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屏退了一众伺候的人,派了个老成的丫头来引秦嘉去女儿城阳郡主的闺房。
侯门深似海,丫头曲曲折折前头带路,待走到了地方,一言不发,伸臂示意秦嘉自己进去,随后躬身一礼退下。
秦嘉从未到过少女深闺,更别说王爷郡主的房间。他心中坦荡,虽香气袭人珠围翠绕,亦不觉有何不妥。
挑起珠帘从容举步,抬起头来便见一名娉婷少女立在眼前:却是春衫素朴,只鬓间插着几朵洁白的茉莉花;脸上脂粉不施,一双眼睛不慌不忙,却又乍惊乍喜地迎着来人……
秦嘉立即跪倒,行过了大礼。
室内并无旁人,公主微微伸手道:“请起来不必多礼了。”
秦嘉站起身来。公主向后退了一步,认真看了他一眼,低头道:“秦学士,你要见我,有何话说?”
秦嘉是打好了腹稿来的,当下说道:“公主殿下,微臣此番前来……”
不料刚说了半句却又给公主挡回。
崇徽公主摆了摆手,走至案前,倒了一杯茶水,竟亲自给秦嘉送了过来。
秦嘉又欲跪下,公主伸手搀住:“不是已说了,不教你多礼的!”
公主单手端着茶碗,秦嘉无法,只得低头接过。公主道:“你为何不肯抬头看我一眼?”
秦嘉并不违拗,依言举目。此番距离甚近,几乎看清了公主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的、小扇子一般的阴影。
“看清了吗?”公主问道。
秦嘉有些困惑,低头答道:“看清了。”
“我是何人?”
“您是公主,圣上驾前崇徽公主!”
忽听身旁有人朗朗说话:“久闻秦学士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今日果然见识了!”
秦嘉一惊,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室内竟多了一人。
“还不快拜见公主殿下!”
耳旁有人斥道,正是与自己说话之人。
这人竟不是公主!
秦嘉有些不知所措,慢慢转向另一边,又复跪倒。
公主一哂,走过来道:“你见人就拜,逢人必拜,这是什么喜好?”
秦嘉忙道:“请公主恕微臣失礼。”
公主道:“你看也不看我一眼,兴许今番又错了呢?”
秦嘉抬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前人身着素色宫装,鹅蛋脸上双眉入鬓,看去颇有几分威严。秦嘉唯恐又被人欺,竭力回忆那日朝堂之上公主的样貌,无奈却是想破头也想不起来。
他生来聪慧,读确是过目不忘。但也只是读记得住——另有个毛病叫做两不记:不记人,不记路!
初进香积寺时,一百位多位师兄师弟,日日一处吃饭休息,他足足过了半年才一一记住。
平日走在路上,常有迎面来人问候,只觉此人眼熟却再想不起是谁的事来。
至于迷路的事更是在所多有。
算来这些年,能叫他见过一面便牢牢记住的,也只有璎珞一人。
那日在朝堂上本就不曾细看,更兼又过了这许多天,他哪里还知道公主方脸圆脸、眼大眼小?
“公主恕罪,今番认得出了。”
他硬着头皮瞎说,宫装女子忍俊不禁,走过来将他一推,手指他身后道:“公主在那里!”
秦嘉茫茫然转过身来,果见又有一名青衫女子亭亭立在当地。
他眼前一亮——虽是记不清爽,但毕竟见过一面。如今重见,两相印证,算是辨得分明:这一位才确确实实是崇徽公主!
秦嘉自进门来便给人捉弄,到此刻可算意气销尽,当下重新见礼。心下暗暗发愁:“这公主如此促狭,可见绝不是个好说话的……”
秦嘉个性原本谦和,又做了多年僧人,于世间万事,除“情”之一字上看得重了些,其余皆不是十分介怀。
云思李代桃僵进了门,璎珞避妾位,于他虽属憾事,但也并不过于执着。于云思颇有愧疚,但如今亦能坦然待之。
如今公主看中了他,不顾他妻妾俱全有意相托,他也只是忧心璎珞和云思的处境——若换做了别人,逢着如此霸道无理的行径,安心咒那生事之人不得好死也是有的。
但秦嘉全无此心,他看崇徽公主,只如看一个任性惯了的小女孩儿。这个小女孩儿麻烦多多,他愿敬而远之,却并不是鄙夷厌烦于她。若小女孩儿玩耍时跌倒了,他仍要急急扶她起来。
世间女子除璎珞外,秦嘉能怜之能惜之,唯独不能爱。
而即便结识璎珞之前,他亦非视女色如无物。他视天下女子——当初苏俏儿有句话说得对极:“他看我那个眼神啊,其实是这么回事。就跟春天里看见了一树桃花开得好,所以惊喜感叹一回,是一样的。并没觉得我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绝语大师在世时曾说:秦嘉有佛心、无执念,假以时日,就修成一代高僧,也不是没有可能。
公主见秦嘉茫然,一笑转头道:“还不给学士搬个凳子来。”
秦嘉忙道:“微臣站着说话就好。”
一旁丫头已搬了张小几放在当地,公主站着,秦嘉自然不敢坐。公主见状走到城阳郡主雕着兰花的圆桌旁坐下,秦嘉这才立起身形坐在几上。
“你要见我,有什么话说呢?”
这有个名堂,原唤做“明知故问”
秦嘉恭恭敬敬答道:“公主在上,微臣有一言禀告:“微臣感怀公主错爱,但万不敢误了公主终身!”
这也有个名堂,唤作“开门见山”
两旁的丫头已然退至帘后,听候吩咐。
这都是训练有素的心腹宫女,主子有私密话要说,她们不须回避,却也绝不做出有意倾听的样子——
虽是随时可供差遣,手上却都有活计做着。一个垂目绣花,一个拿了鞋样在那里细心描画。
公主向两个丫头各看了一眼,又瞧了瞧秦嘉,眉间含了一丝郁郁。
当今圣上膝下共有十位公主,崇徽公主乃皇后亲生,位份最尊,圣眷最隆。除此之外,又另有一最:容貌最美!
她虽深处宫闱不见陌生男子,但许多堂兄弟时常进宫,平日里倾慕的眼神见得多了。
因是公主在今日之前,绝想不到天下竟有这般男子——见过她倾世容貌而丝毫不见惊艳,以至再见时竟然认不出来!
公主令心腹宫女先出来相见,并不为捉弄秦嘉。
她曾听五王妃提起过:秦嘉不擅识人,许多人见过了五六回还时常错认。因此心血来潮,想到如此这般布置一番。
届时秦嘉一眼看穿,不肯跪拜,便可由丫头在旁问上一句:“人言要秦学士记住一人,须得给他见过五次以上。为何今日竟破了例?”
这叫做先声夺人,一句话问得他支支吾吾难以回答,便是占了先机,减掉他三分气焰。
公主算得甚好,只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秦嘉竟当真错认了!
两个丫头见不对头,索性见机行事,将错就错将他嘲讽了几句,要教他只道公主有意戏弄,也总好过了看穿真意。
陷阱掘得好好的,奈何人不肯跳。
此刻又开门见山,张口便是一句“不敢误了公主终身”,更是说得公主心中五味杂陈辨不出滋味。
眼前此人行事,的的是生平所未见。
自己对他的心意,只是旁人转达,并未当面说过。
若是换做了旁人,绝不会痛快至此。定是盘马弯弓、试探迂回——必要迫得人当面说出意思才肯往下商量。
不然的话,如秦嘉这般直率,倘若给公主反问上一句:“哪个有终身要你来误”——无论真心假意,只这话说出便是难堪!
可如今秦嘉与众不同,坦诚以待,公主望着他清秀的面庞,那句反驳的话却迟迟吐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不过会很晚。
亲们,如果这一章你看得不爽,请郑重提醒自己:秦嘉是个和尚,还是个挺优秀的和尚。
他还了俗也还是和尚,除了可以合理合法地滚床单了,其他的,想法心态理念乃至世界观,都不太可能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或者,这么说,如果他跟其他的言情男主一样,面对女主之外的追求者不肯稍假辞色,你们又何必点开一篇主角是和尚的文呢?
真的不觉得吗——秦嘉对云思,对公主的态度,正是他用情专一的证据:惟其不爱,是以不避。
当然有更多的男子表现不爱的方式是把头抬得高高的对人爱答不理,甚至不惜雨水倒灌鼻腔。但我真心觉得,水仙不开花——这叫装蒜!
中国的男人,顶顶需要学习的东西中,风度要排在前头。
回过头来说秦嘉。
真正的和尚,是不介意背美女过河的。
那些不敢背不屑背的,心里没有鬼,也有魔。
只是,如果美女因为被和尚背了一回而爱上和尚,那真不是和尚的错。
就像我亲爱的们,咱能因为自己生得闭月羞花就对世间男子冷言冷语吗?
如果你因为我天生丽质又知识礼而爱上我,那同样不是我的错。
望天:我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43流波髻
唐李义山无题诗有云: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公主出降,历朝历代都略早于民间女子。崇徽公主十七岁而仍待字闺中,算得十分少见。
她自幼深得父皇母后宠爱,长到今日从不知“不顺心”三字是怎样的滋味。
此刻听了秦嘉说话,她浑忘却了羞怒,倒是有些茫然。只觉胸中情绪十分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她皱起眉头,慢慢回忆,终是想起来:大约是十一二岁的时候,一日中秋佳节,父皇赐宴,她在席中看见姐姐沁阳公主所梳发髻甚是别致,为人称赞。当下心中不快,宴后便缠着母亲,定要将姐姐的梳头嬷嬷讨过来自己使。
母亲自然不肯。但她日日软磨硬泡,不久这事便为沁阳的生母徐妃所知。徐妃禀过皇后,说刘嬷嬷感染了风寒,待好起来便送来自己宫中。
谁知就有那么巧,刘嬷嬷一病不起,竟尔去世。她私下里琢磨出的“流波髻”也从此没了人会梳。
秦嘉这一声“不敢”,叫她想起了刘嬷嬷。
刘嬷嬷死去了——天意不教你梳一回那别致美丽的发髻,任你贵为公主、最受宠爱,又怎么样呢?
秦嘉不愿为驸马,即便你委曲求全,不在乎他已有妻室,他仍旧不愿。
即便你能求来一道圣旨将他千刀万剐、满门抄斩——或许他怕了,答允下来,可心里只怕还是不愿。
你能怎么样呢?
所谓“无能为力”,便是这般了吧!
“秦学士,你不怕么?”
崇徽忽然开口。
口气甚凉,却并不是威胁,多半乃是好奇。
秦嘉平静说道:“不怕!”
崇徽道:“嗯,不怕!”
她目视秦嘉,只觉他与此前所见截然不同。
朝堂之上的秦嘉,空纸读祭文:镇定自若,风采照人,英挺立于百官环跪之中,如旭日初升,光芒万丈。
今日的秦嘉,直如中庭月出,清冷孤傲。风骨凛然,却又温润如玉!
崇徽轻轻咳嗽一声,两个丫头即刻看过来,见她摆手,不言声各自施了一礼退出房门。
崇徽又踌躇了一阵子,终是问出:“你那夫人、如夫人,我都已见过了,我……”
秦嘉会意,当即说道:“贱内蒲柳之质,焉能与公主殿下相比,但公主明鉴:世间‘情缘’一事,并非都有道理可讲的。”
他语气极是坦然,不卑不亢。既替人留足了颜面,出语又绝非空泛的安慰。崇徽与他对话几句,自如了许多。只想听他往下说,便跟着问道:“那……又是为何没有道理可讲呢?”
秦嘉想一想,指着公主面前圆桌问道:“公主可喜爱兰花么?”
崇徽皱眉道:“我不爱兰花,我爱琼花!”
秦嘉道:“可是就有人不爱琼花,偏爱兰花。这间屋子的主人想来便是喜爱兰花的。”
崇徽抚摸桌上纹饰,半响轻声道:“有理!嗯,是这个理。”
她与秦嘉对话几句,自如了许多。停一停,腼腆说道:“你……讲一讲你的‘情缘’,给我听,可好?”
语气听来竟有几分兴致勃勃。
这一问正中秦嘉下怀,他当即答道:“公主不嫌无趣,微臣便说来给您解解闷儿。”秦嘉说着一笑:“说出来,也算是个故事。委实能解闷儿的。”
崇徽将桌上放着、先时丫头替秦嘉倒的茶向他这边推一推,微笑道:“长么?说得口渴了,便润一润!”
秦嘉点点头,遂将他怎样认识缨络、秦夫人怎样定计、坟前如何哭诉;宁家庄怎样火刑、怎样生死一线间天降大雨;他怎样还俗、云思怎样入府,缨络以是做了姨娘……历历往事跌宕说来——
只听得崇徽大眼睛一眨不眨,时而唏嘘,时而感喟,听到火刑时失声惊呼,平安无事后又长吁出气……
这一篇话直说了一个多时辰,崇徽听罢久久不能回神。末了痴痴说道:“苏姑娘很招人喜欢呢……李氏夫人好生可怜!”
她这句话一出口,秦嘉登时松了一口气。
崇徽瞧得清楚,“哼”了一声道:“你想说,你若做了驸马,四个人一道可怜,是不是?”
秦嘉道:“正是!”
从五王府出来,秦嘉顿觉一身轻松。梧桐跟在他后头不断追问:“爷,怎么样?怎么样?”
秦嘉笑眯眯问:“你知道张果老罢?”
梧桐道:“张果老,倒骑毛驴那个嘛,知道啊。”说着扯起嗓子唱道:“赵州桥,鲁班修,玉石栏杆儿圣人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就轧了一道沟……那个呀呼嘿呀!”
秦嘉给他逗得哈哈大笑:“对对对,就是这个张果老。”
梧桐问道:“张果老下凡来给爷撑腰,叫您不必娶公主了?”
秦嘉笑道:“胡说八道。我跟你说啊,唐玄宗当年想把妹子玉真公主嫁给张果老,张果老说了句大大有理的话,然后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梧桐瞪着眼睛问道:“什么话?”
秦嘉摇头晃脑道:“‘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官府’。意思就是说娶了个公主,就好比平地生出座官府来管着自己。这种傻事,爷会做?”
梧桐嘿嘿傻乐:“爷,你是如何跟公主说的?”
秦嘉道:“我就说,公主怕打不怕?你若进门,我就一天三顿打,一顿打三天,哈哈!”
梧桐撇嘴做了个鬼脸。
回了府中,秦嘉兴高采烈四处报喜——拆了官府了:先告知了母亲,又告诉二奶奶,又告诉了云思,最后回房向缨络愁眉苦脸道:“你我夫妻,怕是要缘尽于此了。”
缨络唬了一跳,一看他眼角眉梢喜气洋洋藏也藏不住,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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