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晚天雪
月淡黄昏,玉人吹箫依何处(1)
与梅书筠的相识,是在二月初的一个午后。
彼时江陵府草长莺飞,文人墨客们喜欢就着万物齐发的春日胜景在郊外野宴。城外的河面上,画船随意划去,船中白衣才子,青衫侠客,尽皆沉浸于山水之间。
那天我恰好跟着与我青梅竹马的凌子卿一同去踏青,两人一起坐在船上,船儿随意漂开,我和子卿轮流对诗,偶尔有惠风拂来,很是惬意。
远处湾着一只小船,船上一个碧色衣衫的歌女正在清歌,声音远远传来,很是动听,她所唱的却是晏殊的一阕《木兰花》。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于春梦几多时,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初春时节,融和天气,游春踏青,本来应该是欣喜才是。在一片欢欣之中,乍然听着这曲子,却平白添了几分怅然。
“那是什么人?”我眯着眼看向传来歌声的船只。船上平躺着一个青衫的男子。从我这边看去,也只能看到他被风鼓起的衣衫猎猎而动,却无法见到他的真容。本是极其热闹的场面,三五好友相聚而欢,他却是撇开了众人,独处一隅,颇有些孤单之感。
两只船离得近了些,那男子坐起身来斟茶,转头四顾,眉目尚未舒展。
“是梅先生!”凌子卿的语气中有些惊喜,指着不远处的男子。见我一脸不解,他又慢慢解释道:“这位公子姓梅名书筠,是近来在江陵府出名的才子。”
“哦?”我挑眉一笑,有些不信,“怎么之前从没听说过。”
“他也是近些日子才来此地的,那天我们在醉仙楼起诗社,他以一首七律夺魁,实在是才华卓著之人!说起他的才华,与你这出名的才女颜文萱比起来,恐怕他也是不遑多让。”凌子卿述说时语气仍是激动,似乎忆起当日的盛况。
“梅书筠……”我低低念着,再抬头时,那男子已是立起身来,挺拔的身姿傲然立于船上,俊朗的眉眼中含着笑意,那般温润如玉,如芝兰玉树一般。
心中砰然一动,且不论他的文采,便是他的神姿,也是常人难及的!那般超凡脱俗之态,卓然不群的他,看上去似乎周身都有着夺目的光芒。
一时之间,神思有些恍惚。身侧的凌子卿轻轻的推了推我,伸手在我面前晃悠,“文萱你老盯着他做什么?”
“没什么。”我连忙坐直了身子,却发现我们的船与梅书筠的船只早已离得远了。回头看去,梅书筠依旧平躺在船上,碧衣女子的歌声依旧随风,婉转好听。
那惊鸿一瞥之后,心中没来由的泛起些惆怅。刚才,本该将船靠在一起,和他谈上一番的……
第二天凌子卿刚踏进颜府的大门,我便迎了上去,“子卿,你带我去醉仙楼吧!”既然梅书筠会去醉仙楼,我或许能在那里见到他。
“醉仙楼?”凌子卿一怔,“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要去那里?”
“那是文人雅客相交的场所,怎么能不去。”我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晃着,说话时带了些撒娇的语气,“你就带我去吧……”
“好吧……”凌子卿无奈答应,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中泛起些微笑意,“不过你得换身装束。”
“这没问题!”我高兴的应着,跑回自己住的小院。
再出门时,我已是一袭白衣的清秀少年。凌子卿见到我这身打扮,似乎有些意外,笑道:“今日带你去醉仙楼,定能博得满堂彩。”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以你的文采,恐怕醉仙楼中那些文人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你的,”说至此处,他斜睨着眼笑了笑,“何况,似你这般清秀玲珑的少年,醉仙楼中也是没几个的。”
我本是为他的第一句话而略有些得意,听了后半句不禁失声笑出。不过低头打量自己,确实是和一般少年有所不同。虽然衣服是量身而制,只是这玲珑身姿却不是少年所能有的。
“身姿倒还在其次,倒是你这张脸,哪有一个男子会如你这般美丽。”凌子卿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便笑道。
“不许笑我!”我抢过他手中的扇子,将折扇打开轻摇几下,做出正经的样子,“我是一位翩然佳公子,不好么。”还未说完,自己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醉仙楼是江陵府最出名的文人雅客聚会之所,此前凌子卿曾很多次跟我讲过这里的事情,我却一直无缘前去,今天第一次到醉仙楼,难免有些新奇。
一块古旧的牌匾,上书“醉仙楼”三字,大门洞开。我曾数次从这里经过,在醉仙楼之名响彻江陵府的时候,这块牌匾便深深印在我脑海中。
走进门去,一派文雅风流,门内门外,赫然便是两个世界。外面是繁华的街道,满是婉转的叫卖之声,门内却是墨色古香,清雅之极。
确切的说,醉仙楼应该是个院落。院子里种植几株梧桐芭蕉,下设石桌石椅,另一侧又是几百竿竹子隐着几间小屋。
对面便是一座二层的小阁楼,站在门口望去,一层正中间是一个宽敞的大堂,两侧是几间清幽的小屋子,与大堂隔开。二层则全是清雅小间,有些房间窗扉紧掩,却有文人纵谈阔论之声传来,有些房间则是窗户洞开,从外面看去,能看到几人或下棋或泼墨或品诗。
“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所在!”我不由赞叹一声。
凌子卿扯扯我的衣服,“你还是少说些话吧。”我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我是男儿打扮,说话时却是女儿家的娇柔之音,若是让旁人听到了,必然起疑。
“唔。”我有些不情愿的咽下了后面的话。凌子卿看着我的神情,扑哧一笑,拉着我走向大堂。
大堂中桌椅罗列,一侧壁上挂着些字画,皆是名人墨宝。另一侧则是一个架子,上面摆放些玉器古玩,兼有出名的砚台纸笔等物。文人三三五五的聚在一些桌上,小酌之间,谈笑阔论。
中间一桌约有二十来人围着,和其他桌上三五人的场景一对比,便显得格外热闹些。中有一人一袭青衫,正挥毫写诗,周围不时有人赞叹几声。
凌子卿指着那挥毫之人,面上有些倾慕的神色,“梅先生又在作诗了。”
虽然有一群人围着,呈出众星捧月的景象,站在人群里的梅书筠依旧显得有些孤单,仿佛身侧的人只是虚无,只有他绝世独立。
“好诗!”梅书筠一首写完,身旁的人齐声赞叹,引得不少邻座的人围了上来。
“献丑了。”他站起身将笔搁在桌上,语气看似谦恭,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傲然之气。
突然很好奇,那会是怎样一首诗,能赢得这些自恃清高的文人们如此的赞赏。而做出此诗者,又是怎样一个人,在这江陵府有名的文人聚会之所也能才惊四座。我正待上前,梅书筠身旁的人群中却已有人叫道:“子卿!”
凌少卿朝那人一揖,笑道:“伯野兄,几日不见,别来无恙。这位是我的堂弟,文轩。”他指了指我,又向我道:“这位便是袁伯野公子。”
“袁公子,久仰久仰。”我故意放粗了声音,却还是去不掉女子说话时的婉转语气。
“文轩。”袁伯野笑着向我点头,算是问候,笑容中却似别有深意。一笑过后,他便拉着凌子卿走向大堂中央的桌子,“梅先生又有好诗,快来看看。”
桌上铺了一张宣纸,上面是一首七言律,字迹苍劲有力。梅书筠人品不凡,他的书法也是不错的。
细读下去,这首诗确实很高明,字里行间掩不住的才华横溢。诗中有着壮志难酬的意味,更多的却是奋发的意气,犹如一条逆水而上的鱼儿,纵然风浪滔天,也有拼力一搏的气概。心中不禁对梅书筠有了几分好奇。
正看那诗文时,只听邻桌一人大声喝彩道:“好!实乃画龙点睛之笔!”身旁的人闻言,撇下梅书筠的诗稿,都围了过去,看邻桌的人作画。我却是捧着梅书筠的诗,不忍释手。
正中间的桌上只剩下我和梅书筠,我偷眼看他,他比我高出一头,我看他时还需略抬起头来。他也正打量着我,两人目光交汇时,心没来由的一跳,我便低垂了头,不敢再看。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偷偷想。
“公子觉得这首诗如何?”梅书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正想开口称赞,突然想起自己的娇柔女音,方才开口时,似乎已被袁伯野看破,此时便不敢再多说话。
“恩……”我涨红了脸,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
“是这首诗不堪入目,公子无从评论起么。”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笑,我忙摇头。
从这首诗看来,果然凌子卿夸赞他是没错的,梅书筠确实是才气过人。不过若要细论才华,恐怕我也并不会输给他,要评价这首诗,却也不难。只是此时面对着他,我莫名便有些慌乱,不敢抬头,心中没有了方寸,更别说评点了。
见我如此,他哈哈一笑,转身往方才众人围过去的那桌而去,我才松了口气。好诗!我暗暗赞叹,不忍放下手中的诗稿。
“他本来就是我的朋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家小弟……”我隐约听到凌子卿在同袁伯野说话,其间还夹杂着袁伯野的笑声,似乎是不信凌子卿的话。想必袁伯野已看出我是女儿身了吧,听凌子卿略带着些窘迫的语气,我可以想象得出他的样子,不由笑了出来。
“公子是笑这首诗么?”不知何时,梅书筠居然又站在了我的身侧,开口问道。
我抬起头来,碰上他满是笑意的眼,大为窘迫,脸色更是涨红,忙摇头否认。能感受到,我的脸在发烫,便连耳朵也似乎烧了起来。
“不……不是……”我低声道,被刻意改变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我忙放下了诗稿,窜到凌子卿身旁。到了凌子卿身边,才舒了口气,渐渐平复了心绪。袁伯野见我一直跟在凌子卿身后,笑意更浓。
其后的一个时辰,我一直在凌子卿左右,刻意的拖着他不靠近梅书筠身边。远离了梅书筠,我却可以安然打量着他,看他和别人谈笑时的英姿飒爽,看他评点别人的诗文的风流谈吐,心中莫名的欣喜。
虽然一直不靠近梅书筠,眼神却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凌子卿初时和袁伯野玩笑,也和别人谈笑一阵,慢慢发现了我的不对劲,见我一直拿眼偷看这梅书筠,他脸色有点难看。
“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拉着我便要辞别众人回去。
“再待会儿吧。”我的语气中竟似有些祈求之意。
他有些惊诧的看着我,想必也是不理解我为何会有这样的语气——我向来都是自恃才华,很少会用这种语气同人说话的。
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和惊诧,我便有些无奈,“也罢,回去吧。”口中虽如此说,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凌子卿向众人告别后,带着我便要离开。
走过梅书筠身边时,我看着他,眼中有几分依恋。这一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这里呢,而且以后来时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在这里。
“文轩公子请留步。”是梅书筠的声音。我闻言浑身一震,忙拉住了凌子卿,转过身去。
梅书筠手中是方才的诗稿,他笑了笑道:“送给公子做见面礼。”
心里霎时欣喜万端,我笑着接过,低声道谢。
回到家时已是下午,夕阳懒懒的洒在院中,给院中的一架酴醾染上了一抹金色,嫩绿的叶儿在晚风中摇曳生姿,想起每年夏日里花开满架的繁华和酴醾花上凝结着琼瑶晶莹的露水,心中开始有了期盼。
素馨见我望着酴醾架发呆,便上前笑道:“哟,这是哪一家的公子,敢是看着酴醾惹愁思了?”另一边玉簪闻言也已走了出来,附和着笑道:“还是个清俊的公子呢。”
“这是什么?”玉簪眼尖,边说便已来到我身边,从我手中夺过一物,展开来看。
我这才回过神来,见玉簪手中是梅书筠所赠的诗稿,不禁略有些赧然。刚才辞别凌子卿后我便拿出诗稿,直至在酴醾架下出神时,手中依旧拿着稿子。
“好诗!”素馨念完赞道,她随我学诗已有一段时日,此时便也能看出这诗的一些好处来。
“可是,这分明不是小姐的笔迹啊……”玉簪有些疑惑,旋即笑道:“难道是小姐今日从哪里求得的墨宝不成?”
素馨笑着敲玉簪的头,“傻子,你看这纸上的墨迹,一定是今日才写的,想必是凌公子带小姐去醉仙楼时,别人送给小姐的。只是不知,凌公子可有没有吃醋呢……”说至此处,一脸坏笑。
我不理会她们二人嘲笑,抢过诗稿,道:“快给我倒杯茶来。”语气中难以掩饰的有些羞涩,边说边进入屋中。玉簪嘻嘻笑着去倒茶,素馨便跟着我进了屋,帮我将诗稿在案上展了开来。
“瞧这字迹,想必送这东西的人一定不凡吧,不然小姐也不会收下。”素馨一边帮我,一边还在取笑。
“再说我撕你的嘴……”我笑着打她,她侧身避过,两人戏成一团。
玉人吹箫依何处(2)
次日侵晨,早起梳洗过后,又展开昨日梅书筠赠的诗稿看了起来。昨夜睡前一直默念梅书筠的诗,只觉口齿噙香,回味不尽,今日一早便又读了起来。
素馨进屋见我如此,便要我今日再去醉仙楼一次,免得对着一张白纸发呆,我欣然应允,便遣她去凌子卿家看看,问他去不去醉仙楼。
“小姐,凌公子不去了……”素馨去后不久,便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在桌边喝口茶润了润喉,“方才我问过冬青了,昨天凌公子回去后被他爹爹训了一顿,今天又被关在家里读书,想必是不能出门了。”说至此处,声音低了些,“冬青也被训了一顿,据说还挨打了呢,看来凌老爷这次是真的发怒了。”
“哟,姐姐心疼冬青啦。”玉簪窜了过来,指着冬青挨打之事打笑素馨。
冬青是凌子卿的书童,年纪与素馨相仿。
“你这小妮子,看我不打你!”素馨刚喝的一口茶差点呛出来,脸上飞红,便揪着玉簪作势要打。玉簪一笑跑开,躲到我身后道:“凌公子既然去不了,小姐一人可怎么去那里啊……”
“也是啊……”素馨也脸现愁容,平常我出去玩可都是由凌子卿带着的。
“这有什么,”我站起身来,瞧着素馨的脸端详一阵,向玉簪道:“玉簪你看,你姐姐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