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死里求生”的法子便是这样:假称自己嫁了人,却念念不忘慧缘。思念成疾,一病不起,终于撒手人寰。
此刻苏缨络站在远处瞧着慧缘,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这么离奇的谎言,也就你这个傻子肯信!
好容易他念诵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住了口。苏缨络只盼听他说上几句有用的,便悄悄地向这边挪。慧缘心中悲痛也不理会,苏缨络一直挪到咫尺之遥,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丛灌木,能看见他嘴唇翕动,却仍是听不清说些什么。
苏缨络费力地辨着口型,看出他反反复复在念两个字。又看了半日,这才看出那是“缨络”二字。
他念了几遍“缨络”,语声稍大,苏缨络听得分明
“你教我替你取个名字——我当时背着你,累得昏头昏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一眼瞧见路旁一棵璎珞松长得好,想起缨络有松有柏,长青不凋,又是长命锁,是以随口说了。我盼你长命百岁,平安喜乐……谁知……”他絮絮说到这里,语声里终是现了哽咽
“难道是这名字取差了,佛祖怪我贪心么?早知如此,我该叫你蜉蝣、舜华、朝颜……或许就……没有这块墓碑了呢。”
蜉蝣小虫,只一天寿命,朝生暮死;舜华与朝颜皆是朝开暮落!缨络拭去脸上泪珠,在灌木后恨恨瞪了他一眼。随即想到他看不见,又在心里啐了一口
慧缘自然浑然无知,用手轻抚墓碑又道:
“佛曰‘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爱’。善哉斯言!我与你三次觌面,竟就有如此牵挂。”
“见你之前,慧缘心如古井,一意只知潜心修行。见你之后——犯了绮语,动了淫念,生了痴心!那日你来寺中,以笔沾唇,画下夭桃,我在旁瞧着,只觉那举动间有仙气,有妖气,独独无人气。缨络啊,你究竟是魔罗遣来惑我,还是佛祖差来试我?”
慧缘摇摇头苦笑一声:“我原以为自幼修行,受戒数年。旁门早已劈破,□早已勘破。却不料真诱惑来时,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如是我闻’,连阿难都不能忘情于摩登伽女——阿弥陀佛,从前实在是弟子狂妄了。至于从今以后——此后缨络已逝,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夫复何言?”
他顿了一顿,又说下去:“母亲前日问我,倘若你能再活转来,我可愿为你蓄发还俗?”
他说到关节处,苏缨络将耳朵高高竖起生怕落了一个字
“其实,又何须你死后复生。只怕当初,我再多见你一面,这和尚,也就做不得了。我匆匆出门云游去,你可知正是为了躲你?缨络,我的缨络,你好大的本事,慧缘出世以来,可还从未怕过谁。”他低声笑语,这句话说得轻怜□、娇宠万千,同世间任意一个堕入情网的青年男子一般无二。
苏缨络只听得心口发烫,身子微微打颤,忍不住就要站起
慧缘抚着墓碑发了一会儿呆。苏缨络等着他往下说,谁知他却半路岔开,絮絮叨叨说起往事来。
“当初师傅带我往南京宝华寺受具足戒,当时情形如在目前,转眼间已是五年有余了。”
苏缨络暗暗点头——秦夫人说他十七岁剃度,如此他今年是二十二岁。嗯,长我六岁。
慧缘回忆旧事,目光悠远:“那时正是盛夏,黄花满山。宝华山三十六峰如同三十六瓣莲瓣,宝华寺身在其中,正是莲花花蕊。
宝华寺弘虚师傅为我剃度,嘱我:‘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又问我修行为何’,我答以八字:‘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弘虚师傅听了很是高兴。”
“那年师傅圆寂之前,遗愿传我衣钵。师兄不服,几位师叔伯亦说我年岁太轻,恐不能服众。师傅闭目良久,说了八字:‘诵业易成,风骨难得’。”
慧缘将目光移回墓碑,淡淡一笑道:“缨络,若你还在,听我说这些,一定又要嘲笑我罢?你嘴上从不饶人的!只是,以后不可总是这样子,要吃亏的。”
“你问我为何说这些么?”慧缘认真说道。
苏缨络不由举手掩住了口。一阵凉风吹过,不知怎地,她只觉寒毛乍起。
“缨络,我不怕下地狱,我怕误了你!”
14靠友
“你问我为何说这些么?”慧缘认真说道。
苏缨络不由举手掩住了口。一阵凉风吹过,不知怎地,她只觉寒毛乍起。
“缨络,我不怕下地狱,我怕误了你!”
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楚。
“若当初我心动难以自持,答允娶你为妻,起初几年,定当是夫妻和顺。只是,日子长了,再恩爱的夫妻,也总有口角之时。到那时,想起往日宏图大志,我怕终有一日,会生了怨怼。缨络,若我当日能预知你今日结局,必不会任你嫁与旁人。只是,有谁能知未来之事呢?终究只是“假若”罢了。就好比,假若此刻,你能起死回生,我……”
苏缨络原本是心如蜜浸,听到这里却渐渐冰冷
秦夫人这一计假传死讯,用意全在令他“悔不当初”却忘了不娶有不娶的悔意,娶亦有娶的悔意。他今日只道自己死了,能“悔不当初”;来日结成夫妻,柴米油盐,就不会“悔不当初”么?
慧缘说得对,未来之事无人能知,有谁敢说心意一决,便永不后悔呢?更何况与自己相争的,是他自幼便立下的凌云壮志。
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他此刻只道自己已死,故此心意决绝。若下一刻见自己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还能如此么?或者即便此刻坚决,那往后呢?。
苏缨络慢慢伸手攥住了一丛灌木,被上头小刺刺破了手指,竟也无知无觉。
慧缘盘膝坐在地上,一只毛虫见他久久不动,大着胆子从他僧袍上爬过,他亦是一无所知。
良久,慧缘方又开口:
“我今日方知,这世上最令人心痛的字眼,便是假若了。缨络,假若你还在……”他声音打颤:
“你还是缨络,我还是慧缘。我每日追着你献殷勤,你却理也不理我,好么?”
“我为你画桃花,你都塞进灶坑去烧火;我要背你,你宁可去骑驴;夏天我去捉许多蚊子来,都放到我身上,让你看着蚊子叮我……好不好,你解气了么?”
“我要娶你,你说什么也不肯,趾高气扬地说我才不嫁你这臭和尚……啊不,我不做和尚,缨络,我还俗娶你,我不做和尚……”
“也不对啊,你怎样捉弄我气我折磨我都行,可是你最后还是得嫁我。不然,我怎么疼你啊?怎么才能把前头欠你的都补上啊?”
一阵冷风吹过,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四下看了看,傻乎乎对着墓碑问道:“你冷吗?你冷了罢?”
他倏地站起身来,动手就接僧袍上的带子。片刻之间,他已将僧袍脱下。随即走到幕后,平平展展地将僧袍铺在坟头上。
“还是冷啊。”他自言自语。
不远处有些枯草,他大步走过去,抱了一大抱回来。将干草统统压到僧袍上。又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索性自己也趴到了坟头上,四肢摊开,就像一只大青蛙一般
“现下不冷了罢?”他傻里傻气地笑。
苏缨络在灌木丛后拼命捂住嘴巴,两行热泪刷刷地往下淌
“缨络,缨络……”他心满意足地又叫了两声,再不出声了
苏缨络当天便离开了京城。
她并未再回秦府,从归家院带出来的私蓄全留在了那里,大约总得有七八千银子。双花埋怨不休,口口声声说“姑娘你要走不早说,早知道我该多戴些首饰在头上。”
苏缨络抹下腕上的一只玉镯道:“我也没想到这就得走,早知道我还想带些银子出来呢。”她把镯子递给双花:“这里离香积寺最近,就去当在他们的长生库里罢。快着点,今晚定要赶到郊县住店。”
双花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当初是你肯他不肯,现下他肯了,你又不肯。你们啊,全有毛病。”
苏缨络茫然道:“这世上的事,若真是你肯时他肯,他肯是你无不肯,若真这么简单,可有多好!”
她原想写封信给秦夫人,可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解释得通,索性不写了。心里想着她定会叫人上山去找,找不到或许就以为自己不小心摔下了山崖,这样最好,一了百了。若连秦夫人都以为自己死了,那自己便是真死了。
苏缨络无处可去,想来想去只得依着南蒲留下的地址去投奔她
所幸宁渊老家离京城并不太远,两人晓行夜宿、省吃俭用,雇了一辆最便宜的马车。待浑身的首饰当得干净,连双花的一条细细的纯银链子也送进当铺后,这才终于算是走到了。
宁家庄偏远荒僻,苏缨络坐了数日马车,又走了好远的山路,浑身酸疼、生不如死。待好容易问到了宁渊的家,南蒲见到她的表情却直令苏缨络疑心自己是不是真死了——那表情同见了鬼没半分区别。
“你你你……你是威灵仙?你怎么来了?你真是威灵仙?”
苏缨络平了半天气道:“不是,我叫苏缨络。能讨碗水喝么?”
双花从后头走上来道:“我也要一碗。”
南蒲将她二人一起抱住:“你们怎么来了?”
双花抹了一把脸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阿弥陀佛,好日子不过!”她嘻嘻一笑:“南蒲姑娘,有话屋里说啊。你可一定得收留我们,不然今晚只好睡土地庙了!”
宁渊识得威灵仙,走来问候了几句,嘱咐了南蒲好生相待,便出去留她三人忽道别情。
原来威灵仙走后不久,南蒲便生了一场大病数日不起。孙杨见她实在病得重了不能招财,加上院里不少人私下里传言她是得了痨病,便索性一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宁渊找了来,说只要你拿出五百两银子,便成全你们。
南蒲取出自己多年私蓄,偷偷交给宁渊,这才得以赎身出院
宁渊将南蒲接到客栈,请医问药悉心调制,时日不长南蒲便恢复如旧
宁渊当初结识南蒲,是在京待考时一众文友游西山,请了南蒲作陪。后来郎既有情,妾复有意,遂渐渐熟识。南蒲既已赎身,两人在客栈等到发榜,宁渊榜上无名,便与南蒲回了老家,禀明父母,拜堂成亲。
5苏缨络听南蒲说毕,第一个便问:“他家里头,知道你的来历?”
1南蒲轻声道:“不知。也是编了一套谎话。不过,我猜他们多少也有些疑虑,只不肯说破罢了。”
7“那……他呢?”南蒲后来在归家院毕竟接了几个月的客,苏缨络急着打听宁渊待她如何,是以劈头有此一问。
z南蒲微红了脸,眼神却是温润:“瞧你还是这副百无禁忌的脾气。他……待我很好,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
小苏缨络双眼亮晶晶起来,挺直身子忽闪着睫毛欲待说句什么,忽然却又泄了气靠回椅背上:“塞翁之马,焉知非福,这话真是大大有理啊。谁能想到你有今日呢?”
说她摸了摸胸口:“唉,谁又能想到我有今日呢?”
网南蒲道:“双花说得不错,你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亏得人只活一世,若是能活上两三个来回,你怕不要把下下辈子的事都提前打算好了?你管它将来如何呢,能与他夫妻和顺过上五七年,那也是好的。即便你那情郎不是和尚,也未必就能一辈子不吵不闹不后悔啊!”
苏缨络道:“这话不对。若换做了别人,我才想不了那么远呢。”
南蒲愣了一愣,随即眼望窗外念了两句词:
“君言相思一样苦,妾叹离散两般愁。意到浓时怎忍舍,情到深处无怨尤。”
“你这一片赤胆痴心,也不知今生今世他还有无机缘知晓。”
苏缨络莞尔一笑,两道长眉扫入鬓角:“他知与不知,与我何干?”
南蒲盯着她道:“都说为善不为人知,你这可算是‘为情不为人知’了。”她抿嘴一笑:“问世间情为何物?”
苏缨络未及答话,双花在一旁接口道:“依我说都是蠢物!”
南蒲与苏缨络大笑不止。
苏缨络笑毕,喝了口茶,说道:“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他。若是不爱,只求个存身之地,你便三宫六院我也不看在眼里。可一旦动了这个心,看着他敲锣打鼓地娶个正房回来,我还不够堵得慌呢!”
双花忽道:“姑娘,莫不如你跟慧缘隐姓埋名,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成家啊!他父母若找不到他,又怎会来管你做妻做妾?”
南蒲笑道:“小丫头异想天开。”
双花急道:“怎么就异想天开了?”
南蒲道:“且不说堂堂尚书府,平白无故丢了儿子,上天入地也必得寻他出来。便是慧缘自己,如若当真下定决心还俗,也绝不肯躲藏起来令父母再伤一回心。况且就算他肯,你家姑娘还不肯呢!”
双花傻眼。
15大祸
宁渊家中兄弟二人,有个姐姐早已出嫁,就嫁在邻村。宁渊的兄长也已娶了嫂子,有个儿子不到五岁。
宁家祖上也曾出过一个兵部侍郎,着实显赫过几代。后来渐渐家道中落,到他这里已然是与普通村户人家毫无差别。
宁渊父母俱在,都是本分老实的人,家门口挂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子。
南蒲跟公婆谎称苏缨络是自己远房表妹,父母去世只得来投奔自己。却无奈她自己的来历已然是漏洞百出,如今又添上个来历可疑的表妹,这谎话更是难圆
宁渊父母心肠仁善,倒也不肯说什么。但如此穷乡僻壤,贸然多了个妙龄美貌姑娘,那真是想不出风头都难。
苏缨络来了不上五日,村里的三姑六嫂姨婆婆舅奶奶就来了十来拨儿
乡里人不知礼数,见人不会称呼,只晓得瞪眼睛呆看,一头看一头还要与同伴品评:
哎呀真是花枝儿一样的人哪!
瞧这姑娘的小手儿,咱村儿里十岁的闺女怕也没有这么小的手罢!啧啧,瞧瞧,笋尖儿似的……
就是穿上咱们的衣裳,也不像是咱们这里的人!。
老嫂子,你们家这是哪世里修来,这天仙一样的闺女一来就是俩!可惜可惜你少生了个儿子不是……
这些人有话全都说到当面,绝不肯背地里嘀咕。苏缨络也算是个不怕人说不怕人看的,可到了这宁家庄,给这群人“剥皮见骨”地看了几日,也险些“看杀”到最后她已成了惊弓之鸟,只要听见院里有人说话,立刻便跳起来东躲西藏。
南蒲也自发愁,日日跟苏缨络商量。
“你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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