物,纵论时事——因此才写得出“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的非凡诗句。
这也正是为何从来名士常要向风尘中寻觅知己的道理
缨络虽不能同上述人物相比,却也早就是登山临水交游唱酬惯了的
身怀几分才思,心性高骨气傲,闺训女德,全然不知,全然不理。即便是真能嫁给秦嘉为正妻,天上人间再无更称心之事——只怕日子长了偶尔也会有思念往日自由之身的时刻。更遑论如今是名不正言不顺,连“妾身”尚未分明的境遇……
自进秦府,她处处小心,时时忍气,早已忍得不耐烦,如今竟能得片刻清净,她已无暇再想今后。因此秦嘉一提此意,她当即不无应允。
“只是,这法子虽可行,却有两处疑难”,缨络说道:。
“一是你哪里去弄这么多银子,二是老爷夫人怎能同意?”
27别业(2)
“只是,这法子虽可行,却有两处疑难”,缨络说道:。
“一是你哪里去弄这么多银子,二是老爷夫人怎能同意?”
秦嘉道:“这你不必操心,我来办就是。”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过了四天,秦嘉果将缨络与双花搬了去那“梅花别业”
此地东面青山,西邻幽谷。向阳坡地上,栽种大片梅林。“梅花别业”便坐落梅林之中。入门便见浓荫密布,但有隙地,皆是筋骨遒劲的老梅。
秦嘉扶璎珞下了轿,指点说道:“眼下不是时候,若赶上早春花期,漫山遍野都是白梅,香飘十里,绝当得‘香雪海’三个字。”
缨络方才一见梅林便爱慕不已,此时听了秦嘉的话,喜不自禁问道:“我真能住在这里?”
秦嘉重重点头,心中略微安慰。心道但你喜欢,就不枉了我在五王爷处打了五万两银票的借条!
缨络用手去触那老梅的枝干:
“这般好景致,为何我从未来过这里?”
秦嘉失笑:“这是私宅,又不是游赏之地。”
缨络撇了撇嘴:“私宅怎么了,我到过的私宅多了。”
秦嘉上前一步,替她拨开拦路花枝。嘴角温柔地翘起,不与她争辩
这个别业极大,秦嘉只叫人收拾了“梅花书屋”出来
五楹精舍,两间厢房。除双花外,还新买了一个小丫头、两个小厮、两名厨役。主仆五人,尽够住的了。
不多时到了午饭时分,双花使细布手巾包了两双乌木三镶银箸,站在桌旁督着布席。
缨络看时,摆上来的是虾籽豆腐乳、春笋炒鸡丝、素炒凤尾、素炒笋瓜,外加一碟子烧鹅掌。她惊喜地瞧着秦嘉道:“都是我爱吃的呀!”
秦嘉尚未答话,双花过来将筷子向桌上一撂:。
“这可都是我去厨房吩咐让做的。”
秦嘉向双花拱手道:“好一个不肯让人的丫头。”
双花应声道:“好一个不会疼人的木头!”
秦嘉哈哈大笑:“说得好!”
缨络笑吟吟地瞧着他二人斗口。双花“哼”了一声说道:“我也不必问,你定不知我家姑娘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是也不是?”
秦嘉跟缨络同桌共食不过两三次,还真不知她爱吃哪些,遂老老实实摇头道:“我不知。”
“可是呢,我们姑娘就知道你爱吃什么”,双花得意道:“嗐,莫要说姑娘,就是小姑娘我,也知道!”
秦嘉大奇:“你知道我爱吃何物?”
“当然!”
“那你说说,我爱吃……”
双花将头一偏:“你爱吃素!”
秦嘉与缨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声大笑。都觉这数日来的沉闷不快,终于是在这朗笑声中消散了大半。
饭后秦嘉带着缨络四处赏玩。
别业内有一处塘水,十分清透可爱。正午日头正晒,缨络脱了鞋子,坐在池边戏水,将野花一瓣瓣摘下来喂塘中银色小鱼。那些小鱼躲在人影里,呼朋引伴毫不怯生
【文】水面映着碧空如洗,两只大雁翩然飞过。
【人】缨络转过身来,嘟着嘴看秦嘉,秦嘉不解何意,问道:“怎么啦?”
【书】缨络道:“我好看么?”
【屋】秦嘉莫名其妙:“好看啊!”
缨络忿忿然道:“那你看这鱼,为何没一个沉下去的?还有天上那雁,就知道瞎叫唤,也不落下一只来!”
秦嘉无奈地摇摇头,想说句什么,却忽然眼睛一亮,微笑着凑到缨络耳边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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