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文看着花厅外来回走动的侍卫,心里便极度后悔起来。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形,他宁可不进这王府也绝不要让妹妹涉足险境之中!
那小厮虽然不耐,却也没多摆什么臭架子说怪话。只是深深看了周思文一眼,然后才道:“这边请。”
周思敏便立刻跟了上去。
拐了几个连在一起的小院后,周思敏终于来到了海棠书屋。站在游廊里头等着传唤时,她不由的便打量起了院里的景色来。虽然襄平的地理位置偏于南方,但是初冬的寒意却已经有了。院子里几株秋海棠早已凋零,她扫了一眼后只觉得十分可惜。受她那个幼妹冯锦曦的影响,周思敏对花草一物虽谈不上精通。却也较常人要多了解一些。秋海棠挪到温暖的屋子里自会继续开花,如今让它们呆在外面受风霜欺凌,简直是暴殄天物。
不过也保不准是主人家不喜欢,才让人将其弃在外院不管不顾的。
听到屋子里有人传唤,周思敏这才将目光从那几盆海棠身上收回。她深吸了一口气,低眉顺目的进了屋子。
原本站在书桌前的李延年立刻就抬了头。在周思敏身上打量了一番。顿了顿,他转头吩咐道:“陈平留下守门,其他人都出去。”
几个奴才俱都应是,然后便恭敬的退出了屋子。陈平走在最后,等到众人都踏出门槛后。他才将门一关,然后独自站在门外不教任何人靠近。
周思敏一进屋子,便觉得一股迫人的压力袭来。再听对方居然要和自己独处一室,不由便紧张起来。忍了又忍,她到底没敢立刻抬头,只不动声色的福礼说道:“民女周思敏见过贤王。王爷万福。”
李延年慢慢踱到她跟前,低声问道:“这画是你寻过来的吧?”
声音暗哑,并不动听。
周思敏微微抬了头,却只能瞥见对面之人的胸膛。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她更紧张了。手心里拽着的帕子紧了紧,周思敏镇定的点了点头:“是……”
一股劲风袭来。周思敏还没来得及避开便突然觉得脖子一紧,却是被李延年单手给掐住了。
“不要企图欺骗我……”
脖子被掐着,下巴被迫扬起,周思敏终于看到了李延年的表情。那是一张木然的脸,俊美的五官没有丝毫的错位,一双寒潭似的眼睛里却是溢满了恨意。
他说的是我,不是本王。
他在挣扎,他在痛苦……
周思敏的喉咙被扼住,她说不出话来。她也很痛苦,却突然不再害怕。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周思敏原本掰扯对方的手松了下来,覆在了那双寒潭似的双眼上。
“嘭”的一声,李延年毫无征兆的一下子便将周思敏甩在了地上。
正如他毫无征兆的掐了对方的脖子一般。
“咳咳咳……”周思敏用手撑着地,咳得剧烈无比。她知道那两幅画会让对方痛苦,却没想到对方痛苦起来竟要将她的小命也想拿去。
“你和彭史谨是什么关系?”李延年望着坐在地上的周思敏。淡淡问道:“这两幅画是他给你的?”
嗳?这是什么怪问题?想起周思文提早给自己说过的名字又被她第二次听到,周思敏心里便觉得有些疑惑。她摇了摇头,回道:“我不认识什么彭史谨。这两幅画也不是他给我的,而是从延医画铺里拿来的。”
平复了剧烈跳动的心脏。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整了整衣服之后才又接着说道:“延医画铺原本是我的铺子,却被冯家和王家抢了过去。民女拿出地契证明后,他们才将先前抢过去的那些字画又送了一些回来。”
她指了指摊在桌上的那两幅:“这两幅字画都是王家送来的。掌柜的原先还道是王家人滥竽充数,拿着当代的字画换了我们的古画。被我看到了,才发现是谷家旧物。正巧兄长要到王府来送谢礼,民女愚钝,便将这两幅字画给呈上来了。”
没敢隐瞒,除了延医画铺的归属问题,周思敏一个字都没有说错。步芳军无孔不入。她知道说谎没用,所以除了一些涉及根本的问题,周思敏从未想过要欺骗李延年。
李延年深深看了周思敏一眼,然后才又走到书桌前,看着那两幅字画上的印章出神。洪贼进京的时候。妹妹还没出生,便是他自己也才稚龄,整日只知道和母亲吵闹,哪里能闻到血腥的靠近。他甚至还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溜到城墙上看将士杀敌,却见了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景象。
他的外祖父和几个舅舅就像几个毫无生命力的布偶被人绑缚在炮车前面。他那时眼睛亮,看到远。他甚至能见到这些至亲胸前的黑红血迹。他们都是世家出身,便是年纪都大了依旧注意风仪之美。然而那日,他们精心修剪的胡须不管是白花花的,还是黑漆漆的,却都因为凝了血迹成了一绺一绺的,肮脏又难看。低垂的头颅没了平日里的高傲。还不时被站在旁边的贱民拉着头发扯起来,好让城墙上的将士们看清楚。
他一下子被惊到了,回到王府里就开始发烧说胡话。不到两日,皇城被破,王府被破。家人被杀。他抱着刚出生的妹妹在火场艰难的逃生,直到被忠仆寻到带了出去,直到远在北峭的堂哥重新夺回襄平。
“王家么?”李延年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冯锦绣可是在王家呆了两年呢。
“你能看出这些字画有没有修复过吗?”他又抬头问道。
字画被人修复过的话,其来源就可能是事后被人捡过去的。若是完整的,却只能是由那些强盗掠过去后又从他们手中流出来的。
因为李延年离的远了,周思敏终于不似刚才那么害怕。点了点头,她道:“自然是能看出来的。但是这两幅字画并没有被修复过,只是被人精心保存了才得以这么完整的。”
若要现一现她的技艺,周思敏就该上前指着字画给李延年一一阐明其道理。但是周思敏本来性子就低调,又被李延年掐的怕了,所以回答起问题来也是能简就简,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
李延年听了,神色越发难测。字画是被人精心保存的?这话可真是耐人寻味啊!王家人是从哪里得的这么完整的字画呢?难道说王青鸿和金世鹏勾结过?又或者王家还藏匿着某个被洗白了的洪贼余孽?
☆、第一百四十六章 讲画
李延年一边怀疑着王家,一边还提防着周思敏对自己撒谎。
“你胆子倒是大,被冯、王两家吞进去的东西也敢让他们吐出来。”他的眼睛里蒙了一团黑漆漆的雾气,看在周思敏身上没得教对方又抖了起来。
这贤王可真是喜怒不定,这是又对自己起了杀心?
周思敏不由往后缩了缩。她上辈子一直过得平和,附身在这具身体上才大半年的时光,却和死神打了好几次交道了。
“民女僭越了,只以为手上有契文就行了的。”她低低说道。
她也不傻,如果没有贤王府这颗大树,她也不敢和冯王两家叫板。郁家只是清贵的书香世家,真要对抗起这两大权臣,也只有吃亏的份。
不过,她也没想过贤王这颗大树也不好靠。之前看着挺温和的一个王爷,私下里竟是个喜怒不定、爱好折磨人的主。
悔死她了。
李延年听了,只轻轻冷笑了一声。有探子跟踪,他自然知道周思敏在外是怎么描述周家和贤王府的关系的。如今真的给了对方巴结自己的机会,她反倒要退缩了?
“怎么,觉得你兄长投在本王麾下吃亏了?”
给了对方荐贴,在外人眼中,周思文就已是贤王一党了。只是这还得看周思文的造化,对方若是能力不够,李延年也只当是浪费了一张纸。
周思敏微微有些慌乱,怎么她的表情有那么明显吗?怎么想什么对方都能看出来啊!
“民女惶恐。”她急忙澄清道:“兄长能得贤王看重,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民女唯恐他能力不济,误了王爷的大事。”
李延年不知怎么,竟没有再回她的话。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周思敏悄悄抬了头看了一眼,却正对上了李延年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你过来。”
暗哑的声音带着无法探测到的情绪极平静的响彻在周思敏的耳边。她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却无力去拒绝。重生之后,她老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这一刻,却终于清晰的意识到了她现在有多么卑微。
卑微到对方就是杀了她,也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周思敏慢慢走到案桌前,强制镇定道:“不知王爷有何事吩咐?”
不会又要抽风掐她的脖子吧?
走的近了。李延年那张俊秀的脸庞便更加清晰的现了出来。周思敏见了不由暗自叹息,长得也不像个坏人,怎滴心肠如此歹毒!
李延年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一低头,目光在那两幅字画上停留下来:“你给本王讲讲,你是怎么分辨出这两幅字画是谷家真迹的。”
谷家人死的时候他还小呢,对外祖父和舅舅的字画纵然有些印象,却也没到了一眼就能辨出的地步。他甚至不知道这上面的印章是不是真的。
看着熟悉,却又似是而非。这么些年过来了,用谷家字画来送礼的。周家兄妹绝不是第一个。但是那些作品甚至过不了周文和夫妇的眼睛,更别提擅长此道的潘大师了。
周思敏是潘大师的弟子,这字画应该是真的了吧。
听到李延年的要求,周思敏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只是剖析画作真伪啊……
这个就比较简单了。作为裱画的大师,她不仅会修复书画。对作伪一道也是了解颇深。不仅了解,就是她自己,作伪的手段也很高超。他们这一门,讲究裱画而不玩画,很大的原因就是怕裱画匠会因为里面的巨大利润而作假。
“那咱们先说这副工笔画?”周思敏挽着袖子在那幅工笔画上虚空指了一下。
李延年点了点头。
“王爷,这幅工笔画的印章是石林老人。石林老人是谷有天大人的雅号,不知这一点王爷是否知晓?”周思敏认真问道。
李延年又点了点头。谷家人都是他亲手葬的。碑后铭文是今上请大儒所作,因此几个舅舅和外祖父的生平事迹,他背的滚瓜烂熟。
“谷大人有石林老人的雅号,原因之一是因为其府上假山林立,其书房更是被假山围绕,无论从哪个方向推门。都有开门见山之感;除此外,还因为谷大人的工笔画从不画人物,他只画山水石木,这幅画画的便是他的书阁,以及书阁前的假山。半开的窗里还能看到袅袅炉烟。笔锋细腻严谨;窗前峭石丛生,线条坚硬而凌厉,画意巨俊又明朗……”
听着少女如黄莺啼翠的清脆嗓音,看着对方因为博学而自信满满的表情,李延年突然发现原先那一丝丝因为对方跟金世鹏有瓜葛的排斥感,此刻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她的年纪比自己小,却比自己还要了解祖父及舅舅。
他有些愧疚起来。
“王爷呢,我要见王爷!”
书房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周思敏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延年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是范秋玲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他有些不悦的朝外面问道。
听到李延年的问话,范秋玲便朝着拦住自己的陈琳露出微微得意的笑容。她清了清嗓子,隔着门柔声回道:“王爷,是郡主要见您呢。奴婢已经将她给带来了。”
饶是陈琳一直劝服自己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却仍然被对方的挑衅表情给气倒了。十几年下来,他还不了解范秋玲这个女人么。一定是听说王爷单独召见了一美貌女子后不服气也不放心,这才拖了懵懂的郡主来刺探“军情”了。
“进来吧。”里面传来了李延年低沉的声音。
范秋玲越发得意,斜瞪了陈琳一眼,那意思是还不快让开。
陈琳无奈的闪到一边,范秋玲松开了李延玉的手,双手将门一推,便将门外的敞亮阳光全都推了进去。
周思敏转身对着门外看了过去,便见到一个身穿葱绿襦裙的女子拉着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逆光走了进来。
范秋玲也瞧见了站在书案前的周思敏,看样子倒跟郡主差不多大。她心里便微微放下心来。
王爷再怎么样,也不会看上一个没长成的小丫头吧。
不过往前又走近了些。她才发现这小丫头肌肤如玉,眼波如水,竟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还未长开就有了纯美之貌,再长大些还不得祸国殃民?
微微压下了心中的不喜。范秋玲对着李延年柔声拜了一礼:“见过王爷。”
身段妖娆,声音柔媚。周思敏见了不由大有深意的看了李延年一眼。
李延年却是已经习惯了范秋玲的做派,摆摆手让其起身,然后便将目光落在了李延玉身上:“延玉也来啦。”
那神态声音竟是无比的温柔。
李延玉乖乖的走到对方跟前,表情木然,举止也微微有些僵硬。
周思敏偷偷瞥了对方几眼。这个安平郡主素有呆傻之名,从小便深居简出,周思敏上辈子在京城呆了十几年都没见过对方一次。这一辈子却是极容易的见到了对方。
“看看这两幅字画。”李延年见到自己的妹妹,便将另外两个女人抛到了一边,只一心和胞妹轻声说道:“喜欢吧?这是外祖父的字。这是大舅舅的画……”
李延玉目光虽然也在那两幅字画上,但是对于李延年的说出的话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而李延年显然是习惯了,只自顾自给妹妹讲着外祖父和大舅舅的模样,企图将自己往昔的幸福回忆也能分一点给自己的幼妹。
周思敏看着这兄妹俩的互动,感觉既心酸又庆幸。心酸对方的不易。庆幸自己的幸运。若不是老天爷让她重生在了这具躯壳上,她只怕到死也感受不到这样难能可贵的亲情。
讲了许久,只等到李延年觉得口有点干了,他才停了下来。
李延玉原本没什么反应,但是当李延年停下时,她竟然伸出手在那副工笔画上虚空描了几下。
就好像一个木偶被突然注入了灵魂,那一瞬间的李延玉是活的。
李延年以为自己看错了。要知道。李延玉自从生下来后就从没在安静的状态下做过什么主动的事情。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却看到妹妹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木呆呆的什么生气都没有,就好似一个会走路的布偶一样。
“郡主她刚才做了什么?”李延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转头便问屋里的其他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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