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止了挣扎,转头望去。
在这个刹那,时间似乎忽然停顿了,世间一切的活动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那都是因为她。
倘若以沉鱼落雁、天香国色等词语来形容她,只怕还是远远不够。
怒战与其他人固然是呆怔得无法动弹,即使是我这个曾经与她朝夕相对的人,也不觉怔住。
所有人都以惊艳的目光看着她,眼中放射着炽热的光芒,痴痴地看着她,不能自拔。
从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从不踏出这个小院,但经过今日之事,我完全明白了。不是父亲阻止,而是母亲自己不愿。
母亲面似桃花,眼角生媚,身段风流,冷艳无双,倾国的美貌足以让天下的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死而无憾。
美丽,是她的幸,却也是她的灾难,因为她的美是可以酝酿一切罪恶的诱惑。
母亲缓步上前,带着颠倒众生的优雅与淡定。她的手中握着一柄长长的弓——那柄一直挂在大堂墙上,在祭祀典礼上用的弓,它的强韧,需要两、三个青壮男子才能拉得开。
而今,那弦在母亲的手指间饱满地张开,富有弹性的弓身也甘愿在她手中弯曲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她淡淡开口:“放开我的女儿。”
“你,你,是你!”怒战这才如梦初醒,他惊骇地瞪大了眼,“原来你才是……”
正文 全然不顾我的性命安危
“你……你的眼睛……呵,我知道了。你们长得真像……”母亲挑了挑眉,卸弦垂弓,若有所思,“你叫什么名字?”
“怒战。”怒战将我放下地来,却仍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他已渐渐恢复冷静,嘴上却仍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果然是你,这次我绝对没有认错人。”
“呵呵,怒战。我劝你还是把今晚的事情忘记,最好永远也不要记得曾有过我这么一个人。”母亲轻拨开脸颊旁的乱发,姿态优雅,“否则,你今晚必定走不出这个院子。”
“你说笑了。”怒战忽然又露出笑意,“即使你有非凡的武艺,但以你一人之力,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是么?”母亲从容一笑,抬手轻轻一挥,院外忽然涌入无数人马。
数十个弓箭手探身挽弓攒射,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所有拉满劲弦搭着硬箭的强弓都对着我们。
跑在最前面的林将军躬身施礼:“夫人!末将已遵照您的吩咐,派五十人前去救火,另拨五十人将府中的老弱妇儒全带到后山安全的宅院里,同时也遣人去城外通知武大人,援兵即刻便可赶到!”
“你都看到、听到了吧?”母亲垂下眼,漫不经心地轻抚着手中的强弓,“你们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早些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吧。”
怒战也不恼火,只是抓着我的手越发用力,痛得我皱起了眉,“媚娘还有这两个臭东西都在我手中,你们敢轻举妄动么?”
“你,你,你的声音……你真的就是那个女人?!”两个哥哥仍趴在地上,其中一个哆嗦着抬起头看向母亲,“原,原来你生得这般美丽,我们还一直以为……”
“你们如今只有归降一条路可走。只有这样,或许我会考虑网开一面,留下你们的性命。”母亲没有搭理他,她神色一凛,沉声说道,“若再冥顽不灵,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你们掠劫百姓,无恶不作,我今日绝不会放过你们,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我!弓箭手,准备!”
听到母亲的指令,阵前先锋的兵士迅速地拉弓上箭。
我心中一阵恐慌,母亲,竟真的全然不顾我的性命安危,准备放箭么?!不,不可能!
正文 越美丽的女人就越像木头
我强自冷静下来,再看向母亲。她微眯着眼,神情淡漠。在这个瞬间,我却忽然明白了。
母亲正在殚精竭智极力想救我。但聪明人都懂得一个简单的原则,越想得到的东西,表面上就必须越装出漫不经心、毫不在乎,这样才可以谈得拢甚至杀低对方的锐气。
只见她高抬右手,猛地向下一挥,身后的兵士便唰地乱箭齐发,多数都准确无比地射中了那群盗匪。
“啊……”十几个盗匪都中箭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呻吟。
“如何?还不醒悟么?”母亲将强弓交给一旁的林将军,而后轻提长剑,缓移脚步,一人站在两军中间,与我的距离已不到一丈,“这样吧,我也不想日后让人耻笑我以众欺寡。你们挑选一人出来与我比试,若胜了,我便不为难你们。若败了,那就任凭我处置。”
那柄长剑……我有些呆怔。那是挂在母亲房里一柄早已封尘的剑。我曾问过母亲这剑的来历。母亲笑答,这只是装饰之物,伤不了人的。
怒战死死地盯着母亲,他紧抿着唇,不发一语,左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旁边有个大汉着魔般地看着母亲,因为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掳到这令所有人垂涎已久的美人。
“啊!”他忽然大吼一声,发疯似地向母亲扑了过来。
母亲掠身躲过,她侧头咬断剑柄上的封绳,宝剑瞬间就从鞘中破身而出,一时寒光四起,杀机暗伏。
“哗啦”一声红血白浆四溅,那个大汉已被劈成两半。
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恰好变成各自完整的两片。
鲜血喷溅一尺多高,把周围的泥土染成鲜红一片。
但母亲的剑依旧闪亮,竟没有沾染到半点血渍,她雪白的长衫也洁白如新,一点没被溅污。
她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和血渍秽物,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饮血的一剑不是她劈的,那人也好像不是她杀的。
“我一向以为容貌与脑子总是配不起来,越美丽的女人就越像木头、石头,所以我一点都不提防你。”怒战的面色比泥土还要难看,他的声音也很干涩,“你确实很美,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但是,美人果然心也很毒,你眼不眨一下,便杀死我十几个兄弟!”
正文 你娘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投降吧。”母亲长叹一声,“倘若情势允许,我也不想要你的命。”
“哈哈哈……”怒战忽地仰天长笑起来,“我们突厥人只有战死的,没有投降的!”他猛地一脚踢出,将伏在地上的两个哥哥像麻袋一样踢向母亲,而后将我扛起,甩到肩上。
趁母亲闪避之时,怒战冷哼一声,足尖一点,箭一般飞身跃起,翻过院墙,跳了出去。
院墙外居然停着一匹黑马,他抱着我正正地落在那马的背脊上,飞快的策马远去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在他怀中拼命挣扎:“混蛋,快放开我!你抓我做什么?!”
“哼,丫头,你娘真是个可怕的女人!”怒战专心的驾马,完全不理会我的捶打,“不过输给她我也不丢脸,这笔帐,终有一日我是要向她讨回来的!”
怒战大喝一声,扬鞭催马,初春倒寒,深夜长风猎猎,刮过脸颊犹如刀割,掠得我的衣袂翻卷,长发乱舞。
怎么办?怎么办?莫非今日就真的要被这蛮子带走么?不!我不要!母亲!救我!救我!
身后忽然马蹄声疾如雨点,愈发密集,听之惊心动魄!
“媚娘……”杂乱的声响中我捕捉到那熟悉的音线。
母亲?!我难以置信,费力地转头去看。
恍惚中,一匹神峻非常的白马,来势迅如惊电,疾若御风,竟是那匹追风神兽!
而驭马之人,正是母亲!
至此,我恍然大悟。
原来,那降龙之人,是母亲!
追风果然不负追风之名,转眼间已赶了上来,两骑逐渐并驾齐驱。
“怒战,放了媚娘。”母亲的手上仍提着长剑,她的语调平淡,长发迎风飞舞。她逆着月光,美丽的脸仿佛氤氲一般,晶莹粉白得似是吹弹可破。
怒战的刀还来不及拔出,母亲的剑已破空而出,锵然一声似龙吟虎啸,剑势急劲,光影耀目,令人睁不开眼睛。随着一声裂帛的锐响,怒战的外衣被利剑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
怒战这时才拔出刀,但那母亲的长剑却已回绕过来,“当”一声磕歪他的弯刀。
怒战的身子受震侧旋,母亲的剑原本可刺穿他的胸膛,锋刃却忽然一旋而回,变为横势,“砰”一声结结实实扫中他胸口。
正文 你为什么不杀我?
怒战吐出一口鲜血,整个身子被震飞出去。
“啊!”我原本就是被怒战抱在怀里,而今便随着他也一起滚落下来。
母亲策马赶了上来,仅凭双脚驾御住马匹,她双臂迅疾地张开,将我搂上马背。
“母亲!”我扑入母亲怀里,蹭着她的脖颈,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幽香。
“你为什么不杀我?”怒战侧躺在地上,冷冷地看着我们。
“因为方才媚娘在你怀中,你顾及到她,而没有全力出手,所以我才能胜得了你。仅此一点,我便不会杀你。”母亲却没有急着安抚我,她的声调依然不高,却带着潜在的威胁,“怒战,我不杀你,但是后面的那些追兵却一定可以致你与死地。”
怒战轻笑:“呵,你以为我会害怕么?我只是没想到,今晚会败给你。我与那么多兄弟一起戎甲天涯,而今他们都死在你的手里,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恨你。盗匪,说穿了,都是一群离人,刀口舔血,生来就该明白死亡随时可能降临。但只要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天,仍能活得随心所欲、痛快淋漓,那么就算真的死去,也必定是无怨无悔。”
“我明白了。”母亲缓缓点头,“但我仍有一点不明白,依你的出身,为何会沦落到去做盗匪?”
“这个你就不用明白了!后会有期!”怒站忽然暴怒起来,他吐出口中鲜血,而后翻身上马,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凉月长街之间。
“母亲……”我转头抬眼看向母亲,眼泪忽然滴落。
“好端端地,怎么莫名地哭了?”母亲轻笑着拨开粘在我脸颊的乱发,擦拭着我不断落下的泪水。她炙热的掌温,在我的肌肤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那是一种令我酸楚的疼惜,令我再一次泪如雨下。
如今我才发现,母亲的手,其实很粗糙。她的手虽然纤长,但并不柔嫩,她的手心里结满了厚茧,想来是多年劳作与习武的结果。
“好了,傻丫头,别哭了,我们回家。”母亲一拉缰绳,正要驱马,却忽然轻咳一声,嘴中呛出一口血,而后身子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母亲!”我惊骇地大叫,伸手扶住她瘫软的身子。
正文 却美艳依然
“大夫!如何?!”父亲站在榻边,面色憔悴,着急地看着还在忙活的大夫,“她方才又呕血了!”
又?我闻言全身一震。如此说来,今日的情形已不是初次了,母亲的身子竟已虚弱到这般地步么?
母亲双目紧闭,静静地躺在塌上,面上无一丝血色,苍白的薄唇轻抿,似已不带半点鲜活之气,却美艳依然。
大夫诊查了许久,才皱着眉头向父亲躬身回道:“武大人,夫人早年曾受过重伤,那时虽已治愈,但她的身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健康,而今日她身体虚弱……“
“你,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这……我先前便说过,夫人的身子曾受过重创,”大夫顿了下,才慢慢说道,“血虚之症,恐怕会终生相伴,再也无法痊愈。而今日夫人定是运了真气,导致气血逆流,所以才会呕血昏厥……”
母亲……我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跪在了母亲榻前。
是我,都是我。母亲若不是为了救我,又怎会冒险出手?!是我,都是我害了她!
我伸手,颤抖地拢了拢母亲的乱发,见她一身虚汗,甚至连眼睫上都有汗水,想来必是十分痛苦。
我掏出锦帕,细细地擦母亲脸上的汗水,而后双臂张开搂住她,将头靠在她的颈肩处,倾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感受着她鼻息处浅浅的呼吸。
“媚娘,媚娘,”父亲先是一愣,而后搭着我的肩膀劝道,“不要这样,你今日也受了惊吓,先回去休息吧。”
大夫也出言劝道:“是啊。夫人如今需要静养,小主人还是不要久留在此。”
“你们走开!”我很轻却很尖锐地喊道,“滚开!谁都不要来打扰我们!”
“媚娘……”父亲被我吼得怔了怔,他轻叹一声,冲大夫摆了摆手,“大夫,麻烦你先去开方子,我会找人轮流来照顾她,还有,你们以后每日都要来定时进行诊视,知道么?”
大夫点头施礼后便退下了,父亲又是一声长叹,转头看了母亲一眼,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房里只剩我与母亲,寂静无声。
墙角边,香炉里的檀香已经成灰,只余一缕悠悠的烟还在徐徐飘舞,悄无声息。
正文 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恩……”母亲似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她轻轻抬眸,眼角眉尖漾出华光烁烁,而眼底却是无边无涯的幽黑。她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动人却又淡漠的笑容,“媚娘……”
“母亲……你终于醒来了,我好担心……”我紧搂着母亲,有些哽咽,“对不起,母亲,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你也不会……”
“傻丫头……只要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了。”母亲轻抚着我的眉眼,悠悠说道,“看你,哭成这样,眼睛肿得像桃子,守着我一夜未眠吧?上榻来,睡一会吧。”
我胡乱地抹掉眼泪,飞快地脱了鞋袜,爬上榻去,轻轻掀开锦被,钻入母亲怀中。
母亲为我掖好被角,紧紧搂住我冰冷的身躯。
好暖和……母亲……
我安心地闭上双眼,沉入梦乡。
这是温暖的一天、满足的一天、沉静的一天、安逸的一天。没有刺目的刀光剑影,只有温柔朦胧地从窗口洒入的阳光。
这是幸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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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身子从此虚弱,一直不见好。
而父亲却莫名其妙地病了,且病得很重,四肢麻木,言语不清,日益憔悴,形如枯木。
母亲拖着病弱的身子,守侯在父亲的榻边,寝食俱废、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日日夜夜喂他饮水进食,父亲所服的汤药,她亲口尝过后才放心让父亲服用。
父亲入睡时,母亲便在榻边静候,倚坐假寐,一闻父亲的声息,她便即趋至榻前。
父亲心疼母亲,多次让她回屋休息,但母亲却执意不肯稍离,依旧夙夜照料、陪伴在侧。
这日夜里,我端着一碗药汤走进屋去,正要绕过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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