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想回大漠的问题,而是,他不会让她回大漠,这就是她的目的,她就是要呆在江南,她知道君无戏言,这道圣旨已经下了,要解除可得费一番功夫。
计划不得不变更。
因为只要耶律媚容离开,他跟她一齐回大漠并无大碍,只怕,他就去和亲回不来了,圣命难违。
耿诺又刚好在耶律媚容面圣的前一刻离开,奔赴河南赈济水患。
赫凡可谓终于尝到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亏了。
那日,他想了整整一夜。
既然问题不能即刻解决,那么就直接越过它,这是最快的办法。
他决定跟何沁舞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什么都不管了!什么朝廷?什么百姓?什么大漠公主?这些统统都与他无关!
可是,何沁舞消失了!
他找不到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她要不告而别?!
一掌拍向身旁的桂花树,枝头的桂花被强劲的掌风震落。
一袭紫衣立于树下,俊挺的眉宇间带着一股淡淡的忧郁。
残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如雪花般,不断洒落在他的身上。
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花香。
大街上,熙来攘往。
“宗主。”
开口的是影云。
崔彻焯坐在客栈二楼角落,他的眼睛藏在斗笠形成的阴影之中,静静地往下瞧着来往的人群。
有老有少,不停为生活奔波吆喝。
崔彻焯顺手端起温热的茶杯,轻啜了口茶,“哈木达行踪可疑?”之所以不杀哈木达,因为他想钓哈木达身后的那条大鱼。
“是的,据影雾来报,这几日,他都会去一座已经废弃的寺庙。”
崔彻焯挑起眉梢,因为他看见了楼下的哈木达。
“走吧,我们去看看是什么样的寺庙!”
甫踏进寺庙的哈木达脚步顿了顿,犀利目光扫过整片绿林,没发现什么异状。
错觉吗?
似乎有人盯着他看!
他一直都很小心的。
短暂的担心过后,他开始把心思挪到何沁舞身上。
他的瞳眸幽幽地看向被吊在寺庙中央,身体前后都有人在施打鞭刑的何沁舞,眼神深邃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能撑到现在,你的命还真硬,你就是打死都不说崔彻焯在江南有哪些落脚之处,弱点是什么,对吗?”轻声呢喃,哈木达分不出情绪的笑了。
“何沁舞?崔彻焯想要保护的人?!那是不是说,你——”哈木达似笑非笑的嗓音轻喃着,他看着已经在数日拷打中耗尽体力,只能无力的垂着头的女人,“何沁舞就是他的弱点?!”
哈木达用手势制止下属鞭打的动作。
何沁舞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来,那丝毫没有示弱的眼神让哈木达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破碎的布料已经无法完整的遮掩她血痕遍布的胴体,此刻,她就像一位呈奉于神祠祭坛上的圣女,足以掀起男人雄性动物血液中的嗜虐。
“看来,如果我不使重招,你是死也不会招了?!”
哈木达的右手揪住她的下唇,左手缓缓下移,重重地抚上她的身子,破碎的衣帛与创口摩擦,任由那鲜血染红左手。
他一把揪住她身上破裂不堪的衣衫,准备撕开之际——
“杀光他们!”
冰冷的嗓音毫无迟疑地从寺庙口传来。
汗水涔涔而下,何沁舞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影子,只听清了天际边缘,隐隐传来那沉静、冷漠而强势的命令。
怵目惊心!
即使是杀人如麻的影云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只能用怵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
如果不是隐约可见满布伤痕的胸口仍有微弱的起伏,他会怀疑对方是否已经痛苦难耐地死去。
轻瞟了主人一眼,他发现崔彻焯的脸色异常惨白,是因为何沁舞被惨无人道拷问得凄惨狼狈的身形吗?
崔彻焯僵在原地,浑身剧烈一颤,无法动弹,直到听见自己的牙齿因为愤恨而打颤的声音,他冷冷地道,“所有人……将这里的所有人全部给我五马分尸拿去喂狗!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一个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影飞快地窜入寺庙内,分毫不差地执行他们主人的命令。
打斗声,惨叫声,砍杀声不绝于耳。
崔彻焯缓缓向何沁舞走近。
何沁舞鲜血淋漓的十指,与插在指缝中的锐片更是让他感受到几近窒息的痛楚。
解开束缚住何沁舞的麻绳,却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抱这几乎全身都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的身体。
他的心里有着难以形容的惊慌失措,何沁舞现在的模样,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下手帮助她……
感觉到束缚的解除,何沁舞用最后的力气撑开了眼皮,她的头脑混沌,但她想看,是谁?!
那熟悉的声音究竟是谁?!
崔彻焯,她认出来了,可他的脸庞,却变得那么地遥不可及。
她微眨睫毛,披散的黑发形成层层阴影,却无法掩饰她颤抖的唇角所隐含的痛苦。
“杀了我吧……”虽是虚弱的声音,却有着不容分说的坚持,她一面咳血,一面笑,“崔彻焯……杀了我吧……否则我会发狂地毁掉这个世界……杀了我吧……”
她的话音刚落,一丝针扎般的刺痛便从颈部传来。
崔彻焯手持利剑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抬起眼,最后看一眼仍旧笑得无比愉快的大肚弥勒,闭目,引颈,待死。
良久良久,颈间并没有传来料想中的疼痛。
她缓缓睁开眼,发觉崔彻焯的脸庞近在咫尺,不到两寸。
静寂中,又是一阵轻风拂来,掠过树梢,将室内的血腥味不断弥漫,扩散。
血的气味,不好闻,而她闻起来却感到舒心沉静。
当最后一声惨叫落下,寺庙更是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过了很久,崔彻焯才勉强挑了几个她受伤并不严重的地方,将她横抱入怀。
他以宽大的外衫严严实实包裹住她的身躯。
她的身体不禁颤栗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么……”崔彻焯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怀中的她,无比幽怨,无比神伤,轻轻印上那干裂的双唇,他苦涩轻笑,“何沁舞,请你好起来,与我一起将这个疯狂的世道毁灭吧。”
她的喉咙一甜,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痛楚,又是一口鲜血溢出唇瓣,再也无法支撑的闭目,她咳血轻道,“好,我们一齐把这个已经疯狂的世道推至悬崖,毁灭吧。”
幸福时,是迷恋的喜悦。
悔恨时,亦化为绝望的痛苦。
如果能有机会,她真的很想问笑嘻嘻的大肚弥勒——
痛,能有多痛?!
撕心裂肺吗?!钻心刺骨吗?!
还是,痛彻心扉,心神俱碎!
到底哪个会比较痛?!
她要将痛,痛得几乎要疯狂的痛还给这个世界!
全部还给这个世界!
就这样将过去遗忘,放弃思考,毁灭吧。
这,是何沁舞在昏死过去之前,唯一的意识。
第25章 chapter 25
当艳阳即将没入地平线的那一端。
崔彻焯在江南湖畔拦下赫凡。
只有半柱香的间隙,但已足够。
他只问赫凡一句话,“你确定自己要无视我给的善意的警告?”
赫凡开始并未认出崔彻焯,因为崔彻焯易了容,变了装,直到崔彻焯出声,赫凡才认出来,眼前的人便是朝廷、江湖,好人、坏人皆想捉拿的崔彻焯。
赫凡的眼睛深邃却没有任何温度,他说,“你可知,你来找我便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崔彻焯带着血腥的诡异笑容,“既然我敢现身在此,就一定已经有万全的准备,如果你不想无辜的人受难,就回答我的问题并且不要做任何不明智的举动。”
赫凡挑眉,“你以为我会在意哪些人的生死?以至你可以用他们的性命来作为要胁我的筹码?”
崔彻焯道,“我有的筹码并不多,只是这里往来的所有的平民百姓的性命!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并不吃亏,你好歹救过我一命,我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崔彻焯——”赫凡淡笑,“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些百姓的生死?你之所以现在还能如此同我说话没有陷入困境,皆因为我没兴趣与你纠缠。”
崔彻焯沉默了。
赫凡道,“相信我,我们之间这样的平和绝不会维系许久,在我没改变主意前,你最好快些消失!”
崔彻焯知道时间有限,他也无意与赫凡打太极,“赫凡,你是否与耶律媚容站于同一战线?回答我!不要怀疑这个问题绝对的重要性!”
赫凡揣测,“耶律媚容的随行士卫有六成惨死于东林庙,包括她的贴身侍卫哈木达的头颅被高悬于东林庙门前,这些都是你所为?”虽是揣测的语气,却带着九成的把握,“你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唯恐有人不知这是残金眼所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一点就是他那九成以外一成的不确定。
“我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东林庙发生了什么事,还是知情装不知,我想这一点,只要你回答了我,你到底会不会阻止我杀耶律媚容便可见分晓,所以,你的回答是什么?”崔彻焯要知道答案。
湖畔的风有些大了。
一个壮硕的男人走到崔彻焯身后,低声道,“宗主,再晚就走不了了。”
崔彻焯执着地看着赫凡,等答案。
无论是对他而言,还是对何沁舞,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关键!
“赫凡,不回答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回答,只是,我希望你不会为自己的回答后悔!”
崔彻焯低沉的话音散落在耳际。
赫凡莫名地轻笑了起来。
他望着湖面那一潭被风吹起片片涟漪的水波完全不为所动。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更不接受任何质问。
不过——
“后悔?……”
这样的情绪于他而言,已经……不再特别。
月光柔柔地漫过枝和叶。
她在树上,他在树下。
有没有一种习惯,就算是走过了奈何桥,喝过了孟婆汤也不会忘?
有没有一种习惯,就算是经过了无数的时事变迁亦不能烧尽成灰?
他有个习惯,喜欢看月,却独不喜欢满月。
他最喜欢每个月二十的向晚,天色微曦,只要抬头眺望便可见弯如钩的上弦月默挂于晨光中。
他向上仰望,看着朗朗的明月。
她向下垂目,看着月光下的他。
她说,“除了殷姑娘,我可以不可以在你心里也占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不贪心,很小也没有关系。”
他依然看着明月,好一段时间才说话,“你为什么喜欢我?”
她问他,“那你为什么喜欢殷姑娘?”
他看她了,“她是我心中唯一的完美。”
他说得极轻,也极重。
她的目光黯然了,许久未开口。
他又将目光转向明月,“有人酒醉水中捞月,月亮怎么能取下来呢?于是,只能借着酒醉向湖水寻求,可是,酒醒后才发现是一场梦,更是徒增伤悲,这样的感觉你明白吗?她在我心中是唯一,也只能是唯一,试问,我如何接受星星?星星与月亮是不同的天体,你说是不是?”
她没有说话。
他也不说话了。
静静的,淡粉的天际弯月开始变成银亮。
她从树上轻轻地落下,落在他身侧。
他闭着目,她却以为他睡着了。
他能感觉到她的指腹缓缓扫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轮廓,他要睁眼,却感觉到她的呼吸在接近。
她的唇贴在他的唇上。
内心一阵起伏挣扎,未想好如何从容面对,他抑制自己睁眼的冲动。
她轻轻的声音滑入他的耳,“以前,我以为任何事都有一个固定的,准确的答案,只是我讨厌思考,不知道而已,后来,遇见耿诺,遇见你,遇见殷姑娘。耿诺伤害了铭生,无论再怎么自不量力也好,我也一定要为铭生讨回公道,我是这么想的。可是,事实上,我竟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恨他,也许是因为铭生没事,仍然好好的,我的怒也随之消散。你要我的心换殷姑娘的心,你要我的命换殷姑娘活下去的机会,这样的你,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你?怎么可能呢?可是,事实上,我喜欢上你了。即使再怎么烦恼,即使再怎么思考,即使再怎么知道自己跟你的距离,我也无法从喜欢你的心情中逃跑,还是办不到,还是喜欢你。”她说,“原来,人生有许多的事都是没有所谓的固定的,准确的答案的,甚至攸关自己也无法找得到那个能说服自己的正解。”
他的心被什么颤动了。
“她是你认定的唯一,可,赫凡,你是何沁舞认定的唯一。”
也许,他让她偷吻得逞的那一日。
也许,月光隐没,日光初现的那一日。
也许,在那一日,他已经把她放进了心底。
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更不知道。
似乎是崔彻焯前脚才离开,似乎又是过了久久。
身着一袭红衣的俊朗男子在赫凡身后站定,与夕阳相衬,映得他的俊容更加耀眼。
薛枫劈头就问,“你要去和亲,跟那个大漠公主耶律媚容成亲?!”他简直为着这个已经闹得风风雨雨的江湖人口中茶闲饭后的话题感到难以置信。
赫凡回转身来,笑看好友。
“姓赫的!你笑什么笑?!”薛枫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枫,谢谢你。”赫凡却微笑着,这么说。
薛枫怔了。
一个连师傅死了都表现得淡漠到没有表情的人,说这么感性的话,就算薛枫心中的火气再大也发不出来了。
薛枫又何尝不懂赫凡,赫凡只是不同于他和耿诺,他有情绪会表现出来,耿诺有情绪会发泄出来,只有赫凡,无论有什么情绪都用高傲与淡漠隔绝,那是赫凡的保护膜,他和耿诺从来不去撕开那层保护膜,只因为他们了解,这就是赫凡,没有那层保护膜,那么赫凡就不是赫凡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跟大漠公主扯上?”薛枫的声音放缓,不再那么冲,“我听诺说了,这事完全是因他而起,他已经请旨面圣了,为什么你要阻止他帮你解除这道束缚?!难道你真的以为耶律媚容是小桃子?凡!耶律媚容不是小桃子!她不是!你想清楚了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赫凡的眼睛变得更黑更亮,也更深沉,“枫,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别担心,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在赌。
在赌何沁舞的在乎。
在他们缠绵之后,她一声不响的离开。
关于何沁舞,他静下乱成一团的心,细细解开,想了许多。
失望转为迷惑,失落转为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