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一劲儿焦急,搞得我也神经紧张。真是!”他从袋子里摸出一粒橘子,自顾自吃起来。“算了,别再说这个。你呢?”
“我?”沈冬生错愕一下。
“对啊。你为什么走一行?”气质不像。
“为什么?”沈冬生喃喃反复,还以为问的是他的感情事。
为什么——其实不用太仔细想。教书这工作,好混钱多又有大把的假期。但总不能真的这样回答吧?
“你呢?”他反问。
“我?”蔡清和把剩下几办橘子塞进嘴巴,拍拍双手,说:“反正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就这么耽搁下来。”
原来他们都差不多,都不是什么有大理想、热血热情的尽职尽责教师,只是糊口的工作。
沈冬生微笑起来。这样也罢,了解自己的真实内里,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神圣性的自我陶醉。
“我跟你差不多。就是这么凑合。”就是这样,就只是生活,他才没有发笑的热情吧?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者,有救无类——
他们都把这个职业、这个工作推得太崇高深远了,高得他站在上头都有些寒颤忐忑。
其实他只是很平凡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就像他那些同事,其实也只是很平凡的一些人,的一些男男女女。
徐、夏、生——她那双空洞、不笑的眼,原来,其实是这样看他的吧?
透彻的,直接的,看进他的血肉,看进他的筋骨。
他原来就只是那样一个平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看电视读读书作作画。烦恼的话,都是形而上的,比如地球几时爆炸,人类几时会绝种毁灭;形而下的,比如吃穿喝用什么的,因为收入稳定,倒没什么可虑。
他就是那样一个平凡至极的人,从来也没有去想、去希望地球为他旋转。
“你也挺老实的嘛。”蔡清和意会的笑笑。
很多事情需要一些名目、形式,太直接、太赤裸了,便失去神圣性。由此,在许多事件关系中,诚实是一种忌讳。
沈冬生扯扯嘴角,算回他的笑,说:“这次谢了。”
“没什么。你要是不怕累,可以多来几次,我老头老妈很欢迎的。”
岂止欢迎!险些连他都给拖去相亲、硬塞个对象了。
这算是幽他一默。沈冬生又微微一笑,说:“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看夜空、感受夜晚的气息了。原来——第一次发现,夜晚是有深度的,黑暗的颜色有层次。以前值夜时,哪注意到那些,撑了一整晚,我也只关在办公室里。现在才体会到,一个人站在黑夜里,黑暗由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既温柔又傲燥,体贴,却像在嘲讽什么,所有的感觉拥挤地凑在一块,感觉好像流放到西伯利亚——”
“作诗啊你?”蔡清和一双眼张得大大的,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摇头。
三十多岁的老头了,还这么浪漫!他摇头又摇头。学艺术的就是这样,浪漫得天花乱坠——白话一点的说,不切实际。
沈冬生抿抿嘴,无声地笑了笑。他哪里是在作诗,他根本没那个细胞。他只是,在那几天深重的夜里,突然发现夜的深度,想起那夸父追日的荒诞,那不再回来的幽淡的岁月罢了。
“哪。”他递给蔡清和一张纸条。
“这什么?”
“那女孩的电话。她任教的学校就在东区,都在同一个城市。你妈要我把电话交给你,还交代说,一定要监督你打电话给她。”
“拜托!”蔡清和挤眉蹙额,简直受不了,相当不情愿的把纸条随便塞进袋子里。
“记得一定要打电话。”沈冬生看着他那无奈的模样,不禁呵呵轻笑起来。
蔡清和狠狠瞪他一眼,瞪他的幸灾乐祸。
车厢广播声响起,嘈嘈杂杂的,火车轻轻进站了。
沈冬生一边笑一边从架上取下东西,一边说:“打个电话要不了你一块肉,给自己一个机会,别表现得像个寒酸没人要的老头。”
“本来就已经是老头了,你以为你还年轻啊?”蔡清和跟着起身帮忙从架子上取下东西,咕哝着。
沈冬生停下来,双手还搁在架子上,歪头对蔡清和说:“所以喽,要珍惜上天给你的机会,要不然——”
他忽然停下,像被什么掐住,目光惊住了。
车窗外忽忽飘过一抹蓝颜色,夹在下车的人群潮流中,极突然的教他心头一悸,突起一处不明所以的疙瘩。
那种既熟悉,又陌生遥远的感觉……那印象……
他丢下东西,匆匆说:“我有事得先走,我的东西麻烦你先帮我带着——”转身急匆匆跑起来。
“嘿!”蔡清和傻眼,哇哇叫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怎么拿?!”
“我再打电话给你!”沈冬生身形急得,根本来不及回头,匆匆追下了车。
他心脏咚咚的狂跳,穿过人群,越过栏栅,跑过阶梯,着急的寻找那抹匆匆飘过他眼帘的微微蓝颜色。
他实在是不相信命运这回事。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徐夏生啊……可能是她吗?可能会有这样不期然的相逢吗?
他跑上车站大厅,四处张望;东西南北望过去,一点一点全是窜动的人潮。他跑出去,跑到街道,白花的阳光刷一下的刺进他的双眼,顿时教他盲了方向。
什么都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了。白花花的一片。
什么都在氤氲的热气中,蒸发掉了……
他看不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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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某个意念、某个影像,突忽的闯进你的心里,跑进你的眼里,印象深刻鲜明,往往就此烙在你意识中的某个角落,怎么再也挥却不去。你的心里、意识里,从此存在了这个意念或印象,变成了你的一部份。
整个春假剩余的后半个星期,沈冬生哪里也不去,关在他一个人的公寓里,时时盯着徐夏生寄给他的那颗浮在暗蓝夜空中的星球。
多深邃的蓝……
便这般,他越发忘不了惊鸿一遇的那抹日光下的微蓝,甚至耿耿于怀。
他走到厨房烧开水,一边找茶叶,手边拿着那颗飘浮的星球,一边看着。虽然喝咖啡,有时他却受不了那种浓烈的刺鼻味道;他也不喝红茶,不爱那种药水似的滋味感,与咖啡一式的浓烈。绿茶清香,但甚至他也不爱太浓太稠厚的茶香。他要淡,清清淡淡的,接近白开水般的淡。
如果他记得没错,小王子所在的那颗星球,应该是编号B612的小行星;只比他住的这间公寓大不了多少吧。
B612……他喃喃着。
那颗星球上有一朵玫瑰;他拿起她夹在信里的那朵枯萎的玫瑰。
他说她像玫瑰,蓝色的玫瑰。她也许还记得。却寄给他一朵枯萎的玫瑰。她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徐夏生啊……
半年了,她没再捎给他任何消息。她会是在哪里?
电话刺耳的响起来,他让答录机去应付。回来后,他没有打电话给蔡清和,甚至也没跟唐荷莉联络。
“沈冬生啊,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喃喃自语。
水开了。他提起滚烫的水冲进倒好茶叶的杯子里。在滚滚的茶叶来得及将全部的滋味释放殆尽前,便将可怜的茶叶过滤掉,然后丢弃。
然后,他端了茶躲进他小小的画室,躲开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唐荷莉甜美的声音,软软的抱怨。
他在画室里待了一整天,凭着记忆中的印象,画下那模糊的轮廓。那时她十八岁。在他记忆中,她一直是十八岁。
而今的徐夏生,变成什么模样了?也许不会改变多少,他想。他在空白处画满了玫瑰,一朵朵的,全是蓝颜色的玫瑰,淡淡的,带点微抹惆怅的、夏日天空的那种蓝。
如果他能再遇见她,如果……他决定,他一定,一定要带她去看夕阳。
在小王子那小小的、寂寞的,编号B612的星球上,随时可以看到夕阳。他悲伤的时候便看夕阳。一个人,那么寂寞。
而他,三十四了,老头一个了。一个人看夕阳太寂寞,玫瑰才会太沉默。如果……如果能再见到她,他要和她一起看夕阳。
他丢下画笔,无法再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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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丢下我一个人就跑了,也不回我的电话。你知道我一个人扛那些东西扛得有多辛苦吗?”
一大早,其实也不早了,快十点半了——蔡清和便跑到美术教室逮人抱怨,啰啰唆唆的,唠叨得教人头痛。
“你没课?”沈冬生按按太阳穴,一边冲泡咖啡。天快亮了他才睡,这时刻意识还不太清晰,而且头痛。
“我让她们自习,最后十分钟小考。”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混了?
“没什么好不好,高三这时候课程差不多都结束了,也没什么好教,只是复习一些东西,让她们自己去念倒省事。”蔡清和挥挥手,一副没什么大不了。
他那个挥手的动作,像是种习惯,透露他这个人的某些轻率、粗线条。
“哦。”沈冬生哦一声,将咖啡倒尽洗笔筒里,啜了一口。
“那什么?”
“咖啡。要来一点吗?”
“咖啡?”蔡清和凑近一瞧,瞪大眼,像看疯子一样,说:“你把咖啡倒在洗笔筒里喝?”他原还以为那是洗颜料的水。
“啊,这个我洗过了,很干净的。要不然……”翻着橱柜,翻出一只缺了一角的杯子。“这个可以吗?”
“不了。”蔡清和摇头,“一大早就喝这个,我会消化不良兼胃痛。”拉把椅子,椅背向前,跨坐在上头,问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你像突然发疯一样,也找不到你的人。究竟怎么了?”
该怎么说?沈冬生苦笑一下。
“我好像看到她了。”说到那个“她”,他舔舔舌尖,沾着咖啡的渍,滋味苦苦的。
“她?”蔡清和一时没意会,随即恍悟,说:“哦,她。你遇到她了?”
沈冬生摇头。“我以为我好像看到她了,起码很像;你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可是……”又摇头,“我一直追到车站外,什么也没有。大概是看错了吧。”
这些话有些修辞上的毛病,极别扭,听起来就是教人难过的累赘、杂乱。
“既然是看错了,那你这几天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哪儿也没去,我在家。”沈冬生走到窗边,一口一口酗着咖啡,像酗酒那样。
“在家?我找了你起码一百次!”
“我知道。但我就是怎么也无法动弹,无法说话。”
“无法说话?”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的。我是没办法跟人说话,那几天。”
又来了!这种颠三倒四的用辞方式。
“好吧。”蔡清和容忍的点点头,“说吧,怎么回事?”
沈冬生又微微苦笑一下。望着窗外,一口一口的咖啡没停。
“也没怎么。我只是在思索,重复看着她寄给我的那张星球——啊,我有跟你提过吗?半年前我收到她寄给我的一张卡片,上头是一颗星球,里头夹了一朵枯萎的玫瑰。你知道‘小王子’这个故事吗?小行星B612上头住了一朵玫瑰。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个。一边凭着记忆画了一幅画,越画记忆越模糊,我也就觉得越……怎么说?荒芜。整个人没感觉了,钝钝的……”
简直是语无伦次了。蔡清和紧抿着嘴巴,不发一语地瞪着他,表情相当严肃。
“我大概懂了。”终于,蔡清和站起来,甩个头,倒了一杯咖啡,边喝边说:“你这就像在发热病。大概人的一生都会发作那么一回——我年轻时也曾为了一场棒球赛好几天不睡觉。不过,发作过后就没事了。”
沈冬生不禁又露出一丝苦笑。蔡清和简直把他和那些追逐偶像疯的年轻小女孩拿来相比,等同一场青春期的莫名狂热病。
“大概吧。”但他又不能否认。这不是热病是什么?
“不过,”蔡清和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挺严重的。这样不大好哦。”
好不好,他已经无法分辨,也无所谓了。
下课钟当当响起来,而且应该已经响一会了,吵得让人神经衰弱。
“沈老师。”门是开的,包办高二前三班英文课的王淑庄老师敲敲门板,探头进来。
“王老师。”沈冬生放下洗笔筒。咖啡喝太多了,有点反胃。
“下一节二年一班的美术课是你的课吧?如果方便,能不能借我?我有份考卷让她们写,一直排不出时间。”
“啊?”沈冬生快速查了查课表。的确,没错。“没问题。让班长在下课时把上回的水彩画收齐交来就行了。”正好,他头痛得要命,没心情上课。
“谢了。”王淑庄笑一下,走开两步,长发一甩,回眸又笑说:“沈老师,你老是一个人待在美术教室里,偶尔也到办公室露露脸嘛,大家都是同事,有什么事也有人可以聊聊。”
沈冬生应付的笑一下。王淑庄长发又是一甩,婀娜多姿的一小步一小步走开。
蔡清和噘噘嘴,吹个无声的口哨,朝沈冬生抬抬下巴说:“我看她对你好像挺有意思的。我也在这里,可她笑都没对我笑一下,差太多了。”
“别胡扯了。”
“我可正经得很。”看看表,站起来。“我待会有课。怎样?沈老师,要不要顺应懿旨,顺便到办公室露露脸?”
沈冬生白他一眼。但到底还是跟他一起到办公室;好一阵子没进办公室他觉得生疏得很。
“沈老师!”靠东窗有人喊他,对他比个电话的手势。
他抓起电话筒。原以为有段轻松好时光,很不巧,偏偏在午休前被唐荷莉——他原则上的女朋友拦截到。
“好吧。我知道了。”他默默听了一会,然后顺从的应允。
挂断电话,他下意识摸摸额头,感觉还有点发热。
抬起头,却发现蔡清和正望着他,对他挤了挤眉,嘴角还挂着戏谑的勾纹,一边笑着走出办公室。
啊!才四月,他却觉得热晕起来。
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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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前不巧被唐荷莉逮到,沈冬生别无选择,只好匆匆赶出去和她会一面。多久没见到她了?两星期有了吧?唐荷莉抱怨得对,他究竟是怎么了?
“在想什么?”四月天,空气还微有些薄冷,唐荷莉却偏挑了露天咖啡座吹冷风。
她爱那种气氛上的优雅感,像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