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了,她搬上后山的教室,一切课程以升学为唯一的目标,美术课连装饰的作用都派不上,再见面就难了。
他费了一点力,争取担任美术班毕业班导师,教室恰好在她班级的斜坡上方,她一抬头就看得见。还是那种令人心慌的看法。全班五十个人,七行七列成一个方矩,她独坐在离岛的位置。总见她将椅子拐向一边,摇摇晃晃着;漠漠的神情依旧,还是一张不笑的脸。
这一年总是两眼相看。她看他,他看她。
四月,毕业生已急着拍照留念。才走上后山教室,远远地,他便瞧见她手里拿着一堆照片,背对着他,和她朋友聊天叫闹。他走近,顺手抽起她手上的照片,随口问:“要给我看的?”
他的态度是那么自然,太自然了,他自己没道理的反而心虚了。
框中人多半是她的朋友,偶尔一两帧三人的合影。她还是不笑,依然像珍珠堆里被捡剩的牡蛎壳。
是的,牡蛎,连蛤蚌都配不上。
但不笑的她,傍在两帧灿烂如花的笑颜旁,有着一身最独特的丰姿。那是她异质于万千规格一式天使的魂。
她总是以一种如雕像般沉默、绝对的姿态,让他看见光影之外的繁华。
那一天,高三模拟考。中午的阳光正烈,他站在廊下,远远地见她在廊外那端,打从阳光下走来。看见他,艳白的脸庞朝他一扬,透明的眼眸反射出阳光的照耀,金灿灿的,亮得他睁不开眼,直让他感到晕眩。
他一直看着她走过,但她不看他了。
长空下,她的身影由立体而变成面而窄远成线,慢慢变成一个点,余下什么都没有,只天空那点蓝,那点微抹的惆怅。
最后一天上课,她来找他。她说她像夸父在追日,神色那么淡,淡成一声幽叹。
他没敢看她。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夸父追日,终究渴累而死——或者,被太炙烈的阳光燃烧而死。
总归是一场空。一场愚蠢的豪赌。
始终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觉她冷清的容颜繁复成一朵蓝色的玫瑰。他说她像玫瑰,蓝色的玫瑰。她好像笑了,笑得让他想掉泪。
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相心懂又无法懂、不能去懂,她空洞的眼神及沉默的姿态里诉说着什么样的语言。
然后,毕业典礼开始、结束。
日子就那么过去。很遥远的感觉。
然后,她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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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雾氤氲,再次模糊他的眼。望着气泡溢尽后的凉啤酒,他的胃开始感觉到啤酒带来的苦涩。
就这么喝下去,会醉吧?
他举起杯,仰头喝光最后一口没了气泡的凉啤酒。
原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千几百年,突然有那么一天,她从世界那一边,寄给他一颗银白的星球,浮在暗蓝的夜空,信卡里头并夹着一朵枯萎的玫瑰。
她写说,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青春了,不再是少年,所以不再有从前那样的热情,有的只是许多的搁浅。
热情?原来啊。
他将她那些话覆盖在脸上,突然的想落泪。
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了小王子的星球上,有的只是一朵枯萎的玫瑰,不再特别;没有人明白她的美,也没有人懂得她沉默的语言。
他不敢做着太深沉的梦,只是,他一直没有对她说过再见,作为最后的告别;他想,她也许偶尔也会想着他,想起那两眼相对的岁月。
他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锁在那沉默相对里的一切?该不该问她,那他一直没敢读懂的语言?日子实在太远了,却又历历如在前,仿佛他印象的昨日。
依稀记得她冷淡透明的眼神,依稀记得她说她像夸父追日时的那容颜。阳光那时灿灿的,照得他昏眩;她冷清的脸繁复如一朵蓝色的玫瑰。
啊,记忆就要模糊了……
他想,他也许可以和她见个面,重印她一眼,走回那两眼相对的岁月。
也许……
第二章
杯子又空了,沈冬生犹豫着要不要再叫一杯啤酒。天气相当的冷,几杯冷啤酒下肚,他已经冻得直发抖。可是……这种天气、这种夜晚,不喝酒,留着脑袋大大清醒要干什么?
摊子边只有他一个人;远远的、唯一的一张桌子上,一对情侣缩着脖子在吃米粉汤,还切了一盘豆干及猪耳朵。摊子老板则在锅边没事忙,这边切切那边弄弄,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沈冬生呼口气,正想呼叫老板,有人在他肩膀拍了拍。
“沈老师。”
他抬头,是学校的同事。应该是教历史的吧,他偶尔碰着对他点个头,不算熟。多半的时间,他都窝在美术教室,用洗笔筒喝咖啡,调色盘装学生给的蛋糕,不怎么热中社交。
“蔡老师。”他礼貌的点个头,一边对小摊老板举举空杯示意,要了另一杯凉啤酒。
“怎么一个人?”蔡清和自动自发在他身旁坐下,姿态大剌剌的。“老板,给我一碗馄饨面。呼!”他用力搓着双手,呵出一团热气。“呼!冷死人了,这天气——”瞥眼一看,见沈冬生在喝着啤酒,说:“这种天气你喝这种东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沈冬生耸下肩,没预料到这个话题。他和蔡清和不熟,平时也聊不上什么。事实上,他跟大半的同事都不熟——不,他在女中待得够久了,不是时间上的生疏生份,而是,怎么说,除了聊聊天气说说马屁,他跟同事之间说不上能真正聊些什么。就是那样。
“蔡老师呢?怎么也一个人?”不过,他对蔡清和的印象倒是不坏。他跟他一样,三十多岁的老头一个了,在学校也是怪胎一个——哦,也不能说是怪,只是,蔡清和也不是那种缘开八面、社交型的就是了。
其实他自己在学校同事间的人缘还算好,只不过,他一直非常低调就是了。在女中六、七年了,他也学到一些教训:受学生欢迎是一回事,锋芒太露就不太好了。低调一点,相安无事。否则,就得结交这、巴结那以确保自己在团体中的人缘地位,不仅累又麻烦,只会搞得自己一团糟;再说,他也拉不下那个身段。
所以,他一直非常、非常的低调,少惹麻烦为上。
“我就住在这附近。”蔡清和唏哩呼噜吃着面,大口大口的,嘴巴塞满面条,发音都含糊不清。
沈冬生点个头,没吭声,自顾喝着他的啤酒。
蔡清和还是大口吃着面,吃到一半,忽然停下筷子,入定似了,低头对着面动也不动。沈冬生以为他哪里不对劲了,正想喊他,却听他叹口气,说:
“唉!两个大男人相对坐在这里喝酒吃面,未免太凄凉!”他丢下筷子,抬头说:“到我那里喝一杯吧,前两天我刚好买了一些火锅料。正好!这种天气吃火锅最好了。”
“不方便吧?”沈冬生想推托。
“有什么不方便的!”蔡清和站起来。“就这么说定。老板,算帐!多少钱?一起算!”
“啊!这样不太好,我自己来!”他急忙掏钱。
“不必跟我客气。”蔡清和推开他的手,一边会清了帐。“难得有这机会同你一起喝酒,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
“可是——”
“要不然,下回再让你请好了。”
下回啊……沈冬生尴尬的默不作声。他就怕这样,太麻烦了。有下回,就有再下回,那样一直下去,没完没了。
“我看你都不太跟同事来往,还以为你是那种孤芳自赏型的,没想到你也会一个人喝闷酒。”
短短的路程,蔡清和滔滔不绝。沈冬生苦笑一下。他想说不是在喝闷酒,但也不能说不是,想想,就干脆随蔡清和去解释了。
“进来吧。”电梯在七楼停了,出了电梯左转的那间。
“打扰了。”沈冬生客套的喃喃一声。
蔡清和的公寓不大,但他一个人住尽够了。十多坪快二十坪的房子,一个单身汉住来也许还太奢侈。
“喝些什么?”蔡清和问。
“随便,什么都好。”
“唔……随便是吗?那就喝随便吧。”蔡清和幽他一默。
材料都是现成的,所以也没费多少时间功夫一切便就绪。两人盘着腿,围着矮桌,桌上那炉火锅沸腾腾的,热得冒泡。
“哪。”蔡清和拿出一瓶米酒。
米酒?喝这个?!沈冬生不禁苦笑起来。这下子才真正是凄凉了。
“不好意思,我找了找只有这个。要不然……嗯,我记得……你等等!”蔡清和在厨房翻索了一阵,兴高采烈抱了一瓶日本清酒回客厅。
“这个好多了。”他倒了满满的两杯酒。“来,别客气。说真的,没想到能这样和你一起喝酒聊天。”
是啊,他也没想到。沈冬生扯扯嘴角笑了笑,喝了一大口清酒。火锅热滚得很香,他也不客气的夹了满满的一盘。热气扑袭他的脸,有一股温辣,一不小心就会被熏出泪。他连忙又喝了一口清酒。
“说真的,你干嘛大冷天里一个人喝闷酒?”几杯清酒喝下去,身子暖了,情绪也跟着轻松,一些陌生的防备也跟着卸掉,蔡清和的口气象在对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似。
“没什么。”沈冬生一语带过:“刚好想喝酒。”
“下次再想喝酒,就找我。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喝闷酒强。”
“两个人,那岂不是‘楚囚相对’了?”他开了句玩笑。
蔡清和笑起来。
“总比‘独自暗泣’好吧?”说得像深宫怨。
知道他在开玩笑,沈冬生只是笑了笑,举起杯子示意,一口气将它干了。自己再将杯子斟满。
“就你一个人?”他看看屋子。他记得蔡清和好像订亲了,他还吃过他的大饼呢。
“嗯。一个人清静多了。”蔡清和耸耸肩,觉得不在乎。
那个不在乎多少有些刻意,沈冬生有些奇怪,但他没多问。他总希望能和别人保持越简洁的关系越好,关系太接近,难免变得复杂;一旦事情变得复杂,许多的麻烦就免不了。
“哪,吃吧!别客气。东西很多,尽量吃。”蔡清和殷勤的招呼,又替自己也为沈冬生斟了一杯酒。
电话响,蔡清和正好将一盘薄猪肉片扫进火锅里,手里还拿着筷子便咚咚地跑去接电话。
沈冬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清酒,偶尔夹片猪肉。
“不!不!妈,我说过了,我没空!不要——”蔡清和说着,突然气急败坏起来。
声音那么大,沈冬生想不听也不行。偷窥了什么似的,有些不自在。
“不——妈,我说不要。你不要自作主张!听我说——喂!妈,喂喂——”
“什么嘛!”蔡清和对着话筒嘀咕,不甘不愿地挂断电话,咚咚地走回矮桌边。
“我妈。”他对着空气解释:“真是的,独断独行,硬要我回去相亲,也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挂掉电话。”
“相亲?”沈冬生有些意外,“为什么?你不是已经……”
“吹了。你不知道吗?”蔡清和一派满不在乎。
沈冬生先是瞪着蔡清和片刻,忽然“啊”一声低叫起来。
“啊,对喔。对不起。”
他是真的给忘了。当初那件事还闹得满大的。他记得蔡清和帖子都发了,结果未婚妻却气跑了,临到结婚前一星期,婚礼硬生生的取消。
“无所谓。那件事反正是我混帐。”
听蔡清和这么说,沈冬生觉得不表示点什么说不过去,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蔡清和摇摇筷子,一副说来话长。
“还不就那么回事。我把钱拿去玩股票,连结婚基金都赔光了,甚至把聘金也填进去,她气疯了,就跑了。”
原来。沈冬生了解地点点头,说:“你没有去求她回来?”
“当然。差点没下跪!不过,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凭我怎么苦苦哀求就是不回头。我能怎么样?只好一拍两散。”
男与女之间,就是这样,是吧?
沈冬生想想,说:“你真的就那样算了?”未免太容易,且太简单。不是爱情吗?浓浓烈烈又甜甜酸酸的化学作用在那里发酵吗?怎么——
“不然能怎么样?”蔡清和大手又一挥,像要抹消掉什么。“那件事闹大了,结果我可惨了。我老头和老妈没两天就打电话,要我回去相亲。我是老大,底下两个弟弟都结婚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妈急得,可以想象,我的日子可难过喽。”
“没那么严重吧?”沈冬生笑起来。
“怎么不会!跟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的,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蔡清和边说边喝口清酒边甩头。“对了——”他突然看住沈冬生,起了馊主意。“你这个春假有事吗?我看你老是一个人,干脆跟我一起回去算了,让我妈帮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
怎么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沈冬生吓一跳。
“谢了!”忙不迭摇头苦笑。
“说的也是。”蔡清和失笑起来,明白自己主意的“馊”,说:“真正有条件的人是不会沦落到婚姻市场的。”
说得这么落魄凄凉,换沈冬生失笑起来。
“其实啊,”蔡清和夹了片猪肉,说:“你别看我这样,虽然我是没你英俊有才华,不过,我可也是挺受学生欢迎的。每天都收到一大堆的电子邮件。”
“哦?”
蔡清和扬扬眉,一副“你不信?”的表情。
“不过,”他附注说:“都老喽!全是一些十多岁的小毛头的小孩玩意儿,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是的,都三十四了,学生的年纪都差他们一大截——
“不过,”蔡清和又说:“你条件好,长相又不差,怎么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不只是在学生之间,其实,在女同事之间,沈冬生也是受欢迎的。只是,他一直相当低调,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知即无罪,也省了很多麻烦。
沈冬生犹豫一下,拿不定主意要泄漏多少自己的事。他没料到会和蔡清和谈到这样的话题——完全没预期,也没防备。
最主要的是他不习惯,没有头绪该怎么说起?
“唔,我……嗯……”吞吞吐吐的,喝了大大一口清酒。
“如果你不想说,无所谓。”蔡清和意外地很了解地比个手势。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起,你知道的……”酒精让情绪放松多了。沈冬生微微甩个头,觉得有一丝晕眩了。
“其实,我跟你说,你也不相信……”他胡乱挥手,“我有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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