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在青年儒士的搀扶下,走到了梨树院的门口。
这两人,正是从龙泉寺北边的文殊殿,与道悦禅师刚论完法的钟澄和杨阁老。他们顺道拐到这边来,要接在寺里静养的杨氏,一起回家的。
原先在门口守着的小厮,这才看清是自家的老爷和姑爷。也顾不得往里头报讯了,上前来就是磕头行礼。
“小六子!你家小姐这些天,在寺里过得可还安稳?!”杨景基问跪在地上,还没起身的奴仆。
被叫作小六子的杨府家生奴才,见原先的主子问话,也不敢怠慢。脱不得身进去禀报,只得回话道:“小姐在这里……过得很好,正……正等着姑爷……来接呢!没,没想到老爷也跟着来了……”杨义敦磕磕巴巴地答道,额头渗满了汗滴。
见他这副形状,钟澄心下了然,望了望站在一侧,自己的小厮星魁。只见他朝这边打了个眼色,钟澄回望了他一眼,表示知道了。
然后,扶着他的老岳父,踱进了院子里头。
院子里面,站满了丫鬟婆子,远远地望着东边厢房,不敢靠近。又像是在守着什么!屋里隐隐约约传来争执的声音,仿佛还夹杂着陌生男子的嗓音。
杨景基见到此等情形,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轻咳了一声,有个眼熟中年仆妇回过头望了过来。他认得,好像是叫谢三家的,忙在暗中给她使了眼色。
这谢三家的,收到老爷的意思。正要起身往东厢房奔去,刚迈出两步,就被钟澄喝止了。
只见他松开扶着老者的手,钟澄快步迈向东边。杨景基心中暗道不好,也急步跟了上去。
“九奶奶,话可不能这么说!您当初跟我们家六奶奶说的是,回京了就让杨阁老写封举荐信,为我家大舅老爷换个好地方的。”一个淮北口音的男声传了出来。
“胡说!当时我家小姐,说的是事成以后,再替你家奶奶写这封信的。现在还没有确切的音信,能证实妙姐儿已经过继给三房了。”崔妈妈激动的声音响起。
“现在事情已经办成了!那小姑娘都跟着三房的二奶奶,参加去年年底的祭祖了,不信你们派个人,回老家打听打听!”男子争辩道。
“事情成没成,本奶奶还不知道?!”年轻妇人的声音传来,正是杨氏在接话,“过继这么大的事,如果成了,爷会不告诉我?!本奶奶还是这房的主母,妙姐儿的名义上母亲!”
“小姐,不要跟他纠缠了,都胡乱扯了小半个时辰了。外面要来人听见了,就不好下台了!”崔妈妈提醒道。
“九奶奶,您不能这样啊!奴才回去,没办法跟主子交待啊!小的这趟出来,已有两个来月了!事还没办成,主子会责罚的。就当可怜可怜小的,好歹写封信,给咱们奶奶说叨说叨。不然,小的真没法回去交差啊!”一听要赶人了,那男人忙苦苦哀求道。
“小姐,要不咱们让他先回去?等过两天,再写个手信,让他捎回去!”崔妈妈声音中透着几分急迫,想是希望快点把此人给打发了。
在外面听壁角的两人,面色各异。
杨景基这位历经两朝的元老,有些微驼的脊背,仿佛被重荷压得更低了,满是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羞愧之色。
而他的女婿钟澄,则是一脸的愤慨,面上的怒火,似乎要吞噬他平静的面容和理智。
只见他冲了进去,对着还跪在地上乞求的男人,怒喝道:“你说,六奶奶要她帮你家舅老爷,做什么事?”
那男人见到有人冲了进来,都吓傻了!一脸惊惧,摊倒在地下,不敢动弹。
“起来回话,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钟澄瞪着地上的男人,厉声喝斥道。
那奴仆在地上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不停地磕头道:“不关……不关我们***事!也不关奴才的事!求老爷饶过小的吧!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
望了一眼跟过来的岳父,钟澄见此情状,接着对他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若真不关你和你家主子的事,这里自然有官老爷,替你们作主!”
那男人不停地磕头,见瞒不住了,一心只想着怎么脱身。颤声说道:“是……是九奶奶许……许诺说,要我家奶奶出力,把人……过继到二爷……二奶奶名下。事成后,帮……帮着我家主子娘……娘家的哥哥,谋个好……好地方任职!真……真不关我们的事!是九奶奶主……主动找上咱们……三房的。”
“过继谁?”钟澄追问道。
“就……就是五房九……九爷的大女儿,好……好像是个叫妙……妙姐儿的小……姑娘!”他磕磕巴巴地,终于把话说完了。
“什么时候提的此事?”钟澄继续逼问。
“去……去年中秋前后,听……听我家婆娘说,当时要……要六奶奶想法子,在五房离……离开之前,把妙……姐儿留下来,就算……成了一半!”
“胡说!我们小姐一直住在槐香院里,给老太太守孝!上哪里跟你家奶奶说去!”崔妈妈急忙护主,在一旁跳了出来。也不知外面刚进来的这两人,听去了多少?想来个死不承认,“我家小姐好心把你叫过来,想问问祖宅那边亲人的近况,顺便给你家奶奶帮个忙!你这个贱民,恩将仇报,恁是要往咱家小姐身上泼赃水,来人,赶紧拖走打出去!”
声色俱厉地说完,崔妈妈就要过来,把那男子拉走。
男子哪见过此等阵势,还没反应过来。见她作势要拖走自己,望了一眼铁青着脸的钟澄,不知如何是好!
“好大的威风!有亲家老爷和我在场,几时轮得上你这奴才作主的?”一个冷冷的声音,及时地阻止了崔妈妈的动作。
看到这青衫男子发了话,那男子揪住时机,赶紧继续道:“小的没……没说谎……奶奶说,见到九奶奶,要是没人信,或是办不成,就拿这……这个信物出来!”说完,只见他从里衣内,掏出块玉佩来。
杨景基一见,嘴都快气歪了:这块玉佩,正是某次过年时,他送给女儿压岁的。
钟澄看着岳父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他已信了大半。忙喊来星魁,拉那男人出了厢房。
把崔妈妈和赶进来的下人都遣散后,屋里只剩下钟澄和杨氏父女三人。
第三十章 摊牌
龙泉寺梨树院的东厢房里,此时寂静得有些可怕,压抑的气氛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杨景基清了清嗓子,对低着头的女儿,沉声说道:“你还有什么说的?”
杨氏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哑声对她爹爹说道:“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初毁掉第一门亲事,只不过是不想当别人感情的替身,谁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当了附属品。”
杨景基蠕动了一下嘴角,没有作声。
“爹爹,我知道您从小就疼我,可您了解自己的女儿吗?知道她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吗?从小到大,虽然大家都让着我,可我知道,你们谁也没把我作指望,没把我当一回事儿。姐姐永远是您和娘亲的骄傲,嫁入高门,担当重任,家族命运系于她一身,结果呢?靖王败了,她这未来皇后的娘家婶娘当不成了。又想着来牺牲我一辈子的幸福,我也有自己的骄傲!”
钟澄瞳孔一缩,眼神怪异地望着这两人,听他俩自顾自地诉说着前尘往事。
“我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只要夫君心中只有我一个。不管是位高权重,还是贫贱夫妻,只要他能把放我在第一位,就可以了!”杨氏转过头来,望着钟澄,含泪地对他说道。
“想让人把你放在第一位时,有没有把别人的心愿放在首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浅显的道理,还没领悟过来吗?”钟澄淡淡地回应道。
看着爱女跟女婿之间暗潮汹涌,针锋相对,杨景基连连摇头。看来,只得自己迈出一步,把责任揽在他身上当和事佬才能了结此事。
他含着愧疚,对女儿说道:“都是为父当年一时糊涂,提议让女婿先行瞒着你,不提初婚的事。没想直到今日,你还是接受不了事实。也罢!为父从此以后,不再管你们之间的事了。望你懂得惜福,好自为之!”
颓废语气中透着淡谈的失落和疲惫!
“岳父且慢!小婿这里有事先行禀报一声。既然音娘不愿教养妙儿,那小婿自会寻来愿意之人。等把小女接来后,要在家中开闺学,小婿将请来先母生前相知好友之女,前来教导三个孩子的女红。”他特意望了一眼妻子,然后说道,“家母生前的遗愿,就是想要小婿早日有后,以续咱们五房三代单传的香火。既然自家带来的通房丫鬟生子都容不下,小婿只得另觅他法了!”
说完他盯着岳父脸上的表情,等待着他的反应。
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杨景基却没料到来得此般快!更没料到,他会在今日借题发挥,直接摆到台面上来。
招他为婿,原打算把他拉到自己阵营里来,为子女们今后留条退路,没想到……
杨景基还想为女儿争取一些时机,迟疑道:“在嫡子出生前,先生出庶长子,那孩子以后的地位,难免尴尬!你们孝期刚过,后面理应还有机会的。不如,再等上一年。到时,若雅儿还无音讯,你再自行纳妾。如何?”
钟澄想了一想,觉得这样也好,就坦然答应了。
杨氏面如死灰,呆呆地望着他们翁婿俩,一时说不出话来。
下山回到家中,杨氏像失掉了魂魄般,崔妈妈看着心疼,在一旁干着急。
当着她的面,崔妈妈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忏悔道,“早知姑爷和老爷今日会上山来,老奴说什么也不会让那姓马的,进到院子里来的。不然,也不会发生今日的事!小姐,姑爷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
杨氏面无表情,只转动了一下眼珠,瞅了一眼她,虚弱地回道:“他要纳妾!”
“什么?!他向老爷提的吗?”见杨氏点了点头,又想将功补过,小心翼翼地进言道,“要不我们给步摇开脸,让她先怀上!有卖身契拽在您手里,谅她不敢跟小姐胡来。这样一来,也好为您争取时间!”
“没用的,一年后,他从外面纳进来。上回梳篦的事,让他找到了借口,把这条道也堵死了。”杨氏讷讷地说道。
“那妙姐儿的事呢?”她最担心的是,因此次事件,让姑爷和小姐好不容易缓和起来的关系,又回到了原先互不搭理的状态。
“说是要接她回来后,在家中开闺学。另行请师教女红,还说请婆母生前好友的女儿来教……”杨氏猛地一惊,突然醒悟过来,“等等……他纳妾的对象,该不会就是,来教妤儿她们女红的师傅吧?”
“钟澄,原来你早有预谋,都看好对象了!就等着找准机会,好向爹爹提出来!我真傻……”杨氏喃喃自语道。
“小姐,小姐!”看着像老和尚入定般的杨氏,崔妈妈心中也急了,忙要摇醒她。
“小姐,也不要这般灰心,事件并没到不可转寰的余地!这一年小姐抓紧时间,先笼络好姑爷的心,抢先怀上。说不定到时纳妾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呢!”
“他现在都不耐烦见到我,如何笼络到他的心?”见她又开始老生常谈,杨氏语气中有些厌烦。
“小姐没听说一句老句吗?”停了一下,崔妈妈想引起她的兴趣。
果然,杨氏抬起头来,问道:“什么老话?”
“解铃还需系铃人!”崔妈妈见她有反应了,赶紧献计道,“姑爷不是因妙姐儿,跟小姐生分的吗?咱们就从她身上着手,姑爷看到小姐转变了,自然会回心转意的。前些年她在老太太那边养着,你们两人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杨氏心有不甘:“没其他什么办法了吗?向她的女儿低头,我办不到!”
“小姐,忍一时之气,先怀上哥儿再说,来日方长!”崔妈妈再次争取劝服她。
“那我跟妤儿的分离之苦,不是白受了?!”想起一年来对女儿思念之情,杨氏就有些郁卒。
“也不是白受,当时二小姐跟她整天混在一起,呆在书房跟着姑爷读书,难免会受她影响。现在姑爷每日都要上翰林院,没功夫管她们。二小姐自然呆在咱们正屋的时候多了,不用顾忌她的。”
说起在淮安祖宅时,把女儿提前送走的事,杨氏又说道:“其实我只是怕妤儿被她哄住了,整天跟在她身后,以她马首是瞻,失去了首辅嫡亲外孙女该有的气势!再说,妤儿跟她关系太好了,后面要送走她姐姐的事,被她知道了,没准会跑到我这做娘亲的跟前来闹,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而在此时,淮安钟家老宅趣园里的妙如,却没料到她跟妹妹的亲近,这都成受忌惮的原因!
她正在和谢氏为女子书院选址。
在上回三月三的春宴上,诗画会举行得空前成功,让她们在江淮一带的闺阁中,引起了不少关注。
江淮一带的书香门第和官宦人家的少女们,听说写出《玉阶赋》的谢氏,将在钟宅春宴中举行诗画会。一时纷纷托关系找门路,求得钟家春宴的邀请笺,甚至连谢氏娘家的亲戚,都派人前来索取。
谢氏自从嫁人后,要么是跟丈夫在任上,要么是蛰居在淮安钟家老宅里,与丈夫整日吟诗作对,很少出来走动。他们两位才子才女的结合,在当年成亲时,就已是热门话题。两人的故事成为流传甚广的佳话。事隔十多年,那些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昔日少女们,跟自己女儿们讲起谢氏当年的惊才绝绝,都还赞不绝口。纷纷要为女儿争取名额,才与名流才女现场交流,以期入得了她的青眼,赞上两句,拨个才名口碑。
妙如心中暗想,这待遇,都赶得上后世的天后级歌手,复出开演唱会了。
当日各路女眷纷纷登场,春宴上的诗画会,以新颖的形式,生动有趣的活动,在与会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这次活动,不仅让怀有希望的家长们,一偿所愿。还让谢氏那帮拥趸们得到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她主持的女子书院,将在下半年开门招徒。
江南一带,自古文风鼎盛。谢氏这女子书院的主意一祭出,倒没引起太多的非议。大家认为,以谢家和钟家在文坛的声望,他们家的女眷开办闺学,此乃情理之中的事。
反而,有些老字号的江南知名书院,借机想招揽谢氏,以他们的名义合开女子书院,聘请谢氏执掌院印。
谢氏不想扯出太多纠纷,婉言谢绝了此提议,托辞为了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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