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セ恕!�
我果然还是采用了Serein的办法。我把一堆单词无序地写在写字板上。我说:这些单词足够让你们说一个话题:“我的周末”;如果有什么单词不知道,可以说英文。可以一个人自己说,也可以找同伴对聊。
韩国人有四男一女。其中大阳的中文曾经进修过、有HSK中级的水平,是最好的一个学员。没有人喜欢和他一起说,因为他会抢走所有对白。那四个人就分成两对说,他们的周末是:去超级市场、做饭、整理房间、朋友聚会、看书、听音乐、逛街、睡觉(包括和男/女朋友)、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去酒吧……
最后,我说,“大阳,轮到你了。”
“大阳”是他自己叫出来的绰号。他的本名叫做“金旭阳”。在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中,他说:“我的名字全部都是太阳的意思。在韩国,我最好的朋友都叫我大阳。”
大阳说:“栗老师,你和我说好吗?”
我做他的partner。他和我进行了长达十五分钟的对话。他说他的周末喜欢一个人在家,喜欢一个人做烧烤,喜欢听中国的音乐,喜欢一个人去舞厅,但不跳舞,只是看着很多很多人。我问,你喜欢上海的哪些地方?他说:最喜欢Blue River,最喜欢走在胡同里看老人坐在竹椅子上,他会拿着照相机漫无目的地走、随心所欲地拍……我知道他是可以一直讲下去的。可是别人已经有点受不了了,他们几乎都听不懂了。我给了大阳一个暗示。大阳说:那么我们以后再说。
我的手里拿着黑色的马克笔,回到写字板前面,将一些大家常用的单词圈起来,分别讲解。这堂课过得很快。学员们问了很多问题,倒不是针对语言的,而是上海人怎么过周末的?哪里比较好玩……
下课之后,我走出公司,等电梯的时候,大阳跟出来。他说:“这个周末可以说吗?”
“说什么?”
“随便。到我家来作客吧。我做的烧烤很好吃。”大阳很高大,在韩国人中间属于很少有的。他总是坐在第一排,那张非常韩国化的脸我已经非常熟悉了,可是当他这样站在我的身边,略微低下头为了和我说话,还是第一次。我答应了。
《二十一岁》第三章5(2)
10月15日。晚上。Mili和Serein继续每天的相见。他说他今天尝试写诗了。我问他为什么把注意力从画画转移到写诗?他说,因为今天需要文字,文字整理我的想象力,指出一个方向。我们说到了“想象力”的问题。我开始转述小姨的经历。小姨和我按时E…mail来往。她已经学会把作品拍成图片,再传送给我了。我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把小姨的东西直接给Serein看,而是喜欢转述。其实我可以解释,但是我不愿意——那是种分享,而在三个人的分享中,我一点儿优势也没有,我将成为牵线搭桥的人,而可能最终被他们丢弃?!
——我看过一个朋友的作品,她生活在一个小岛上,生活在许多石头、彩色的石头中间。她的作品里面,却很少看到真正的石头的形象。她对我说,她在那个环境里想象,而不是描绘它们。
——是的。描绘需要的是技巧。她已经超越了技巧的层面。
——我钦佩她的想象力。她还做了很多创作,木头的、石头的、贝壳的。
——传统的、民俗的?
——不。也许是从那里得到灵感的。但是她的东西,是非常新奇的。不是传统的。
——咱们说点别的吧。
——你说。
——明天我要去一个学生家。他邀请我。
——他想追你吗。
——不是吧。我想他是想找一个人说话。
——有一些爱情的开始都是说话。说到没有好说的,就开始做爱。做到厌倦了,就需要新的主题。如果没有,那么就结束了。
——你想得太远了。我只不过和他吃一顿饭,他自己做烧烤。
——我敢确定,你也想到了很远,只是等着证实。任何一个人在接受这样的邀请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想象力。
——我不善于想象。
——可以锻炼。只要你愿意。生活会变,变得让你吃惊、或者安心。
——请问你是如何锻炼想象力的?
——绝望。
——为什么?
——绝望到不得不再造一个想象中的世界。
——嗯。那么随时随地能绝望起来?
——绝望是骨子里的,每天要做的就是掩饰它,抵抗它。
——可是我不是的。
——你还小嘛。
——#%#^%&^%*&(*)。
……
大约在半夜的时候,我的信箱里出现了小姨的信。时间是十分钟之前。这说明,她也正在“网吧”里。她也在一个屏幕前面。
我开始想象——我们每一个人占据一座城市,每一个人都带着那个城市所有的气味。我们面对着不同的屏幕,在同一个时间里,敲打键盘,保持沉默,脑海中,任凭气味和气味融合,那可能代表着我们的心思,我们的情绪,我们在同一个时分,在不同的地点,做着同一个指向的事情。为了融合。为了陪伴。为了倾诉。
小姨在信里附上了她的一副摄影作品。但是这和以往的不同。这是一副经过加工的作品。在黑白的底色上,海洋是红色的。天空也是红色的。不同浓度的红色。黑色的石块散落着,在白色的沙滩上。有一些残骸在石头之间,有淡红色的浪头正在下落,似乎会击中那些残骸。那是一只海鸟的尸体。它黑色的羽毛在飘。静止的画面里,处处都似乎在飞动,那浪、那风、那羽毛。风的形状是由黑色勾勒的。红色,如此浓艳的色彩,却是最最凝滞的,比那残骸更有死亡的气息。
我看着满屏的图片,听到Serein的信息声一下接着一下。没有马上去回复。
我想立刻给小姨写封回信。也许她还在那里,她马上就会收到。可是我不知道写什么。这图片,过于压抑,过于凄美。
十分钟之后,我答复Serein。
——作品和人有距离吗?
——没有。
——碰到感情在澎湃的时候你怎么办?想表达一种强烈感情的时候你怎么写?
——放纵,彻底放纵。
——生活还是文字?
——都一样。
——嗯……
——文字和人没有距离。和生活也没有。
——作品却不一样。
——假设一下。
——好。
——你沉默的站在街边,
——站着了。
——咀嚼着身边经过的一切,
——沉默。
——把所有的感情都守口如瓶,忘掉。
——瓶颈是个假象。
——在某个时刻,你觉得有些东西开始荡漾起来。
——……
——你就咧开嘴笑了。
——有东西沉淀下来了。我就能放心地,笑了。
——不是那种笑。
——那是哪种?
——是那种突兀的、诡异的、放旷的。迷醉。
——了解了。但是反对。不是迷醉。
——生命里就这两种状态,对于我。低着头站着咀嚼。彻底放纵的笑。跟快乐无关。
——你其实很容易暴露自己。
——你的话我记下了。
……
我没有给小姨回信。我和他在她制造的氛围里突然转入了沉郁的谈话。他的状态如同大多数日子一样,是低迷的。我们不久就道别下线了。可是走之前,他说:
《二十一岁》第三章5(3)
——你有恋着的人吗?
我迟疑了。不知道他的用意。
——我不知道。
——想尝试放纵吗?
——我又不是你。
——那就好好地去约会。早点睡。
——那不是约会!
他已经下了。
《二十一岁》第三章6(1)
大阳的家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花园公寓里。基本上都是外企的员工家庭。那里似乎与世隔绝,地上铺着漂亮的地砖,就连种植花草的苗圃都用小巧的砖围起来,花草茂盛,似乎没有看到泥土的痕迹,只有洁净的大地和鲜艳的花朵。
安保系统非常复杂。首先在大门口汇报自己要去的房间,住户姓名、国籍,自己的姓名、职业,然后是填单子,写上时间和事由。接着,是在他所住的F楼下面,还有保安检查单子,指明如何使用呼叫器。呼叫完毕,他在上面开门,自动玻璃门开启。然后才进入大楼,鸦雀无声,隔音设备非常好,可以感到自己是一个小小的发声体,可是连同脚步声、喘息声、说话声都被那种静谧的空气吸纳了,变得很轻微。
上了六楼。电梯很漂亮。我看到右上方,有一个摄像头。我本来想在电梯里拿出镜子照一下自己的,可是现在,打消了任何动作的念头。
大阳在门口迎接我。他穿着一双鲜艳的棉袜子站在门口,也脱去了平日严肃的西装和深色的衬衫。他非常高兴。这和整个环境反而有点不相称。那里是让人无端地收敛自己的地方。
他首先带我参观他的房间,尤其是放置了烧烤炉的阳台。从阳台看出去,是极其开阔的景致。通往机场的公路在西边,笔直笔直的,而南面,直接面对着一片别墅区,绿影缤纷,小别墅的粉红屋顶非常可爱。在上海,难得看到这样开阔的天空。我看着远处的天边,脑海中想起小姨的海。
他说,想听什么音乐?我说,安静一点的吧。他点头,挑了一张爵士,我不知道名字,听起来很不错,错落起伏的节奏里,令人遐想的情绪。
我们一开始喝的是果汁。他给我看一些照片,都是在国内拍的。他去过很多城市,喜欢拍最普通的中国人。有一些菜场里的、有一些火车上的,都是非常地道的中国场景,人们看上去非常放松。我问:这是你偷拍的吗?他点头。
有一张,是一只鸟,在岩石的背景上,它的眼神非常忧郁。我问:“这是在哪里?这是什么鸟?”他说:“在澳大利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鸟。”
“你去过很多国家吗?”
“在我离婚之后,我把原来的公司给了我的前妻。为了散心,我去了很多国家。澳大利亚、日本、欧洲,然后再是中国。我把在韩国的一切都卖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也许我的眼睛里有同情和疑问。
“在很多国家,大学生如果相爱,是可以结婚的。但是中国不可以。”
我笑。
“我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向她求婚的。我们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就结婚了。我非常爱她。”
我们的果汁喝完了。他走向冰箱。他说,你要喝一点红酒吗?
我们开始喝红酒。在他说他的前妻的时候,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下来。我看着远处天边的一片彩云。
她的前妻是一个混血儿。非常漂亮。他说他那个时候也是学校里最帅的男生之一,成绩又好。他说,追求她的时候,打败了很多对手。婚姻生活很幸福。因为大学毕业之后,他的工作很好,三年之后,他开办了自己的企业,做服装进出口的生意。她的要求越来越高,而他的工作越来越忙。他们开始吵架。并且她不肯要孩子。
一个人最难忘的一段日子,有可能说三分钟就结束了;也有可能,说上一辈子,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典故都念念不忘。大阳说得并不多。似乎叙述一个过程,有两个小时,已经完全足够了。
我一直在听。我没有发言权。我想他真的是需要一个听众,也许从他离开祖国后,并没有很多机会完整地叙述这一切。
“你听累了吧。”
“没有。真的没有。”
“饿了吧?我们开始烧烤吧。天黑了。”他站起来,把酒杯放好,把音乐换了,一个节奏较快的音乐。
“一个人可以这样说往事,可能说明他已经不那么难过了。”他微微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们开始烧烤,用炭火。他有成套的工具,直到一切弄妥了,我只是负责给肉翻身。他用几根铁棒串上三文鱼和水果,口味相当独特。还有羊肉、牛肉,配上韩国特殊的调料酱,的确辣得很够味。谈话的主题转入上海的餐厅,我们边说边笑,很自然很开心。
当我酒足饭饱,坐在沙发里的时候,已经非常放松。大阳是一个朴实又细致的人。他让我很轻松,有种被人照顾的好感觉。
他收拾完毕,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这是什么?”
“《三国演义》。”
“你在看?”
“看不懂。”他很认真地皱眉头。好像他应该懂一样。
“为什么要看懂?”
“因为我喜欢。一直喜欢。可是太难了。栗老师,你可以教我吗?”
这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我自己都没有通读《三国演义》。
“这,这么教?”
“我可以邀请你做我的辅导老师啊。一个小时一百块钱。可以吗?”
“啊?”这么高的费用?只为了《三国演义》?
“一个星期三次。和我们上课的日子错开,这样等于天天上课。可以吗?”
《二十一岁》第三章6(2)
“天天上课?”
“是啊,天天和你说话,一定会很开心。”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笑了起来。
“你说话很好听,写字也很好看。是我看到的写字最好的汉语老师。”
我觉得他开始恭维我了。忍不住笑起来。
“我是说真的。你不要笑。”
“我笑是因为我开心。”
“开心?那就太好了。”他也豪放地笑起来,笑声非常爽朗,脸上的纹路是那么深。
“你多大?可以问吗?”我看着那张脸,突然想知道他的年纪。
“三十五岁。很大吗?”
“不啊。”
“真的?”
“真的。”
我们就这么约好了,每周三次,晚上七点开始,可以说三国,也可以不说。还可以一起吃晚饭,如果大家都愿意。
我在九点的时候起身告辞。他说,还早。我说,我还有事。他说,有男朋友?我说,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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