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语声而跳。他说。很郑重,仿佛誓言。但是怎样的誓言。
恩,她把身子靠紧他一些,脸蹭着他的衣服,说,其实,你的气息很好闻。树林子一样,我在里面走动,能听到窸窣的声音,好像还有一点点光线从树梢间透进来,一地静谧。都舍不得走。真的,舍不得。
那就不要走。他拥紧她,她也热烈地抱住他。抱得很痛,骨架都要散了。都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彼此揉进生命。
但热切往往来自绝望。
他们各自的心头阴影是那么深。尽管拥抱很亲昵,但是那些浮云却久久散不去。
所以终归也只是一个诀别的拥抱而已。
音乐停,她脱身而出,歪了头,突然叫他:至鸣。
他愣住。
她狡黠地笑了:好听吧。嘿,原来叫你的名字,并不很费劲。我现在多叫你几遍,是不是可以让你高兴一点。
“给我一点甜头然后痛下杀手?”他皱眉,然后又微笑,说,叫吧,我喜欢你叫我。温柔一点,向我展示一下,你女人的一面。
“我怎么叫由得你挑吗?”她说,却极温柔地叫他,“至鸣,至鸣至鸣至鸣。够了吗?”
“不够,说你爱我。”
“这个?”
“不爱,就骗,反正要说。”
“这个算了。”她黯然。这个字,说一次,就痛一次,她骗不了自己。
“说不说。”他忽然抓住她胳膊,贼笑着说:我好像记得你的小腰似乎比较的怕痒。不要我逼吧。
你。她踢他一脚。
“暴力没有用。”他说。作势呵痒。
“好了,”她说,“我爱你。”风一样掠过。
“没听到。再说一遍。”
“你耍赖。”
“真的再说一遍。”他痴迷地看她。
她心静了静,抬头看他的眼睛,那眼中有她,小小的,却很安详,大概是有家的缘故。她嫉妒起来。为这个安坐在他眼睛里的她。知不知道,她多希望自己的心也有这么一个家,哪怕很小,但是温情,可以永久庇护。
爱,爱如果是一个巢该多好啊。
可是爱不是。是一种赤裸裸的献祭。有什么意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她惶然摇头。
语声。他看出她的异样,叫她。
她重新看他,惊讶的,好像他突然换了副面目。一种揪心的痛猛地袭击了她。锐利、直接。她爱着他,没错。可是。这个人。
心里的闸门陡地开了,洪水泛滥。无可抑制。
她忽然疯了一样打他: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讨厌鬼,你为什么要订婚,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恨死你了。
他猛地抱住她。
她手脚并用,又槌又踢,歇斯底里叫:别碰我,你别碰我。我不要你碰我。你有本事别搭理我啊,你有本事冷酷到底啊。你有本事,叫我滚啊。
“我没本事。语声,我爱你。我用了全部生命爱你。”他说。
“我不要听。全是骗人的。你爱我,可是你要跟别人结婚;我怀了你的孩子,可你跟别人同居;我千里迢迢去看你,你骂我。你王八蛋,我为你流产,你说什么狗屁话,你对我那么凶,你哪里爱我。你一直当我是妓女,对不对。你放开我,我们断了,我不原谅你。我不会的。”
她说得语无伦次。爱恨交加。秋天的伤口在冬日破裂,血流出来,分不清是热还是冰。她痛苦得浑身哆嗦。
他紧紧抱着她,任她发泄。
她终于干涸,身体软软的。像一滩泥一样挂在他胸前。
他抚她的发,说: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再不会。语声,我把你的玩偶找回来了,我一定好好看好他们,我也会为你的心搭一个房子,不会让它冷,也不会让它疼,你相信我。
她眼神呆滞。
他继续说:我们两颗心都在雾里,其实很近,可是我们彼此看不清楚,所以猜忌。我可能太在意你了,患得患失,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给我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我那时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抛弃我了,你不要我的孩子,你不要,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浑身冰冷。我觉得那时候天都塌了。我用了性命去维系的爱没有了,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把自己放弃了。自暴自弃。只想填坑早点交完生命这份作业。看着没有问题,可实际上我自己知道完了。我的心就像一个空瓶子,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听到回声,你在里面呜呜地吹。我压抑。一直压抑,像一座火山,以为会永久休眠。但不是。那日,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我终于爆炸了。我不要离开你,不要被你遗弃,我那样侮辱你,只是恨。那个吊坠,我去找过了,可是没找着。没关系,爱不用关起来,关起来不好。语声,我们说开了。我们再不要分开。
她眼神依然呆滞。这让他的心一点点慌起来。说:你别担心。我会解决好我的事。我们不分开。不分开。
死寂。良久,他感到手臂上粘呼呼一片,托起她的下巴,看到她流泪。嘴巴一抽一抽,像搁浅在滩上要死去的鱼。
他凑下去吻她,似乎要给她人工呼吸。她却用了最后的力气,躲闪开了。鱼一样,啪一声,跃入深不可测的海。
她决定了。
离开。
无论舍不舍得,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刚才他絮叨的时候,她想到了陈剑,那个雪夜,她跟陈剑在一起,他们做爱了。
又想到杜若。他和她必定也做过了。
就这样,她无法容忍,她爱了,爱得纯粹。所以无法容忍彼此的背叛。
我要回去了。她静静说。
真的放弃?他悲哀地瞅着她。
她心绪烦乱。内里很多种力量在拉扯她。拉得她摇摇欲坠,筋疲力尽。
头愈来愈痛,痛得什么意识都没有。她忙不迭摇着,说:我要去英国,我要忘了你,我不原谅你,永不。
然后直直往后退。
忽然哐当一声。头砸到了门,她痛得抚住头,说:你别过来,叫你别过来,我们结束了。猛然转身,开门,手却颤抖得开不了。
他三下两下跑上去,抱住她,抚她的头,然后不顾一切吻下去。
39
怀念是个最安静的动词,需要用一生去完成。
语声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不是就这样了,一个人,携着影子在寂寞中奔波,将微笑留给世界,将孤独留给自己。心里那一块小小的影子,就好像伦敦的雾,年年袭击,年年不散。
很多个夜晚,她会排开烟,一个一个触抚过去,无声地弹奏内心的秘密。偶尔也会搭一个简单的房子,有门,有烟囱,她的手指从门中进,又从烟囱出。寂寞的游戏,让她打发时光。
她现在多了20根烟。是走前他给她的。
那最后一晚,她咬破他嘴唇突围而出。迷狂地奔了一阵,心忽然茫然起来,而后就像被尖锥刺了似的,一星星疼痛,最后疼成漫漫黑夜。她不舍得,她知道每离他远一步,她的未来就黑一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余力去寻找曙光。可还能怎样呢?她在夜色里默默克制,风呼啸而过,扬起满地的飞屑,而后没头没脑将她埋葬。
回到所在小区,已经是两小时之后了。她一身尘埃,满心创痍。然而,她要自己走下去。
进楼道的时候,突听有人叫她——等等。
她愕然转身,没错,是他。
清寒的月色将小区里的枝干拉得凌乱纤长,他就被包裹在那一堆枝干的阴影中,脸色模糊难辨。
“我比你晚走10分钟,却比你快了1个小时10分钟。”他看着表说,语气似还有点兴奋,好像他们正在玩龟兔赛跑的游戏,谁赢有奖。
“过来。”他挥手,好像真的有奖,可她是失败者。
她慢腾腾走过去。靠得近了些,她看到他唇上还有她留下的血印,弧形,像一抹流血的月亮。
“疼不疼?”她说。
“你呢?没事吧?刚才一直很担心,可你的手机打不通。”他眼睛潮起来。
她没说话。
他开始从兜里掏东西。她盯着,很好奇,失败者会有什么奖励?
却是一包烟。
“你现在手头还有几根?”他问。
“恩?”她不解。
他说,你说烧掉所有的烟就忘掉我。是吗?
她不知道,忘不忘,烟说了不算话,由她决定。
“我决定戒烟,这最后一包烟留给你,希望你给我一包烟的机会,待我处理好我的事后,我去找你。”他将烟塞入她手里,她木讷地拿着,那上面有他的体温,暖暖的,她的心也仿佛在暖起来。
“你的手机呢?”他说。
“干什么?”
“看看。”
她无可抗拒地拿给他。他开机,把他的号码存入,说:你不存我的号,我非常生气。有什么事,第一个要想着通知我。
她撇嘴,弯弯的笑。
他也笑。而后握她的手,说:真凉。暖一点不?
她摇头。
他猝然抱她入怀,说:现在,暖一点不?
她连忙说好了。她知道如果她还不满足,他有更无赖的招数。
他们静静地抱了会,心里都生了点希望,希望是热乎的。但是希望毕竟只是希望。在到达目的的路上,焉知又有怎样的变故。
“你回去吧。”她推开他。
他点头,进了车,又摇下窗,对她说:可以骂我,诅咒我,但是不要气得把烟全烧了。为你着想啊,烟对女人身体不好,少闻为妙。
她又撇嘴,想,这家伙总是道貌岸然。
但是从此,她真的没有燃过一根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给他机会。
伦敦的日子,单调辛苦。她和同事沈博雄在泰晤士报实习。她英语不好,做得分外吃力。休憩的绝大多数时间她都用来突击语言。住宅在外城,环境好,柔和静谧,但是来回上下班颇费周折,在迷宫一样的地铁要换很多次,刚开始的几日,她都不得不比原先设定的时间提早一小时走,因为她总爱迷路。迷路之后她会觉得自己就像几米画中的那个盲女孩,有一种把自己索性丢了的冲动。
她和同事住一起。一幢古老的维多利亚房子,四层,带一个小院。他们住了二楼。上下邻居们几乎都是留学的孩子,很年轻,20岁都不到。黄昏、晚上时常有肆意的喧声笑语通过窗户蓬蓬勃勃攀爬入室。
沈博雄需做夜班编辑,除了周末,他们几乎打不到照面,所以,合住也不算不便。
一个多月后,语声逐渐适应了上班像走迷宫,工作如转陀螺,吃饭就似兔子一样的生活。英国人吃东西很简单,简单到粗糙的程度,一棵芹菜,洗吧洗吧切切就吃了,烹饪方式仅两种,要么烤,要么煮,什么调料都不放,吃的时候自己加。刚开始,语声不太习惯,一手抓着生菜叶,一手举着胡萝卜哐哐咬,边对沈博雄说,像不像兔子?沈此后便称她为兔子。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改善伙食。语声自己做。做满满一桌,而后邀小朋友们共吃。大家总是疯抢一空。熟了后,大家四下串门,聊天喝酒,唱歌辩论,也在院子里踢球,语声觉得自己骤然年轻了很多。
这日逢周末,早上,沈博雄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了。往沙发上一挂,说:兔子,有什么吃的吗?
语声做了小甜饼,正在烤。
稍等。她回。
“语声,我们好像要来新邻居了。刚看房东领了一个人来看房子。可能住四层,你知道四层整层楼都是空的。”
“又一小孩?读书?”
“不清楚啊。”
香味已经肆虐出来,沈博雄开始流口水。“快点,受不了了。”他叫。他比语声要小上几岁。但是在社里,他是她顶头上司。为人爽快,不拘小节,但是工作起来,却相当严谨,而且执拗。她叫他倔牛。
他叫了好几声,自己没享受到,却把楼上楼下的小朋友们招来了,大家又表现出国人喜凑热闹的习性,轰轰一顿乱抢将小饼一扫而光。
可怜的沈博雄因为长得瘦弱,又刚上完夜班,根本争不过那帮年轻力壮的孩子们,只能看自己的手虚虚地浮在空气里,听别人吧嗒吧嗒吃,他都恨不得捞起自己的手指吮。孩子们走后,他说:以后拜托,不要引狼入室,他们又不付餐费。
语声笑说:是你自己叫得山响。哎,给你藏了几块呢?
沈博雄才缓过颜面。吃饱喝足睡觉去了。
连着几日,语声进进出出,却一直没有见着新房客。只周四的时候,听三楼的小朋友说,四楼好像住人了,昨半夜来的。
又一个周末,孩子们集体去看足球联赛。院子享受难得寂静。
语声照例烙了饼,跟沈一起吃。从容吃完,还剩了不少。语声忽想到四楼那家伙,说:是不是去认识一下新邻居?
“你去吧。我很困。”沈博雄说着,猪一样往自己卧室走,迅速倒下,发出如雷一样的假鼾。
语声摇了摇头,整了一盘小饼。去了。
四层有单独的门洞,需下楼,绕一圈从后头进。在门洞前,她看到车,崭新的劳斯莱斯,因为纡尊降节,有几分沮丧地站在这个配不上它身份的破陋小院。
“霍,很有钱嘛,”语声张大嘴,想,有钱怎么到这凑热闹,难不成,车是偷来的。
她看看盘中的饼,迟疑了下,但还是决定去认认这个“盗窃犯”的真面目。
爬楼梯,摁铃。
等好久,没回音。她转身要走时,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带着足够灿烂的笑扭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华人,个头很高,186,这一点毋庸置疑,头发蓬乱,胡子拉渣,身上卷了一条被子,活像一个刚从地里刨出的土豆。
她眼睛有点湿,想把笑抿回去,但是,笑意却像出笼的鸟飞了出来,怎么合也合不上。
笑什么?他恼怒地说。
她说:阁下,有点眼熟。
“哦?尊贵的女士,我也有同感,是否曾经见过?”
“恩哼。”她点头,说:“没错,你大概就是冯至鸣的邋遢版。”
“行了行了,”他倚着门哧溜吸鼻子,皱眉说:“不知道外面多冷,还是看不出我在生病,还要我大敞着门吗?”
一把拖她进屋。
她的盘子哐啷落地。在清脆如见面礼的碎裂声中,这块新出土的土豆虚虚挂着她,说:语声,你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