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名誉。我是罪人,万恶难恕的罪人。
以菊花的父亲为首的村民们,要把我这不详之人赶出村子。他拿着扁担,咆哮着。我本以为自己会害怕,但没料到当他冲上来时,我竟迎了上去,我恨他,那股仇恨让我无所惧怕。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哄动了。我是疯了,我骂了村里所有的人,骂他们的愚昧,他们的无知,他们的麻木不仁。我打了菊花的父亲,一年的保镖生涯让我不再是懦弱的书生,我骨子里也流着山里人的血,有使不完的力量,有喷薄而出的暴劣。我用钱砸向菊花的父亲,那个势利的汉子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他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满天飞舞,呆若木鸡。村里孩子蜂拥而上地抢,我狂笑着,笑得眼泪扑簌。
我离开村子,鼻青脸肿,那场搏斗并没有使我的身体感到痛楚,倒是心,撕得粉碎,和那些钱一起飘飞在村子上空。我知道他们将捡起那些钱,但没有人会捡起我的心。
“无法忘记昨天,你就不能获得明天。”
在梦里,有个声音。温柔平缓,像和风,像冬日缓慢降落的雪花,轻轻地覆盖在我的身上。我停止了疼痛,多么奇异的声音,有镇痛的效果。我努力看清她是谁。素白的裙子,温婉的脸庞,眼神清澈。
蜘蛛之寻(二十二)(1)
早起时头痛如裂。刷牙洗澡,这一切机械的动作都是由意志左右。我的脚扭向门,扭向去别淡林的方向。二十分钟后,我便到了医院,几乎是狂奔到牙科。她不在,我请求医生告诉我如何能找到她,医生问我是谁,我说是同学。
“同学?别医生在这个城市没有同学。”
“为什么?”我愚蠢地问。
“她是暂时来这里实习的,我和她也不熟。”
这是有关别淡林仅有的信息,原来我并不了解她。我颓唐地从医院走出来,苦恼地在门口徘徊。到底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之间,害怕失去她。莫名而升的恐惧。其实我们根本不曾开始过,没有彼此拥有过,又何谈失去?可是为什么我依然这么害怕失去?为什么?
“安道?!”
别淡林!我惊喜地看到她,穿着一件合身的男式白衬衣,背着蓝色的挎包,施施然地走过来,没有一丝离开的痕迹。我在担心什么?我吐了口气,拍拍胸。
“吓死我了。”
“出什么事了?”
她担忧地盯着我。我从她身后的玻璃看到自己,头发微湿,杂乱如浓密的杂草,胡须未理,一脸憔悴。要命的是衬衣一角从裤子里冒了出来。我难堪地往里面塞衣服,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你走了。”
“去哪?”她扑哧笑了,阳光又回到她脸上。“谁告诉你的?”
我张张嘴,没人,我只是担心,无谓的担心。我凝视着她,真心实意地说:“是我自己患得患失。”
她眼神温柔如水,伸出手来,轻轻握住我。
“不要这样,安道。”
我用力地拉住她的手,紧紧不放,眼眶不知觉中红了。她没有抽出手,而是顺势伸进我的臂弯。于是我们相挽着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胸中一股热浪,百转千回,我竭力镇静自己,但心却因激动而颤抖。她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挽着我,默默地走着。那条林荫道,很短,我们尽量走得很慢,那默契令人心之神往。
“现在是真实的吗?”我犹疑地问。
“是的。”
“我觉得像场梦。”
“安道。看到前面的葡萄架了吗?今天早上起了雾,葡萄叶子上还凝着露珠呢!”
“看到了。”
“梦会这么真实吗?”
“明天呢?明天还会这样吗?”
“明天并不重要。明天只能预见,不能预言。”
“有区别吗?”
“当然,只能预见的事情不能断言结果,人要为诺言负责任。不要问将来,现在,这样不好吗?”
“好,我希望永远这样。”
“你是贪婪的,贪婪是不容易满足的。”
我们沉默了。陌生感再度升上来时,我已迅速地感觉到了,我必须阻制这种感觉横亘在我们之间,于是,情急下找到一个话题。
“淡林,遇到你,才知道自己这些年寻找的是什么?”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说这么矫情的话,但我没感到一丝一毫地不自然。她眼里渐渐浮起淡淡的一层水雾,她笑了,轻轻地。曾在她的笑中感受到春天,而现在,她给我了一丝寒意。
“安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寻找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是你,淡林……”我竭力地表白。
“不,”她温柔制止了我,转过身继续向前走。“我对你,只是那颗露珠?”
“露珠?”
“记得上次对你讲的蜘蛛故事吗?”
“蜘蛛?失去爱情的蜘蛛?”
她停下来,思索片刻。
“因为尘缘未了,佛祖让它在尘世间去走一遭。于是,它就去了钟鸣鼎食的太师家做了千金,唤作蛛儿,集万千宠爱与于一身。十六岁时,蛛儿被邀请到皇宫赴宴,她遇到了公卿王侯之女为之神往的新科状元甘露,也就是她前世无法忘怀的情缘。”
“这当真是佛祖眷念。”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令我跌进了故事情节。这是传说,也是神话。如果人生真有这么一次机会,我宁愿死后历经千劫。她的声音柔和下来。
蜘蛛之寻(二十二)(2)
“这确实是佛祖眷念,甚至让她保留着前世的记忆,所以今生,她能一眼在人群中寻觅到心之神往的爱人。不像我们这样凡俗的人,兜兜转转,却找不到生命的方向,因为不明,所以对手中所执的也抱以怀疑。”
她忽然抬起来,似乎做了某种决定,眼光蒙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迷离恍惚。我看到她深棕色的眼睛里,有另一番景象。是那缠绕繁茂的葡萄架,还有透过葡萄架的金色阳光。
“在你眼里,我看到了另一世界。”
“安道,在你眼里,我也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我刚想分辩,被她的眼神阻制了。
“你的情人草呢?”
我下意识地摸到那有断口的匙扣,呐呐地说:“丢了。”
“为什么?”她皱起了眉尖。
“不过是普通的匙扣罢了,而且还断了,留着干什么?”我撒谎。
“越普通的东西越真实。”
“不要再谈这个……”
“好吧!”她淡淡地笑了,唇边的细纹簇拥在嘴角,勾勒出两道优美的轮廓。“其实每个人都有两个世界,在这里。”她指指嘴,又指指心。
“照这么说,人都是言行不一致的,也是口是心非的?”
她笑意更深了,指指我。
“尤其是你。”
“否认。”
“你不够诚实。”
“关于诚实,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吧!有只老狐狸教小狐狸遇到弱者就咬,遇到强者就讨好,然后又教它练长跑。小狐狸不耐烦地问:‘爸爸,你不是说有了前两种本领就受用一生吗?为什么还费功夫练长跑?’老狐狸说:‘那两种本领是我们的传家宝,但如果遇上不吃这一套的强者呢,就只能跑了。’小狐狸又问:‘那如果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不就用不着学这丢人的本领了吗?’老狐狸回答:‘唉!孩子,我们祖宗不知试了多少次,要做到诚实,比学会这三种本领要难几万倍!’现在你知道了吧!诚实是很难做到的。”
“原来你是只狐狸。”她开怀地笑起来,忽然略有所悟地收敛笑容,缓缓地说:“是的,要做到诚实的确很不容易。”
我握住她的手,诚挚地说:“可我愿意一辈子都为你诚实。”
她抬起头,眼神阴晴不定。良久,她轻轻地摇头,抽出了手。
我急切地问:“因为时间太短,了解不够吗?”
“不,因为我……”
“我不想听拒绝的答案。”我没来由的一阵惶恐。
她垂下眼,继而莞尔问道:“你从哪里听到狐狸的故事?”
“我从……”这是米米的故事,可我把她从这个场所景中硬生生地删除了。“嗯,记不得了,可能是从一本书上吧。嗨!你不要打岔,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她抬起眼,眼中流过一道决毅的光芒。我惊惧起来,我接受不了拒绝,还有大把的时间,不是吗?
“好了好了,你什么都不用回答,有权保持沉默,不过必须弥补我半天的假期。”
她眼神温柔,像看着一个赖皮的孩子,最终点了头。
我们去了中山公园,行至落虹桥时,她跑上前抚摸着桥栏上的虬枝,有些惊讶地问:“这是真树枝吗?”我忍不住笑起来,她脸红地白了我一眼,那一眼再度令我怦然心跳。我上前牵住她的手,她一任我紧紧地握着。这种难得的亲密,令我在恍忽中想起菊花。
村口的榕树古老得忘记了年代,树冠舒展,枝繁叶茂,千丝万缕的气根缠绕在粗壮的躯干上,弯弯曲曲成了巨藤,也成了我和菊花的乐园。那些随风摇曳的树藤错综交织,柔韧地载着菊花荡向半空,鹳鸟就在那时扑刷惊飞。菊花清脆如黄鹂的笑声清晰地越过时空击破我的耳膜,烙进了我的脑海。
穿过错落有致的棋盘山,我们走在蜿蜒的小树林里,空气中飘来树木的清香,那清香像久违的童年时光。我们不约而同地为之感动,而后安静无语,紧紧相握。
蜘蛛之寻(二十二)(3)
在游乐园,别淡林竟嚷着要坐翻山车。面对这翻来覆去的高空玩意,我竟然腿脚发软。她在半空中咯咯地笑,开心地笑。我的牙齿却在打颤,头在犯晕。
“害怕吗?”她大声问。
“你不怕吗?”我反问。
“怕,怕得要死,正因为怕我才坚持要坐。”
“为什么?”
“为了克服,克服不敢面对的。”
风将她的话吹进我的耳朵里,我沉默了,看到她在阳光下灿烂的笑脸,忽然觉出自己的阴暗与渺小。于是那段遥不可及的距离又滋生出来,滋生得令我在翻山车上更觉恐惧。好容易艰难地熬到结束,她又嚷着要坐“云中飞毯”。
我终于了解,男人在面对“勇敢者游戏”时,无法对女人说“不”的原因了。总之,我被折腾得七荤八素,也只能把苦往肚子里咽。
在我的N个理由后,总算离开了恐怖的游乐场,信步逛到西北湖。天空晴朗,碧波荡漾的湖面清风和熙。广场上有许多人在放风筝。多脚的蜈蚣,缤纷的蝴蝶,翻飞的鹞子,拿线的多是孩子,他们快活地笑着叫着,满场地飞跑。
“放过风筝吗?”她仰望着天。
“放过,很久以前。竹篾扎的,很笨重。”
我想起菊花反复地从山上拖着风筝冲下来,因为我的拙劣手工,令她跑得满脸通红鼻尖冒汗。回忆起这些,笑意浮上了嘴角。
“是小时候放的吗?”她盯着我出神的样子。
“是的。小时候的事了。”
“能记得童年的事真是走运。”她幽幽地说。
“谁能忘得掉呢?”
她低低地说:“我忘记过,因为得过健忘症。”
“真的吗?”我一惊。
“是的。”她无奈地笑了。“很小的时候,现在都不记得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她望着湖上飞落的水鸟,额前的发丝在风中轻舞,她的脸白净无瑕,丝毫看不出有过什么病症侵扰过的痕迹。我凝视着她,在脑中曾无数次勾勒过她的家庭,贫苦的努力的挣扎的,和我一样,拥有必须忘怀的过去。可她竟忘了自己的过去,蓦然一阵疼惜。人若真忘记过去,生命中的断层又该如何修复呢?
“怎么得的健忘症?”
“我也忘了。”她忽然昂起光洁的脸,“不过,我从现在起不再耿耿于怀了。因为你。”
“因为我?”
“是的。”她欢欣起来。“是的,安道!我现在明白,失去的就让它失去。”
“你在暗示我得不到的不强求吗?”
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语气缓慢温柔。
“安道,有时候,你真让人心动。”
“我……”
“不,什么也别说了。”她阻制我。“去吃冰淇淋。”
她拉着我跑到对面的新世界百货中心,在超市买了巧克力圆筒。随后悠哉地逛新世界,路过珠宝柜,我硬拖着她的手,让她帮我看看哪种戒指漂亮。她不肯,我径自选了一款精巧的铂金钻戒,周边镶了七颗碎钻,钻石在灯光下璀璨夺目。
“你总这么固执已见吗?” 她蹙眉拒绝。
“试试,不一定真买,我只想看看你佩带得好不好看?”
每次说服别淡林,都不知觉中掺杂了无奈、讨好的成份。我害怕被她拒绝,每一个要求都自动退守底线,这不像一贯的自己。她勉强套上指环,她的手指纤长白皙,令指环黯然失色,毫无疑问,这个戒指与她丝毫不相称。
忽然我感到脊背发凉,一种本能。每当深夜我独自行走在大街,如遇后面的行人挨得太近,便会有针芒刺背的感觉。现在,就是这样。我猛然回头,大厅里没人离我很近,也没有熟人。我转回头时,眼角瞥见一抹黑色身影,似曾相识。再次张望,商场的门,正在缓慢地合上。
“走吧!”
别淡林已褪下戒指,我也无心再坚持。出了商场大门,刚刚融洽的气氛再度消失,像每次的相聚一样。
蜘蛛之寻(二十二)(4)
也许默契本就可遇不可求,像燃放的烟火,盛时极为灿烂,熄时如死灰冰冷。别淡林,别淡林,她本应是我生命里最亮的珍珠,却因不知如何安置,使得她在我心里竟找不到收藏的地方。
蜘蛛之寻(二十三)(1)
米米回来了。
厨房里冷火无烟。没有菜肴,没有饭香。
她穿着黑色的套裙坐在窗台前的藤椅上,缓缓地摇,对我的归来视而不见。我把钥匙扔在桌上,清脆的响声令自己一阵心惊。米米依然没有动静。我有些不悦地走到她面前。
她的脸暴露在夕阳下,暖暖的黄色,没有化妆,铅华净洗。我发现米米的眉毛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