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陛下诊脉之时便知道,他是服用了‘还魂丹’,才会脉象不稳,气息微弱。”李淳风淡淡说道。
李治一拧眉:“还魂丹?”
“此药乃是药王孙思邈所制,世间只有两颗,是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李淳风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服下此药,能闭住气息、昏睡三天,醒来后便可延年益寿。”
“孙思邈?就是那个写出《千金方》的神医?”李治听得有些发愣,“那此药是何人给父皇服下的?”
“是明姑娘。当年她诈死逃离皇宫,我曾给她两颗还魂丹,一颗她服下了,另一颗,恐怕她给陛下服用了。”李淳风微侧头,略思索后才说道,“此药虽然能延年益寿,但服下后腹内剧痛,犹如中毒,而后脉象大乱,陷入昏迷,最终气息全无。”
“那母亲她为何要如此做?”我已隐隐知道此中的端倪,却仍是想证实。
“她自然是为了你。陛下若活着,你必定性命不保。但她亦不忍加害陛下,惟有如此,才能求得两全。而陛下其实也知其中内情,他是心甘情愿服下那药丸,恐怕当时他真以为那是穿肠毒药,但他仍是义无返顾。陛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也确实累了。他也知道,若他死了,明姑娘定会随他去,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离开他了。”李淳风繁荣目光淡淡地扫过我的脸,“当年陛下发现明姑娘诈死后,很快便知我就是那‘帮凶’,他将我召来,雷霆震怒,险些将我处死。陛下心中一直觉得亏欠明姑娘,同时亦恨她,他却始终无法狠绝地对待她,但他可以除掉任何与她有关的人。例如,你。还有,那个突厥人……”
“突厥人?”李治疑惑地问道。
我只觉手脚冰冷,身子不停地颤抖,但仍强撑着问道:“李道长,你能说得再清楚些么?”
“陛下手眼通天,世间恐怕没有几件事能瞒得过他。他很快便发现了事情真相,所以他才渐渐平复了对明姑娘的恨意。”李淳风微微叹息,“陛下立即下令诛杀那个突厥人,恐怕在大唐界内,那突厥人再无安身之处,即使他逃回突厥,突利可汗在陛下的旨意之下,亦不会放过他,他大概早已死与非命了。而这些事,陛下恐怕永远也不会让明姑娘知道。”
我茫然地睁着眼,心中却是一片透亮。
对陛下而言,这世上大多东西,都只是他遥遥回头张望的一道风景。能在前面吸引他冲刺的目标,恐怕只有这锦绣河山以及母亲。他只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拨足飞奔,这宫中多少女人都不得不停驻脚步,安份守已地落在后面,如此的情爱,虚幻且不平等。陛下隐藏得太深了,深得令人害怕,世间万物皆在他股掌之间,什么都是他游刃有余的游戏。
惟有母亲是他唯一,总能令他方寸大乱,措手不及。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恋人,亦是互相伤害的敌人。母亲一定曾经惶恐过,因为陛下的心机深得令人望不到头,哪怕吃醋生气也存在计谋。也正因为此,他的所有深情,在一刹那间,便有可能翻云覆雨,变成应接不瑕的恶梦。母亲这一生都赢不了陛下,而陛下又何尝不是输给了母亲?
若是我,我宁可会选择嫁给一个能与我携手共同漫步求索的男人,而不是选择一个,我事事都要仰望他,至聪至明的人。
母亲为了陛下,痛苦的蜕变,如剥皮般的痛楚,人人都喊疼,人人都痛到流泪,却只有她,咬牙忍下了。
我知道,她是为了陛下,更是为了我。
“媚娘,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耳边又传来那温润的声音,我的眼前一片朦胧,在泪眼婆娑中,母亲的面容模糊那辨。
没有了,没有了,再也没有了,这世间再也没有那样一个无怨无悔疼我、呵护我的人了。没有了……
原来我是世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我似站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周围寂静无声,似乎所有的声响都已死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静静想着,心中格外宁静,竟恍惚地笑了。
我投入李治温热的怀中,抓住这最后一根浮木,轻声低语,“如今,我只剩你了……阿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
“媚娘,你先在寺中委屈一段时间,等我孝期满了,我便立即去迎你回来。”李治身躯一震,他将我紧紧拥住,轻声呢喃地承诺,“你要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我在李治怀中露出一丝浅笑,透过他的肩膀向外看去,仍是茫茫大雾。
或许只有这样的大雾,才能掩盖过往的一切。
而今,我心底里残存的只是凄凉,但仍有一丝壮志,将它炼成羽翼,便可展翅,便可笑傲,等待来日再展翅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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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驾崩,新君嗣统。
全宫上下,哀痛失声。
有内侍走入殿中冷冷地向宫人宣诏:“陛下遗诏,宫中受过宠幸,但未诞下子嗣的嫔妃一律出家为尼。”
宫人们立刻哀泣出声,哭倒一片。
我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木然地任前来的内侍领着我向外走去。
路过大殿,新皇跪在先帝的灵柩旁痛哭失声。
迎接李治的将是无上的皇权以及无边的江山,而迎接我的,又是什么呢?
我必须孤独地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经过,漫长的折磨,无边无际的钝挫在肉、在骨、在血脉。
走出宫门,我没有回头。从生到死其实也不过是这么一道门槛,却是如此艰难,万恶。
梵钟钟声嘹亮,感业寺中,众嫔妃剃度为尼,哀泣声不绝。
剃度师的剃刀在我的头上“蹭蹭”地刮刷着,那可怕的声响如同一尾毒蛇在吞噬着我的心。
一切美的逝去,无可挽回。
似被什么触动,我轻笑一声,笑声里竟有一丝天真。
为我剃度的老尼姑顿了下,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估计她在感业寺里如此多年,剃度过无数尼姑,当一头长发面对无情的剃刀时,所有的女人都痛苦、啜泣。
惟有我,浅笑依然。
我选择了暂时尘封某些记忆,若要保护自己,便不能露出半分软弱。
时光深深,深深如海,我会等待,蛰伏地等待着对岁月进行一次痛快淋漓的复仇。
正文 一个年轻的女人想男人
晚来风急,红尘四起。半夜时分,突然被某个噩梦惊醒。
我再也无法入睡,坐在禅房檐下,想起过往时光。二十几年光景,在我眼前雍容华贵地回头,瞬忽,不见。
我低头啃自己的指甲,不能自控地啃,指间血肉模糊,唇中尝到了血的甜腥。这古怪的味道,甜酸又温热,一口又一口,足可令一个人完全陷入黑夜里。心早已麻木,没有痛觉,而啃指甲的唯一目的便是逃避这荒芜的恐惧。
阴风阵阵,冷入骨髓。寒冬多好啊,可以冻死害虫。而僵硬与死去的昨日,在冬夜里,也是惊不起一丝波澜。
我总在深夜里惊醒,而后坐在檐下,啃着指甲,十指指甲已被啃得光秃。依然是很深的夜,等着等着就到了天明。
寺中的晨钟沉重地响了,黎明令我惶惑。
一成不变的早课,住持在大殿中说着枯燥的经文,一众尼姑盘腿坐着,低头听得昏昏欲睡。
我垂着头却抬眼四处望着,这里的屋顶仍是这般沉、这般低,憋得人想逃。
“镜空。”住持忽然唤我的名字,我一时愣怔,茫然地抬头。
“你从未有一日静心地听过早课,你还贪恋宫中的生活么?”住持冷冷地望着我,“不要以为你比别人生得好看一些,便心存妄想,天生一副狐媚的样子,整日想着都是如何勾引男人吧?”
我低头不语,这个老尼姑,在寺中久了,却学不到半点清心寡欲,整日想着如何聚敛香油钱,她心中全是愤恨,对年轻貌美的尼姑总是有一种畸形且变态的敌意。
住持斜着眼瞥了我一眼:“今日的早课你不用再听了,去挑水,将后院的十个水缸注满。”
“是。”我轻声答应,出了大殿,走入后院。
在感业里寺里,住持说的话如同圣旨,操纵着每个人的生死,我无力抵抗。我只能用温暖的肉身,贴在一块冰冷的案板上,任人宰割。
十个水缸,要注满水谈何容易。
我提着木桶,一遍又一遍,双臂发麻,毫无知觉。手指上破裂的伤口早已被冰冷的水泡得溃烂,十指连心,钻心地疼。也惟有疼痛,才能令我暂时忘记那会使人发疯的空虚。
“媚娘,你先在寺中委屈一段时间,等我孝期满了,我便立即去迎你回来。你要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等着你?多少个日夜过去了,你在哪里?
温柔的情话,种种誓言,这些记忆,如同烙印,如同刺青,如同囚犯的牢笼,逃不开也忘不掉。
我提着木桶,站在水缸边,反复想着这李治的这句承诺,不知为何却只想笑。他当上了皇帝,他的身边不知会聚集多少绝色的女子,在美色环拥之中,他还能想得起我么?我二十好几了,与后宫那些妙龄少女相比,已是憔悴不堪。平静的水面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样子,一头青丝早已去尽,细尖的下巴,苍白的脸色,原本就瘦得可怜,如今看来似乎又清减了不少,匆遽而去的青春,慢慢干枯的肌肤,多么令人不适。
李治曾说我肤白若雪、吐气如兰、颠倒众生,是花中之妖,是绝世美人。却怎敌,朝来寒雨晚来风,落英缤纷,如珠玉打碎,红颜萎地无人收,不堪入目。女人的美丽,其实非常短暂,如同春花的蕊和瓣,薄绸一般,风一吹,就散了,颓了。
我已彻底被人遗忘了,独自溃烂在某个角落。
尼姑慧空远远跑来,叫道:“镜空,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过年了,皇后的赐斋到了,如今正停在寺门外,快去迎接。”
赐斋?那与寺中的粗茶淡饭相比,想来是好了不少。但,我想到这是李治的皇后的赏赐,心便冷了。
跪在寺门外,听着内侍监宣诏,我只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宣诏完毕,我随众人起身,立在一旁,住持便将内侍监迎了进去。
内侍监走过我身前时,突停下脚步,多看了我几眼。
王内侍监?是他!他是将我引进宫来的人,也曾是先帝眼前最得宠最得信的人,而后便侍奉如今的皇帝,依然很得势。
我心中虽急,却强忍下来,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而内侍监也没有任何举动,他又瞥了我一眼,很快便随住持入了大殿。
我在殿外耐心地等待着,风动衣袂,衣袖轻轻荡漾,扑打着我的身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寻得了一个机会,见王内侍监从殿内出来,且只身一人,我立即上前拜见。
“武媚娘,你果然在此。”王内侍监轻轻一笑,那笑似乎别有深意,“一年多不见,你依然貌美年轻,真是不容易,想来感业寺的香火还是很养人的。”
我顾不上理会他的戏谑,急促地说道:“内侍监说笑了。恳请内侍监回去禀报陛下,就说媚娘在此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请陛下接我回宫去吧。”
“武媚娘,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原来……”王内侍监一脸惋惜地摇头,“陛下如今坐拥天下,后宫嫔妃无数,他如何能再记得你?”
“不,陛下他亲口对我承诺,他会来迎我回宫!”虽然心中隐隐已知晓答案,但我仍不放过这最后的机会,我从袖中取出一支小小的黑牡丹发簪,这是当年李治向我示爱时所赠的定情信物,我小心地藏着,不让人将它搜出,为的就是这一日,“请内侍监回宫后将此物交予陛下,陛下一看便知,如此一来,他很快就会来接我的!”
“可怜的女人……”王内侍监无奈地长叹,“既然你不死心,那我便尽力一试。”
“嗯,多谢了,我……”我想了一想,将手上的一串乌木佛珠摘下塞给他,“我每天参禅打坐入睡都捏着它,虽不贵重,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我没有什么好答谢你的,将来,若有一日……”
“唉……我替你捎些东西不算什么,只是恐怕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你便在此等着吧。”王内侍监将佛珠放回我手中,“你自己珍重,我也该走了。”
我望着王内侍监远去的背影,捏紧手中的佛珠,这是一年多来首次机会啊!原本已熄去大半的希望又重新燃了起来。
“你这贱人,竟做出如此败坏佛门清誉的事!”
冷不防身后传来住持的怒喝声,我大惊,心想此次恐怕难逃责罚,回头一看,却不是在说我。
只见几个身材魁梧的尼姑将一个年轻的尼姑拖进院来,她已吓得手足俱软、面无人色。
我定睛一看,那被拿住的尼姑,正是原本我在宫中的死对头——王美人。她未为先帝生育一儿半女,所以也只能到寺中为尼。
“这里是皇家寺院,有许多王孙公子来此,你不要以为你的模样生的好,”住持咬牙切齿地说道,“就能在佛门清净之地,与男人苟合!来人,给我仗责三十!”
“啊,啊,啊!”一棍又一棍毫不留情地落下,王美人叫得分外凄惨。
我不忍再看,索性转过身,回到了屋内,但王美人的惨叫声仍凄厉地透窗而来,一直响着,而后渐渐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尼姑才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王美人拉进屋来,随意扔在榻上。
“你,你还好么?”我犹豫着走上前,揭开她的袍子,查看她的伤势,白玉似的肌肤上一大片血渍淤青,触目惊心,令人不忍再看。
“你,你走开……”王美人气若游丝地叫着,“我,我不用你假惺惺……”
“到这个时候你还要再斗下去么?”我拿了药酒为她轻轻擦拭,冷冷地说道,“如今我们都是深潭里的烂泥,谁也不比谁好多少,还有什么可斗的?”
王美人静了神色,转过头来,认真地凝视着我,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我。
“先帝宫中来感业寺的妃嫔不少,大家都很可怜,为何就不能相依相伴呢?”我手中的涂抹的动作没有停,依然静静地说着,“我们如今的结局还不够惨么?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所以我们之间无论再斗什么也无益了。”
“媚娘,你不知道,我到这里后,每天都看着那些从前的宫人,她们有的发疯了,有的犯傻了,有的认命了,有人逃跑被抓回来杖毙的,但,这里最终能听到的只是一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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