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既有胆子惹她,就有胆子受她。我料她还不舍得打死了我,况且”,南蒲轻轻一声苦笑:“若是果真打死了,也是好事。”
威灵仙道:“就怕她不打你。你听她方才的话……”
南蒲偏过脸去叫道:“红鹤,去给我要些酒来。”她拉住威灵仙的手:。
“打与不打,总也该是明日的事。今朝有酒今朝且醉,你陪我喝一盅罢!”她忽然掩去决绝的神色,改换了一脸柔情:
“说起来,今日也是我南蒲的洞房花烛呢!”
7榜样
南蒲偏过脸去叫道:“红鹤,去给我要些酒来。”她拉住威灵仙的手:。
“打与不打,总也该是明日的事。今朝有酒今朝且醉,你陪我喝一盅罢!”她忽然掩去决绝的神色,改换了一脸柔情:
“说起来,今日也是我南蒲的洞房花烛呢!”
果然不出威灵仙所料,三日后傍晚,她陪一位邓公子游湖回来,就听说南蒲出事了。
红鹤在威灵仙屋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含糊糊说了个大概
原来今日一早,孙杨就命南蒲去接待一位浙东来的贵客,结果南蒲推三阻四不肯依着客人,将人气走了。这不算奇,奇的是孙杨并未说什么。只是晌午又送来两个说是做药材生意的客人。
红鹤说:“那两人贼眉鼠眼,粗鲁不堪,不像是生意人,倒像地痞无赖。”
南蒲哪里肯陪这样的人,敷衍了几句便推说身子不爽
“后来……后来他们就……”红鹤说到这里大哭:“从晌午一直到日头落山,整整儿的两个时辰……方才我进去看,枕头上全是血,都是喊破了嗓子流出来的……胳膊上,腿上,全是淤血的青紫……妈妈说,再有不听话的,这就是榜样……”
双花听得惊惧交加,缩着脚坐在椅子上发抖。红鹤一头哭,一头问威灵仙该怎么办。
威灵仙心中一片冰凉。孙杨那日说要“煞煞南蒲的性子”,她虽想到这一层,却也万万料不到她翻脸不认人,竟能狠到这般地步
妓院也分三六九等,下等窑子接些卖苦力的粗鄙汉子、流氓地痞;如归家院这般上等的院子,姑娘们呼奴唤婢,日常起居同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往来的客人亦多半风雅,中有些暴发户富商一类,虽说俗气,也都不肯落个“动蛮”的名声儿。因此红鹤如所说的那般客人,谁也不曾见识。
威灵仙一口气梗在喉咙,憋得脸色发白,半日才强挣着吐出一句话来:“快去看着,别教她……”
红鹤抽泣道:“这个放心,她现在就是想寻死,也没那个力气!”
威灵仙紧紧攥住她胳膊道:“带我去看。”
威灵仙料着必要看见一个眼光痴呆形如木偶的南蒲,不料她进门时南蒲竟是拥被坐在床头。见她进来,尚不忘待客之礼,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榻旁的矮凳
她这样的举动更让威灵仙难受,威灵仙忍着泪水,走过去坐下。第一句话先说:“已经是……这样了,你千万看开些。”
南蒲嗓子伤得狠了,说不出话来。威灵仙费力地瞧着她的口唇,良久,拼出一句话来:
“我不会寻短见。好人家的闺女遇上这样的事寻死,叫做贞洁烈女;如今我若是死了,只好给人家茶余饭后,添些笑料。”
威灵仙再忍不住,扑簌簌泪如雨下
孙杨治理归家院,向来是对平常姑娘一个样儿,对红姑娘又是一个样儿。威灵仙能记事时,院里的头牌姑娘是许拂,后来嫁与一个小官儿做了妾室。再后来是如意珠,前两年也从良嫁人了。
这些当红的姑娘瞧在威灵仙眼里,孙杨从来便是施恩多过立威。姑娘说一句,今日身子不爽,懒怠动弹,孙杨无非就是软磨硬泡千哄万哄,实在哄不下来时,也不甚用强
许是念着她这些别家鸨母绝无的好处,许拂嫁人后,还曾遣人来看过孙杨。
是以威灵仙从前始终以为,虽同为娼妓,她却要比碧清慧香她们高出一层。然而今日见了南蒲的下场,她才如冷水浇头,激灵灵打过一个寒战来
软也罢,硬也罢,都是手腕,内里并无半点分别
软有用时,乐得用软;软无用时,便要动硬。再不成软硬兼施,总归是要你听她的话替她招财。
细想也是,若当真都由着姑娘的性子来,归家院早变了慈善堂,还开得甚么妓院!
从前,实在是自己太痴了
威灵仙瞧着南蒲闭上眼睛慢慢躺下,一厢替她难过,一厢却心如明镜:若违了孙杨的意思,南蒲的今日,笃笃定定便是自己的明日
守到南蒲终于昏昏沉沉睡去,威灵仙回到自己房中,开口便吩咐双花备轿,无论如何她要再见慧缘一面
男人,威灵仙早就见得多了看得透了。慧缘再怎样也终归是个男人
一个男人,纵然面上再装得冠冕堂皇,若他当真留意于你,转盼间那眼中的光彩流露,即便再怎样遮掩,威灵仙至死也不会错认!
前番自香积寺回来,这几日威灵仙已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慧缘与那日在山上时全然不同。这中间的缘由无外有三:
要么是佛堂净地,他不敢如在外时多少随意;要么是从哪里知晓了自己真正来意;要么,他果是个真佛子,虽一时间凡心萌动,却终能自持
你是如此,那么,我是怎样呢?
我虽起始并未怀着好意,如今却是假戏真做,一片痴心错系在你和尚身上。此事如何了结,要你来拿个主意!
不论怎样,必要把话说开,至于成与不成,听天由命!。
威灵仙双手握拳,一脸凛冽之色,姿态之果决堪比战士出征,却不想被双花一句话便戳破了铠甲
“把门的人说妈妈说了,七夕节前,不许姑娘出门。”
威灵仙急道:“你怎么不说王老爷请我去喝酒?”
双花哭丧着脸道:“怎么没说,可人家说便是天王老子来请,也不准去。”
威灵仙脚下一软,不由倒退了一步
这必是孙杨怕她如南蒲一样大胆,预先做下了安排了。她定定神,心知此时万万不能着慌。沉思片刻,又问双花:“那么你呢,你出不出得去?”
“他们没说。”
威灵仙当即道:“你去试一试。万一许你出门,你去找慧缘,务必替我把话说明白……不,你等着,我写一封信,你交给他。”说罢匆匆来到妆台旁,也不及磨墨,拿起青黛眉笔在一张“薛涛笺”上潦草写了几行字,折好了交给双花
“若小和尚不让你进门,你就这么说。”又附耳教了双花一篇话。双花连连答应着去了。
威灵仙在楼上看着双花出了大门,一颗心略微舒展
她关上窗子,晚饭也吃不下去。只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等着双花回来。所幸今晚倒没有客人指名要见她,否则这个时候要她陪客,威灵仙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双花并未去太久,不过一顿饭时分便回来了。威灵仙一看她神色便知无望,却又不死心,一定要问了出来:
“他……他怎么说?”
双花走得气喘吁吁,灌了几口凉茶道:“他看了姑娘的字条儿,只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阿弥陀佛!”
威灵仙手中的洒花绢子轻飘飘落在地上
说是七夕前不许她出门,可知鸨母定是将梳拢的日子定在了那天。刀架在脖子上,威灵仙此时已什么都不顾了
七月初二那天,她叫双花去找了那个大自己三十二岁的展员外。谁知双花回来说,展员外一家数日前已离京回原籍老家了
她又发了疯似的将平日几个相熟的客人全问了一遍,眼瞧着明日就是七夕,院子里张灯结彩已在布置,她问过的几个客人却没一个在这种时候敢进归家院的大门
南蒲歇息了十来日。已在按开怀姑娘的例,日日陪客了。好容易这日晚间无人,走来瞧了瞧威灵仙,却也只陪着干坐,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威灵仙眼望着楼下冷笑道:“如今我也不求他们将我娶回家去做小,但明日便是死期,他们竟来瞧我一眼都不肯!”
南蒲道:“明知这几天来了,你没有好脸儿相待,难保还要同他们纠缠,谁肯花钱来找那个别扭?”
威灵仙还未接口,双花过来悄声说:“妈妈来了。”
南蒲起身辞去。孙杨满面笑容走过来道:“预备得怎么样了?”
威灵仙转过脸去不答话
孙杨半点不觉尴尬,叫双花先出去,自己一蹲身便坐了南蒲方才的椅子上。先声夺人,起始便摆出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
“你现在心里想些什么,妈妈我一清二楚。第一恨妈妈,第二恨男人,第三恨老天。我说得对也不对?哈,哪颗酸菜当初不是好白菜?妈妈也打你这时过来!”
“想当年”,孙杨这晚大约是喝了几口,说出话来一唱三叹:“我的妈妈逼我开怀接客,我也是哭着闹着不肯。可不肯又能怎样呢?所以说,现如今我自己做了妈妈,也得如我的妈妈一样,劝你们肯。自古娼妓是下九流,勾栏里出来的女人,告诉你一句话,你清清白白也好,守身如玉也好,走到天边也是□!永世别想脱开了这个名儿!”
8开怀(1)
“我年少时,院里姐妹也有个同你一般的。长得好,才学好,也是卖艺不卖身,后来干干净净地嫁了一位官老爷。哼,最后怎么样呢?家里外头给人瞧不起。男人一天护着你,日子长了,新鲜劲儿过了,谁肯天长地久地日日护着你!到了儿还不是给大夫人折磨死了!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不从良。闺女,妈妈说的都是实话,好话,你收收心罢!”
孙杨说得口干舌燥,自觉掏心挖肺催人泪下,威灵仙却眼皮也不肯抬一下。孙杨叹了口气,拿起威灵仙放在一旁的喝水杯子,却又讪讪放下了。左右看看,自己走去桌上倒了杯冷茶,润了润喉咙又道:
“从良的底细,何用我说?那戏上杜十娘的妈妈早说得明白:‘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这真从良啊,嘿,从古到今也没有几个。要我说,你们都是为着一个‘假从良’糊涂了心,保不准哪日还要赔上性命……”
孙杨一来欢喜明日便要日进斗金,二来借了三分酒意,一来二去絮叨得兴起,口说手比滔滔不绝,直说得院里铁树险些开出花来……
最后还是双花回来说了句: “明日姑娘大喜,今晚总该早些歇息。”她才使绢子擦擦嘴,意犹未尽地去了
威灵仙由着双花替自己梳头卸妆,在镜中怔怔地瞧着她道:“双花,我心里恍惚得很,竟觉妈妈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或许从良,真也算不得甚么好出路……”
双花吓了一跳,忙用手去试威灵仙额头
“妈妈给你吃了甚么药?”
威灵仙苦笑道:“甚么药也没吃。只是,我若按她指的路往下想,心里似乎好过些……算了,不早了,睡罢。”
京城第一花魁娘子梳拢,管你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五行八作、诸子百家,黑白两道、回汉两教……在哪里说起也是桩盛事
七夕这日,太阳还未落山,暑气未消,已有不少熟客登门道贺自不必说,连外头街上亦是人头攒动。更有甚者,竟有挑了担子来卖鲜果河鲜的。有些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虽无力一亲芳泽,却自觉能隔着院墙听几声热闹也算是“共襄盛举”因此引来不少小贩,硬是将一条“花柳巷”生生变作了“夜市街”
到掌灯时分,院内已热闹得不堪,孙杨满面笑容几次出来打躬作揖,请各位爷们少待,好饭不怕晚,这般大事,总要等个吉时,云云
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高声道:“好饭不怕晚,好花却要早摘!已是多等了一年,自然是望眼欲穿、一刻也耐不得了!”众人立刻哄笑不止
原来门户中梳拢,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十四岁正当时,谓之“开花”,等到十五岁,便有些晚了,谓之“摘花”威灵仙因与鸨母有约,多留了一年,正是所谓“摘花”,因此那人随口打趣
碧清一头同几个年纪大些的姑娘在一旁帮着孙杨招呼,一头恨得脸色发青。前年她梳拢时,为怕捧场的人少失了面子,特意早早跟几个熟客打了招呼,叫多多地邀人来。可如今看来,还远不及今日十成中的一成
正厅虽然阔大,却也眼看着桌子凳子不够用。除中央辟出留用的高台外,四处都站满了人。虽是夏日,人又多,厅内却不觉燥热。只因半数客人都手执荷花,荷香幽幽,果然教人闻了便觉清凉。
归家院这一枝待放的鲜花究竟是花落谁家,只看今晚谁的手面大。孙杨道如此盛会,来的不少都是文人雅士,谈银子好不俗气。因此想了个“以荷花代钱”的法子:。
一支粉荷是十两银子,一支红荷是二十两,一支并蒂莲花是三十两。单看到时哪个送的荷花最多最好,这新郎便是谁!入洞房前只命人拿了荷花找他兑钱便是
正因了孙杨这一个主张别开生面,南城外鸳湖内的荷花便糟了大劫,几乎给人拔得绝了种!
孙杨是吊胃口的积年老手,直等到众人望得眼睛都穿了,几个好事的浮浪子弟已做了几十首香艳至极的催妆诗出来,才满面笑纹十分神秘地向左右努了努嘴
大厅内十几只明晃晃的喜烛几乎同时熄灭,只余了四角几只小小的红蜡烛照亮,厅内朦朦胧胧,只勉强令人不至摔倒罢了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便有欢呼声响起。一片躁动之中,有眼尖的高声嚷道:“来了!”
每一阶楼梯都有小巧的宫灯引路,能看得清大红的喜裳下摆。再向上却是隐在暗中,眼力好的能大致辨出袅娜的身形轮廓
威灵仙扶着双花的手,在几乎要将屋顶掀开的声浪中姗姗步下楼梯
妓院中这一套行事其实与民间嫁娶仿佛,一般地摆酒席、放鞭炮、洞房彻夜燃烧红烛……只少了拜天地这一件罢了
孙杨见群情鼎沸,扯起嗓子高声说道:“众位贵客,今日是小女威灵仙的好日子,我归家院多谢众位捧场。闲话少叙,小女弹得一手好琵琶,先请众位听一曲‘龙凤呈祥’如何?”
众人尽皆欢呼
威灵仙慢慢走至中央高台之上坐下。高台上灯光较别处明亮,这下才人人瞧得清爽。但见她头顶喜帕,一身红衣,双手纤纤探出袖口,斜抱着一把乌木琵琶。指甲未涂蔻丹,十指在灯下如同玉笋,不要说吹弹得破,只多瞧一眼似乎便要“瞧破”……。
威灵仙转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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