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看见了什么?”
崇徽冷冷“哼”了一声。
“公主身后便是锦绣生涯啊——红花姐,绿花郎,干支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木樨花的褥子铺满床……”
秦嘉念的,是四海流传的民间小调,崇徽闭处深宫,竟从未听过。此时他轻声慢语,一字字念来,竟叫她坚冰也似的心肠,似乎也融了一融。
“少年夫妻,月夕花朝,本该当齐眉举案,张敞画眉。公主韶颜稚齿,金尊玉贵,难道果真要把这一世喜乐断送在我秦嘉手里么?”
崇徽忽地截住话头:“好一张利口。你心心念念为那苏璎珞,说出话来,却处处是为我打算!”
秦嘉毫不迟疑说道:“我也情愿表里如一,只可惜他人的打算,公主视若尘土,说出来也是无益——公主且休发怒,我来这里,不是要同你吵架。我只为来问:公主到底愿不愿回头?”
“不愿!”崇徽眼中已现了泪花,声音却是决绝。
“好罢!你既不肯回头,这头,便由我来回罢!”
崇徽一愣,皱起了眉头,不知他这是何意。
秦嘉走向床边几案,青玉小几上放着一小坛酒,是崇徽这些天来睡前要喝的。
秦嘉端起酒坛,向一旁酒盏中注了一满杯,随后将酒盏拿起,回身走到崇徽身边:
“公主,你我没能共饮那交杯酒,今日饮一杯‘诀别酒’罢。”说着话,将酒盏送到了崇徽手边。
崇徽大惊,指着酒盏道:“你……你……”
秦嘉摇头道:“酒里没毒——秦嘉原就是一介沙弥,十丈软红尘里走了一遭,心力交瘁,悔不当初。这人间的清福我消受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佛慈悲,慧缘要重入山门,重决俗世,浊酒一杯,今日与公主诀别。”
这一席话如同五雷轰顶,崇徽登时就僵在了当地。
过了许久,她才颤声怒道:“你威胁我!你竟敢拿出家威胁我!”
秦嘉左手持着酒杯,右手将酒坛举到唇边,坛中残酒已不多,他仰首一饮而尽。
“公主说威胁,就当是威胁便是了。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58 缓兵之计'VIP'
崇徽将食指指在秦嘉胸口;虽竭力镇定;身子却仍是不断发抖:“你竟敢……”她声音尖锐劈裂,最后一个“敢”字几乎要生生折断在口中。
就算是别个食君之禄的臣子贸贸然辞官不做疯魔了要出家;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何况他是才做了驸马,才与皇家结亲!
一月不到;再度出家?
但只出了这个门;这句话说出去,他秦嘉就是有八个头也不够砍!哪一朝哪一代有过出家的驸马?
“你别以为我怕了你,你……你休要欺人太甚!”
两行泪水争先恐后从崇徽眼中涌出。
“公主,”秦嘉神色平和:
“有句话从前说你必不信;那就此刻来说——公主你委实错看了我了!我并不是你心中想出来的模样。你道慕我才华,惜你空见了锦心绣腹;却不知内里铁石心肠罢?”
他语气淡然,并没什么破釜沉舟的气势,可崇徽却越听越觉心慌。
“俗世烦恼既如此难缠,我正该缩手回头。这高堂椿萱,娇妻美妾,未出世的孩儿,我都割舍得下。只是公主,我临别有良言相劝:
你是孩子的心性儿,爱什么,就一定要什么。从前就罢了,以后再要时,须好好地想一想能是不能。你今生是贵为公主,闲暇无事却也不妨修修来世。话说回来,即便不为来世,便今生未完时,三年五年之后想起今日,你也必懊悔自己当初任性的。”
秦嘉说到此处,脸上竟有淡淡的笑容。
崇徽用惊到极处骇到极处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看——
他不敢,他绝不敢!
可他又绝不像是不敢!
崇徽忽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四处乱撞的思绪渐次明晰,如同大雾初散,楼阁亭台渐渐显露:
他不是要威胁自己“回头是岸”,他是在保护那个苏璎珞!
崇徽眼前一亮,心头却是一痛:
今晚“诗韵”一事可称得上“图穷匕见”,到了这步田地,他知自己绝绕不过苏璎珞,遂想出这样一个死里求生的法子——赶在她有所作为之前,先下手为强了!
他是要自己无暇摆布苏璎珞!
他前脚上表辞官,求入佛门,只怕后脚便是龙颜震怒,即便自己为之缓颊,秦家怕也躲不过一场抄家灭门之祸。
苏璎珞一人无足轻重,由她要如何便如何,可整个秦府,她却未必竟能全然不顾。
他轻飘飘一句话,就将苏璎珞与他自己,与秦家,牢牢缚在了一处!
岂但如此!
一月来他把这间屋子视之若寇仇、避之如蛇蝎,连半步都不愿走近,而为了这个女人,他雷厉风行到了极点,竟连一个晚上都不敢拖延,送驾之后紧紧跟着自己回来!
他是怕今天晚上自己就能杀了她么!
崇徽胸口一阵剧痛:你为了她,不惜将全家人的性命做赌注,且赌得竟是我崇徽的不忍!
你赌我不忍眼睁睁看你灭门九族!
天下焉有是理?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
崇徽想得半点也不错。秦嘉正是要保护璎珞。
今晚的事,若不是璎珞机灵,后果他已不敢多想。况且即便是平安逃过这一劫,公主既已生了心,那便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他是真不敢存半点侥幸的心思。
大家子里妻妾争宠,怎样可怖的事都有人做得出来。更不要说他这位有名无实的正妻,乃是一位公主。
“秦嘉你好狠!”
崇徽终是开口说话,声音极小,有如喃喃细语:“你好狠……我好恨,我好恨哪秦嘉!”
声音蓦地扬起,又迅疾落下:“你别去……做和尚,我答允你,我……我……我走……就是,我……再不打扰你们……你别去做和尚……”语声灰心落寞,凄凉无比,说到最后几若不闻。
秦嘉不说话,来来回回仔细地瞧着她的脸。崇徽举起双手捂在面上,身子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再没有张扬跋扈,只是像一个平平常常的、受了委屈盼人怜惜的小姑娘。
秦嘉迟疑了一下,将一只手缓缓放在了她头顶。
崇徽贪恋那难得的温柔,啜泣着断断续续说道:“我明日就去跟父皇说……”
秦嘉取出帕子来,放到她手上。崇徽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儿,一字一句轻声道:“我明天就去跟父皇说,再不在这里了……再不在这里了……”
次日清早,璎珞来给公主请安。
秦嘉昨晚彻夜未回,早起上朝前也不曾来看她。她不免诧异,照理,昨晚风波突起,不拘怎样他也该有句话说,不该叫她来见公主时心里没底。
璎珞来的路上便心中打鼓,她倒不信公主能一怒之下打死了她,只是无人做主的滋味着实不好。
一进房门,还什么都没看清,璎珞脸上便重重着了一记耳光,耳中撞进一声怒喝:“跪下!”
璎珞被打得天旋地转,神志却丝毫未失,她踉跄一步,顺势软软地跪在了地上。
耳听得双花“啊”了一声,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却不知是自己跪的,还是给人踢倒了的。但双花并未死命挣扎,亦不曾大声叫喊,却是伸手过来,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璎珞绝不成想竟是这样的阵势!
双花死命抓着她的手,她没说一个字,璎珞却听得明明白白:
拖!拖到有人过来!千万不能硬顶!
这是平日最爱咋呼、半点委屈都咽不下的双花。
即便是这个时候,璎珞仍觉心头大慰。
“奴婢犯了错,还请公主……开恩!”
璎珞就势在地上磕了个头,说完了抬头向上看,才看清崇徽公主并不在屋子里。
屋子里只有四个大丫头,并两个老嬷嬷,人人用看好戏的眼神瞧着她。
到底还是怕的,璎珞说完一句话,往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必跟她啰嗦,把东西给她。”
眼前一花,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在地上。璎珞定睛一眼,是自己小厨房常做的“松仁百果蜜糕”
“你想拿这东西毒害公主,自己也尝一尝吧。”碧霄的声音冷冷地在头顶说道。
璎珞这才留意到前面桌案下躺着一只七窍流血的长绒波斯猫。
“吃啊,还等我喂你不成?”
“碧霄姑娘,公主这只猫,我是认识的。它早就该死,并不是吃了我的糕儿才死。我有几个胆子敢毒害公主?”
璎珞竭力平静地说道。
屋里几个人全都愣了。
不喊冤不叫屈,不争辩不解释。上来就说猫该死。
虽觉匪夷所思,碧霄仍不由自主地顺着璎珞的话问道:
“为何说猫早就该死?”
一个老嬷嬷狠狠地咳嗽了一声:“休跟她说些有的没的,只叫她吃了这东西便是。”
碧霄这才反应过来,璎珞是在拖延。
“哼,我看你能拖到几时?”
碧霄走过来,拣起地上的糕儿,一只手就来掰璎珞的下巴。
双花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早给人按住了身子。
“等等!”璎珞竭力扭开头去厉声说道:
“我吃了这糕儿,你也活不成,你们谁都活不成!”
碧霄又是一愣:天大地大人命最大,只怕任谁听见别人说自己要活不成了也得放下手中的事暂且寻思一寻思。
碧霄等着她解释,可璎珞却不知往下该说什么了。她本就是信口开河能拖一时是一时,哪里知她为何活不成。
双花忽然挣扎着开口说道:“你们……你们就不知道什么叫‘杀人灭口’吗?”
璎珞心头一亮,忙接着说道:“是啊,‘杀人灭口’!”
方才那个老嬷嬷走过来,恨铁不成钢地将怔住的碧霄推到了一旁:
“不中用的东西。”
大门外没有一丝声响,那婆子面孔近乎狰狞,璎珞发抖的右手不自觉地按到了小腹之上:孩子,爹爹妈妈对不住你!
“百果蜜糕”醇香的味道愈来愈近,璎珞拼命躲闪,后面有人狠狠按住了她的头。
璎珞绝望地闭眼,忽听半空有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众人尽皆抬头向上看,只见青绿的身影一闪,一个人从房上跳了下来。
双花第一个脱口喊道:“小满!”
璎珞恍恍惚惚看着小满迈大步走了过来,弯腰将自己扶起:
“上房时不小心失了手,耽搁了。姑娘没事吧?”
璎珞傻傻地看着小满。小满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姑娘别怕,有我在,没事的。”
屋内众人都跟璎珞一样呆住了。谁能想到这个说话轻声慢语、娇娇弱弱的大姑娘竟身藏武艺!
“小满,你活够了么?”
碧霄厉声斥道。
小满丝毫不理,搀着璎珞道:“咱们走。”
这些人亲眼见小满从高高的房上跳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婆子,即便是公主有令,又有谁敢贸然向前。
小满搀着璎珞走到双花面前,在按着双花那个丫头的肩上只一拨,那丫头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手,惊骇地瞧着她。
59 调虎离山'VIP'
小满在璎珞耳边轻声安慰;双花给她提着腋下;眼泪珠子惊喜交加、一串一串地往外迸。
三人将将走到荷花缸旁,距院门一步之遥时;忽然崇徽公主冷冷的声音在背后说道:“回来!”
璎珞扶着小腹转过身去,只见崇徽立在滴水檐下;身边站着两名魁梧的汉子;身上是禁宫侍卫的服色。
小满一瞥之下,咬紧了嘴唇。
当初璎珞迁“梅花别业”,小满便随身伺候。她却并不是人牙子手里买的,原是五王府的家生女儿;五王爷贴身的丫鬟。生在小满那一日,因此名字就叫做小满。
她家世代习武;有个兄长蒙王爷恩典放了出去,不愿做芝麻小官,靠着一身武艺,开了个镖局子过活。因着后头有王府撑腰,生意算是兴隆。
五王爷为皇子时,专替先帝清剿绿林草寇,结怨颇多。王妃放心不下,凡丈夫出门办差,除侍卫之外,必要将家里会功夫的家丁派几个出去。连照料衣食的丫头,也搜罗了一些略懂拳脚的,内中便有小满。
自先帝去世,到如今开国已久,一年年海内平和,少了流寇作乱的事。小满几个便不再跟着王爷出门,仗着昔日功劳,在二门内舒舒服服地做大丫头,领头等的月例银子。
毋庸赘述,小满便是秦嘉从五王妃处借了来的。
当初秦嘉“金屋藏娇”,将璎珞安置在梅花别业,因害怕李云思寻来生事,想来想去从王府借了小满过来,算是求个踏实。
这还不算,后来璎珞进府做了姨奶奶,与秦嘉玩笑时曾戏言,道李云思是想赚她入府呆在眼皮底下,好寻机毒死了她。她说时无意,秦嘉却上了心。第二日便给璎珞设了小厨房,托人寻了个精通药性的厨娘镇着,便是那位擅作南边吃食的李嫂子了。
璎珞自进秦府,一饮一食,一茶一饭,俱有人严严实实地盯着,只她自己向来不知罢了。
秦嘉布置得点水不漏,只道万无一失。却哪成想人算不如天算,他终究是涉世不深,只防了那小家子的正室下毒弄景儿,指使老婆子折磨人罢了,却不曾料到崇徽今日要大开杀戒,竟神鬼不知地将侍卫弄进了府里来!
小满虽有些功夫,也不过是比平常人略强些,怎是侍卫的对手!
璎珞与双花尚眼巴巴地瞧着小满,她们不知小满来历,见她煞有介事地穿房入室,又从房顶跳下,只当她侠女无敌、能所向披靡,哪里知道她此刻手心已然攥出了汗水!
小满在秦府的月例不及在王府一半。可秦嘉私下里的赏赐极多,是以小满虽觉这位主子小题大做,且是有些“着三不着两”——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可秦嘉赏赐太厚,她也只得依照吩咐勤勤恳恳地办事,求个心安罢了。
公主嫁来之前,璎珞隔三差五地去给李云思请安,但凡时辰稍长,小满必跟去门外相侯。公主嫁来以后,她便又加上提防着公主。
这差事她已当了半年有余,日日只觉不干活白拿钱,直到今日,方才是头一遭展了本事上房窥探。只因公主命人关起了院门!
若院门不关,也就罢了,大天白日地关了院门,小满自然疑惑。再加上昨夜之事她已听双花说起,是以愈加地警惕起来。
一见院门紧闭,她立刻便绕到了院子后头,趁左近无人,翻身上了房。俗话说“一日不练,手生脚慢”,她许久不干这营生,上房时还跌了一跤。
璎珞挨打,她并未瞧见。可一见脸上掌印,便已猜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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